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往事
李巧娘弓着背,抬头用袖子抹了一把额角的汗。
那粗麻质地的袖口已被汗水浸了一遍又一遍,上面结着细细小小的盐粒,蹭在脸上并不舒服。
不过好在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娇嫩的李家小姐,不过是个田里的中年妇人罢了,哪里就连这些也忍不了了。
女人总有这么个时候的。李巧娘想。
总归我还有三个儿子,生了那么多的儿子,现在多吃点苦,也都值得,等小子们以后书读出名堂来了,或是去军营里摸爬滚打一番,文成武就,好日子也就来了。
我是个有儿孙福的。
李巧娘坚信着这一点。
再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褐色短褂,似乎也就顺眼了许多。她抚摸着粗糙的衣衫,好像那已经变成了诰命夫人的一身锦绣。
那该是用金线绣成的,旁边镶着两排南海珍珠,最好是绘了百花在上面。
李巧娘坐在门槛上,撑着脑袋想。她不知道诰命夫人的衣裳该是什么样的,不过她曾远远瞥见过一眼自己婆婆当年的那一身,真是光华夺目,想必宫里的娘娘穿的,也不过如此了。
“程家姐姐,村口上有人找你嘞!”
门口一个农妇扒在篱笆墙上,梗着脖子朝里面喊,看到李巧娘抬起头,她笑了起来。
“是你嫂子,还不快去看!”
“多谢多谢。”
李巧娘赶紧在身上擦干净了手,稍微拾掇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裤腿,丢了东西就往外跑,还不忘记把院门带上。
“看你急得,谁家要进你们家偷哩?”
那农妇站在篱笆门前,叉着腰朗声笑道。
李巧娘不去理会,只急急地往村口上赶,和路过的大儿子打了个照面。
“泉儿,你哪里去?”
李巧娘叫住他,大儿子常在街头巷陌里跑,面色黝黑,听到母亲叫他,停下脚步,回头喊道:“我回家去!”
“你婶婶来了,同我一起去见见。”
李巧娘也扯着脖子喊,程泉一扭头,直往家的方向跑:“我不去见婶婶,阿娘你自己去。”
李巧娘叹了口气,无奈地自己转身走了。孩子还小,都贪玩,过些年就懂亲戚们的好了。
她赶到村口,只见一个一身水色苏绣襦裙,腰身纤细,头戴轻纱斗笠的贵妇人,懒懒地倚在牛车旁。
“三嫂,三嫂你怎么来了。”
李巧娘迎上去,又不敢挨得太近,隔了一小段距离叉手行礼。
程三夫人站直了,施施然回礼。
“你近来如何?我是好些时候没来瞧你们了,这牛车在城里不好用,在乡下却是不错。”
李巧娘看了一眼那拉车的一头青牛,看起来个头比她家犁地的老黄牛还要大些,还要壮实,皮毛油量。她收回目光,默默地吞了口口水。
“都好,都好,老二老三还小,还在外面玩呢,老大如今进学了,我也就有盼头了。”
程三夫人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来,她上前拉住李巧娘的手,李巧娘感觉那双手光滑得像婴儿一般。
“五叔可还赌么?你也该劝劝他,不然咱们再接济,这赌钱是个无底洞,丢了程家的脸面不说,你们自个儿原先的好日子也没了。”
李巧娘垂下头,想起来两年前,丈夫刚把苏州城南那一栋好宅子拿去当铺,换了好几贯铜钱,到乡下随手置了间屋子和几亩田,便又出去赌得不见人影了。
就是这屋子和田,还是她几番央求,给妻儿留条活路,丈夫这才颇为不情愿地跑去托了几个哥哥,挑了块好些的来。二房还往里头又添了些钱。
从此,她便从一个大户人家的媳妇,变成村头的农人了。这其中她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吃了多少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刚开始时,程家那边总送来粮油接济。
程三夫人暗自叹气,回头向丫鬟招了招手,那丫鬟拿过来一个粗布包,程三夫人接过来,交到李巧娘手里。
“这里面有几贯钱,你拿回去藏好,和侄儿们急用了再拿出来花,千万小心别让五叔瞧见了,正常花用,也够花很久了。”
李巧娘连连道谢,她心里很感激,也觉得亏欠这一众妯娌小叔,但愿以后孩儿们出息了,都能好好报答他们的恩情。
她目送着程三夫人和丫鬟婆子离开,曾经,刚嫁入程家时,她虽比不上其他几个妯娌来的风光,倒也算有些排场,也是葱葱玉指,芙蓉美面。
算啦,算啦。
她早已看淡了这些别人家的荣华富贵,到底是把自家日子过好了要紧。
对了、对了——
泉儿还在家里,得赶紧去问问今日学堂里学了些什么来,程家的儿孙们都是有好学问的,指望他和兄弟们多学点呢。
李巧娘把布包揣在怀里,左右张望了一番,这才抬脚往家走,刚走出几步,桥底下忽然窜出来一个人,挡住她的去路。
“你收了钱,打算往哪里去?”
李巧娘脚步一顿,心跳几乎漏了一拍,看清楚是程潜林,方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汗迎上去。
“相公如何在这里?不是在县衙里抄书么?”
程潜林似乎喝了点薄酒,迷离着眼,狐狸似的盯着那个布包。
“我盯你们两个婆娘许久了,那娘们儿是不是让你把钱拿去藏了,嗯?”
