人间草木心 第三十章 但求两不疑
朔宁王今日听她如此反应,心知这别坊是预备将这场损失一己吸收,压下再论。不过一日就筹措到这样大一笔,外头看着只会感慨着青囊财力雄厚,可眼前女子惶然垂目,无措惭意,定是实在无奈才来匆匆开口。
木心见他见怪不怪神情,自是明白他懂自己难处。偏偏自己早就海口夸下,不许他插手一丝一毫青囊事务,言犹在耳,事起突然。他此番发难,无非嘲讽,逼自己求饶服软。
“青囊先前发出去的几批货出了纰漏,要把损失补给客人。”木心语气轻缓,似是再说一件及普通的闲事“都是显贵之家,青囊得罪不起,突然筹措,还有短缺。”她悄然回身,从案几下抽出一摞“算是,我跟殿下借的。木心愿意抵押良田作保,双倍出利。”对他伸来的一只手,木心缩了缩,惭愧更浓“这些地,育出珍贵,好些得三年五年才出得来一次。殿下能不能答应,好生照看?木心定会按期赎回,届时再谢殿下。”
“你苏玉是何许人啊?”朔宁王终于嘴角微抬,提过她的地契翻看一阵“就这样认了?”
“青囊新入天子脚下,并无助力,夹缝求生,又能奈何?”木心苦笑,只剩叹息。
“你要清楚。”他瞬间变了脸色,凌厉而冷漠“这次你认了,往后……”
“没有往后了。”兴许是早早的预料,木心应之淡然又坦荡“青囊别坊不过是众多药铺子的一个,可以由明退暗,亦可化整为零,世上可以没有青囊,也可以处处是青囊,一幢园子罢了。北郡确实是医家的仇敌,可北郡的将士们是无辜的,不该成了贪敛之人的牺牲品。”
言语到此处,她好奇盯紧那双狠厉的眼睛,似乎在极力探查他的信任,“我苏木,不会放假药,更不能眼睁睁瞧着人家吃假药。更更不拿性命之事哗众取宠,故意显摆医家药商有多举足轻重。”
“本王没有怀疑你,多余解释!”三皇子冷哼,转而扭身“倒是你,不怀疑本王吗?北府军多少次对赤焰见死不救,本王可早就怀恨在心。”
木心苦笑摇头,“这不是第一次了。殿下还记得博戏场里与您爱不释手的那位?每每有出征、天灾,林氏商行都会莫名得一大批货,荆夫人的娘家执事亦会在天音阶最好的隔间点最美的姑娘。今日是有青囊兜底,从前没有青囊,亦有别的替死鬼。”
“你说林氏商行联合贱家用洗钱术。”朔宁王盯住木心发红的眼圈,蹙紧眉头。
“囤积居奇的药材商派人恶意冲撞部族,引得冲突。药材就能翻价,苦的,都是百姓。当然……”她强行扭动脊柱盯住三皇子的眼睛“亦是苦了平复冲突叛乱的朔宁殿下。”
朔宁王眼色抽离,方才蹙紧的眉头即刻恢复了冷漠,一如既往惯从回避着朝廷里的斑驳事务。苏木心见怪不怪亦松动了绷紧的心弦,心下暗暗叹息他执箸回避的漠然。朔宁王冷冰冰的声音沉在耳边“不要去账房支钱,也不要跟姑姑开口。”
不拖累你。苏木心嗓子眼里哼着这几字还未完,便见他将腕袖里的一枚紫荧石戒指快速摁在自己手心里。
“钱庄。”他抬着食指在空中比划两根竖线暗示“知道在哪吧?”
木心瞪圆眼珠儿木讷半晌才愣神点头,懵着头摩挲着紫荧石的切面小心试探:“紫幽灵……这个金库是偷来吗?”眼见他怒视对上眼,只得讨饶搓搓手无奈“你堂堂皇子,悄悄藏这么多钱,难免教人多想。”
“所以你做事最好干净一点,本王的府上不想跟那个莫名其妙的苏木有什么干系!”
木心一边捣药般的点着头,一边讨好跪地叩首送他出门。却在他走出外间将将推门之际飞快奔上“等一下!”
门外的南弦只见着主儿一只腿就听见那阻拦的脆响,悄悄撇嘴又将门重新拢上。
我……木心迎着他的等待莫名红了脸,磕磕巴巴指着他腰上的药囊“你……你这么挂着……”
怎么了?他虚着眼睛瞟在苏木胸口,似乎看得见她隐匿在男装外袍下的玉珏“你不是也这么挂着吗?”
“你带挂药囊在宫里走来走去,没人提醒你吗?”木心蹙紧眉头压低声音,好似周围都是议论的人群“带着药囊你不嫌晦气?就不能藏着些。再让淑夫人看见……”
你是个医者!朔宁王不可思议冷笑“你就是这样给医家求尊严的?”
我……木心哑口无言,相比他堂堂整体迎娶女医官,三皇子的的确确比自己磊落许多倍。
我……我的意思……我是说……苏木心舌头好像断了一半,急赤白脸比划片刻才干脆从腰间拖出几根品绿色的丝线,尽头缠绕着牛眼大的一枚平安扣,朝他摊出手掌“你把它还我两日,我重新换个络子。”
“本王娶你,是不是还得请尊天师在洞房镇着,省的医者什么时候发挥作用,坏了本王康健体魄?”
你……木心咬着下唇满目羞恼,赤红面色羞的近乎呈紫色,横着心在他胸口猛推一把,捂着脸扭身奔回内厢。
三皇子横眼注视她眨眼不见的身影,缓缓摘了药囊,轻轻搁在外堂的案几上。
暗夜轻风卷涌,众人心思纷杂,直过了两日,天气敞亮亮的。
可今日的商会大门紧闭,似是萧条,其实内里坐得满档,气氛肃杀。各家掌柜们凝重面色上狡黠掩饰着惊诧,妒忌心思里包裹着奸滑,非常手段里却莫名其妙多了些懦弱和无奈。
“全部重新上货了?”大厅相聚拢的商贾们相觑面面,各怀鬼胎,心思各异。
“是。不只咱们家。孙家、张家都悉数重发了货,还有那景老板,还是管事的眉眼带笑亲自送去府上赔罪的。”
“他哪来这么多货?”
“小道消息,说青囊这两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城里城外重新收来的。还有人说,这青囊老掌柜搬出了苏木,硬是把货凑齐了。”
“青囊的掌柜不就叫苏木吗?”
“不是不是!一个老婆子了,那苏木四海云游不见踪迹,死活都不知道。”
“不可能!”闻人公子呼呼甩着袖子“他有这通天本事,咱们能一点底儿都不知道!”他气呼呼转头冲着一方主事“你下头的人到底行不行?跟不明白吗?他青囊的货源难不成是天上掉的吗?!”
“公子。”管家锁眉“从青囊开张,这来往货运咱们早就摸得干净了,跟寻常商运无甚差别。几个大家族的关系虽有往来,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都是那些事情。”管家转而轻叹“这青囊不简单啊。不吭不哈的开起来,又不吭不哈的寻来货源,还不吭不哈的拿出这么大一笔认了栽?!”
青囊别坊里青绿纱帐中围着团团素纱,笼出一方暖阁,外头隐约可见“苍生大医”四字苍劲。袅袅灵香更是蒙出氤氲气韵,阁中一人身形娇小,却端正笔直。
“就只有这些?”银信暗暗呼着唇前的面纱,换着手里收上来的几页纸,抖得哗哗作响“这么大一笔扔下去,就只这点响儿?”她狠拍在案上,将那原本无声的香气震出几个滚儿来,眼中少有的泛出形似师父的狠意。
月形如勾,弯在云层里时隐时现,房中没有多的灯,小小身影晃动拾掇着桌上许多,时不时暗暗颤抖,似是抽泣
“信儿。”木心望着她一阵发怔一阵忙的背影“别收了,你来。”
银信快速抹一把眼泪,带笑转身迎出来“明日大婚,姐姐可是心里紧张了?我听说,女子出嫁都是如此的。”
二人似是满腹的话,却沉默着停停走走,来到荷亭中央。
“明日的事情,可都准备好了?”木心抚着她疲惫脸色“又是别坊,又是婚礼,这几日定是熬坏了。”
“我心里不舒服。”小丫头垂着眼睛,忿忿坐下“忙一忙,还好些。”
“可是那丹参的事情?”木心揽住她肩头“不服气啦?”