程潜林说着便上前要抢李巧娘怀里的布包,他脚步踉跄着,李巧娘个子小,稍微那么闪躲了几下,他竟然没抢到。
“你做什么!”
到底仗着是男人,他长臂一捞,一把揪住李巧娘肩膀处的衣服,李巧娘不敢用力挣扎,只得被他拎在了原地。
“别这样说三嫂……”她小声道。
“三嫂?她眼里可没我这个五叔!”
程潜林怒骂道,劈手夺过装钱的粗布包,松开李巧娘,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微微一笑,三两下解开系绳,头几乎要伸进袋子里,嗅了一口里面的铜钱香,数了数有几吊子,才把头抬起来,略微弓着背,笑着看李巧娘。
“这么些钱,可尽够了。”
李巧娘惊恐地皱起眉毛,上前拉住他,问道:“不是在抄书么?县衙里总不会不给钱。”
程潜林闻言恶狠狠地瞪着村口,朝旁边吐了一口唾沫:“呸,我好歹是程家人,那起子杀才每日给了几个铜钱变算是打发了,不过是欺负我如今落难了罢了!当年我阿爷在时,他们哪里敢如此对我,不当神仙供着还来不及呢!”
“说的是、说的是……”李巧娘哀求般地盯着丈夫手里的布包。
程潜林发觉她的眼神,忽然笑着凑过来,揽过李巧娘:“你放心,为夫如今找到好去处了,自然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
“真的?”李巧娘有些难以置信,又觉得丈夫实在不至于骗她,眼里闪着泪花,“你总不会再赌了吧?”
程潜林连忙摇头:“钱塘那里的商人来苏州这边找人一起做买卖,我看他是信得过的,只要拿这些钱当本金投进去,假以时日必当利滚利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李巧娘依偎在丈夫怀里,幸福地笑了。
到家后,三个孩子都在,次子和三儿子在屋外斗草,长子程泉拿着一根树枝,坐在门槛上,在地上横着几道、竖着几道,不知在划拉着什么。
“泉儿,今日在学堂里学得如何?快讲给阿娘听听。”
程泉头也没抬:“不过是讲了些孔夫子写的赋罢了,孩儿都懂了。”
“哦,哦——”李巧娘欣慰地笑起来,“能讲给阿娘听听吗?”
程泉立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阿娘又听不懂,我不讲。”
李巧娘也无所谓,她知道儿子有在好好学,这便够了。是呢,明天一定要与隔壁王婆好好夸一夸,咱们泉儿有多聪明伶俐。
日子一年又一年过去,另外两个儿子也大了,程潜林投出去的钱一直不见回本,说是钱塘商贾做的大,自然要多些时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儿子也开始赌钱,李巧娘恨不过,急得拿了烧火棍要打他。
“阿娘饶命!阿娘饶命!”
程魄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钱,塞到母亲手上。
“这都是儿子赚来的。”
李巧娘一愣,丢下烧火棍,抱着儿子痛哭。
“都是阿娘不好,阿娘错怪你了。”
之后她逢人便夸,自己的二儿子有本事,会和大人们一起赌钱了,还能赚到呢。
这些年,起初程氏本家还总是贴补接济过来,后来渐渐地不大给了。再后来,三房的大伯找上门来,揪着程潜林一顿痛骂,李巧娘这才知道,原来以前县衙每日给的铜板,也是大伯塞了钱,又卖了人情,让发给程潜林的。
这倒也无妨,总归钱塘那里,还是有的。
三个儿子各个都出去打拼了,没几年,家里多出许多田产来,李巧娘别提有多高兴了,又过了些日子,自己也当了婆婆,家里多了些丫鬟伺候,竟还纳了妾室。
那些妾室都小心谨慎,李巧娘有时也拿出婆婆的款儿来,却也不愿意多刁难她们,她已经很满足了。只是附近的农妇们却不怎么来找她了,避的远远的,她有些伤感。
李巧娘的背一天天弯下去,她越发地不敢见到那几位妯娌了,她们固然也脸上生出了皱纹,可还是或泼辣或温婉,或像那个始终瞧不上自家的京城大嫂一样,傲气得像高岭之花,每个人都那样从容富贵。
有日,听说京城变乱了,李巧娘心里一惊,长安怎么能乱呢?她有些惶惶不可终日。
好在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捷报,听闻平叛的功臣里面,还有长房的女婿,是个什么大名鼎鼎的侯爷。
“真好,真好。”李巧娘笑着。
又听闻长房的独子死了,家里受了恩赏,她有些难过,那个孩子出生时,她还站在角落里见过一眼,很是白胖可爱。
程潜林和儿子们要上京去,说是帮衬了长房扶灵,要去讨些钱来。
“家里的不是够用了么?”李巧娘不明白。
“你懂什么,长房的女婿是忠勇侯,听闻那外孙女也是钦定的三皇子妃,另一个大功臣是忠勇侯的姐夫,可不得多加走动。”程潜林告诉她。
那是很了不得的一门亲戚,李巧娘听得头昏脑涨,搞不懂这当中这么多显贵人物来,不过丈夫儿子们应当不会错的。
几月后,长安来了公文,发到李巧娘这里,她看不懂,让来者替她念一念。
“……欺男霸女,侵占良田,假冒皇亲国戚,有辱声名,故数罪并罚,死罪难逃……”
李巧娘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