“姐姐怎会这样想?”她偏过头“姐姐自从山里出来,南地的红杏开到洛阳的青囊,遇着多少险阻下作的算计,这算什么?姐姐忍这一时,不过是忧心换防将士们无药可用。将来那恶人恶报,我有何不服?”
“你尽心筹钱时候,不知我心里多欣慰。”木心笑意“从来只有你最聪明,最贴心。”
“从前姐姐身边只有我。越是忙,我心里越高兴。”银信红着眼闷闷窝进她怀里“信儿心里,天地亲君师,全是姐姐一人而已。”再起身两行清泪扑簌而下,越发委屈“你就这么嫁人了,往后,往后就是旁人的了……”
木心看着她从抽泣到嚎啕,感动好笑“胡说些什么!从前你淘气把我气急了,赶你走你都未这样哭过。是我嫁人,又不是你嫁人。”她摊着手示意“这好好的,还是留在我身边日日夜夜见着,如何就生离死别似的?你这些眼泪,惯是存着你出嫁再哭吧。到那个时候,咱们俩一处可劲的哭。”
“我才不嫁人!”银信抹了泪一阵慌,“你从前如何教我的?你说女子若是心强自爱,也能安身立命甚至做一番天地出来。你还说若是安生辛苦,一辈子依赖姐姐也可以。反正我就赖着姐姐,谁也不嫁。”
“不嫁不嫁。”木心无奈握紧她小手“我如今也不知,这世上如何男子才配得我的信儿。饶是寻不着,姐姐养你一辈子就是。可万一哪日……”
“那我自是随姐姐去了。”银信口无遮拦“从前雪山大漠、野林戈壁将来……”
“我好好的大喜日子你胡诌些什么!”木心责备轻拍在她头上。
“这三皇子。”银信愁眉再拢“真是良人吗?”
“那以信儿来看,如何才算良人?”
“咱们家的规矩,姐姐知道。”银信盯住木心沉寂下的眼神“可是缘分的事情是规矩拦不住的。我虽未料你嫁入皇家,可哪怕像晏将军和夫人那样,深情专一,琴瑟和鸣。三皇子少在宫里,是非虽明辨些,却是风流浪子。”她噘着嘴“我只想到,我姐姐九天青凤,却要跟别的俗物共侍一夫。”
“那宫里的皇后才是九天凤凰呢,还不得跟全天下女子共仰圣光啊?”木心嗔怪,转而叹息“这天下女子,谁不想要独宠的夫君呀?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这样的美誉若是落在皇族,便是最大的危机。专宠带来的,是一家势起,后嗣单薄,根基难稳。即便真的生出几许深情,也是无奈的。”
“我知道你胸怀天下,那……那总也该看得眼下,你不在乎殿下喜欢别人嚒?将来,这府里同宫里一样,争风之下,连个护着你的都没有。”
“不是有你嚒?”木心理所应当笑道“旁的女子争风,实是无聊闲的。咱们忙的脚不沾地的,不凑那个热闹,啊!”
“我看你是没到哭的时候!”银信起身恨铁不成钢“那你嫁他,不为自己图点什么?!”
木心终于正色,眼底情溢,幽香轻吐“两不疑。”
月色下的三人聚拢又分散,终于被南弦的抱怨打破沉默“这个苏大夫,真不是简单角色。”她走着一边撇着嘴低声“难怪权势钱财都瞧不上,心里装着凤位啊。”一头撞上悄然止步的朔宁殿下,忙不迭求饶“属下知罪!”
“去外头找些可靠又干净的人查清楚。”朔宁殿下眼底深邃,看不明深意“这几日风头紧,苏玉原本的货一定没出城。”
“咱不是不管青囊的事……再说了,我看小银信忙着呢!此番过去,一大堆的人争先恐后巴结着青囊。她自己能没消息嚒?”
“所以才让你找干净的人。”顾北一次次拍着她脑门恨铁不成钢,“青囊别坊开设的并不久,甚至大家族都是第一次供货,并不招摇,定是别有用心的指引,才聚拢栽害青囊别坊。最想害她的兴许是对她最感兴趣的!苏大夫在做的,是将计就计,拿最重的饵钓最重的鱼。”
“你是说,朝廷有人想争取得到苏木得到青囊?”她恍然看着眼前不约而同扶额的二位“然后呢?”
“让她留在府里是对的。”朔宁殿下拍着顾北的肩臂嫌弃朝南弦瞥去一眼“若去赤焰营,还打什么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