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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瘦马

“是人是鬼,且出来会会,何必行这等偷摸之事。”

明容躲在光舻身后,一手扒拉着他袖子,探出半个脑袋,看向草丛里。

片刻,只听一阵响动,竟出来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孩子!

两人皆松了一口气,方才光舻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短刀,如今才慢慢把手放下。明容从他身后绕出来,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女孩子。

见她与自己年纪相仿,面上却化着淡妆,身上穿的尽是绫罗绸缎,眉心还点了一个花钿,尽态极妍,一双丹凤眼,两绺罥烟眉,含情脉脉。

明容心生疑惑,那女孩上前一步,光舻刚想也往前走一步,却被明容一把拉住了,回头不解地看着她。

“怎么了圆圆?”

明容看了一眼光舻,摇摇头,脸上略带严肃地看着那女孩子,屈膝行了个叉手礼。

“敢问姐姐是扬州何处人士?我二人游乐至此,恐不识尊容。”

女孩沉默片刻,嫣然一笑:“二位瞧着是远来的贵人,奴不过扬州花舫中人,怎敢以贱名污了贵人的耳朵,奴不便再叨扰,望贵人见谅。”

听见“花舫”二字,光舻往后退了一大步,明容一愣,旋即也猜到是何意思,吃惊地望着女孩。女孩言罢,瞧着二人的反应,自嘲似的一笑,转身离去,两人也未去追。

“花……可是那个意思?”

明容犹是难以置信,待女孩的踪影完全消失,她才拉住光舻问。

光舻抓耳挠腮,对着妹妹有些难以启齿,脸红得能滴血,这下明容就更确信了。

“可、可她……”明容指指女孩离去的方向,又指指自己,瞪着光舻。

光舻有些艰涩地点了点头,拉住明容的手往回走:“你别去管了,咱们走出来太远,得赶紧去找舅舅他们才是。”

光舻脚步飞快,明容在后面跟得有些吃力,左思右想,仍觉得不可思议,可一抬头见日薄西山,便也无心再琢磨,跟在光舻后头一路寻人声处,找到程皗他们几个,待众人都到后,便上了马车回驿馆了。

用过晚膳,明容实在憋不住,到了房间里,把淑婉和淑仪都拽进被窝里,三个人像小鸡一样拱在里面,明容悄悄摸摸地把在古行宫的见闻讲给她们俩听。

淑婉听了也大为震撼,谁知淑仪只是撇撇嘴,看着二人的目光就像在说——“你们好没见识”。

明容和淑婉见她欲言又止,眼睛里有话要讲,自然不会放过她,立刻揪着她又往被窝里钻了些。

“淑仪姐姐,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淑婉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虽觉得这些事情似乎不该问得太清楚,可凭什么淑仪知道,她不知道呢!

淑婉少有求淑仪的时候,程淑仪见状,立马来了劲儿,反而往旁边一缩,故作神秘地看着她们俩。

“此事乃秘辛,不可说,不可说也!”

她举起右手,晃了晃食指,眼睛眯起来。

淑婉有些犯难,短促地呼了一口气,眉头皱起来。明容心里暗笑,她难道还不懂对付淑仪这样的小女孩?

立刻往前挪了一下,双手握住淑仪的食指,谄笑道:“好姐姐,你说,我明日就上街给你买五支口脂。”

淑仪一听,眼睛都直了,她想买时,程皗总在旁边拦着,要么就是气吞山河地一阵叹气,如今明容肯开口,那程皗就是想拦也不好拦。

“此话当真?”

淑仪往明容这里爬了一下,很郑重地盯着她的眼睛。

明容举起三根手指:“我对天发誓,只要你说,我就给你买。”

淑婉一拍手,上半身失去支撑,直接一张小脸拍在床板上,疼得她直揉鼻子,还打了个喷嚏,淑婉在旁边本想笑,可转念一想一会儿还要听淑仪讲“秘辛”呢,便不笑了。

“你久在长安,或许不知道,江南这一带有的下三滥的男子去那等烟花之地,最爱那些八九岁、年纪小的女孩子,这种人多了,那些鸨母们便最爱买小女孩来,况且人小买来便宜,不过几个铜子儿的事,往后还能大赚呢。”

淑仪说着,自己都觉得浑身一阵恶寒,晃了晃脑袋。淑婉年纪跟那些女孩子们差不多,听了更是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程家这样的清高之门,平日里根本容不得此等阴私的事情。

明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原以为那女孩子是青楼买来的,相当于烟花女子们的学徒童工之类的,况且大梁的青楼许多都是卖艺不卖身、有文人清谈之地,却没想到像那女孩子,竟有可能原本就是……

淑仪叹了口气:“这些女孩儿们都被称作瘦马,说来也是苦命人。幸亏我程家家风甚严,男子是绝对不许去那等地方的,也不许纳妾,否则真是……有的牙婆还拿那些女孩子卖给豪富人家作妾,真真是作践。”

即使再早熟的女孩子,在这样的年纪里也无法理解她们所要面对的事情,所能做的只有依葫芦画瓢,故作老练地卖笑逢迎,咽下所有的苦楚,而逐渐对自己的痛苦麻木,而即便以后到了年纪,她们或许也再不能像常人一样去看待男女之情,幼年时的经历便像烙印在身上一样,留下深深的疤痕。

明容长叹一声,见天色不早,便提议大家都早些歇息,今日舟车劳顿,还去逛了偌大一个古行宫,该好好休息才是,淑仪和淑婉同意,三人都叫来丫鬟服侍就寝。

山迎进屋里给明容端了好几次水盆,却一直不说话。明容看向吴山,吴山也摇了摇头,看向越山,越山亦如是,江潮也不知何故。

明容留了个心眼,沐浴后,便让吴山几人都离开,自己披了件厚实披风,叫山迎跟自己到院儿里去。

“你可有什么话要跟我讲?”

明容借着月光,看着山迎,女孩清秀漂亮的脸上笼罩着淡淡的愁云。

山迎犹豫了片刻,伸出左手臂,右手“哗”的一下把袖子几乎撩到肩膀处,一条白花花的胳膊展露在皎洁的银辉下。

“你这是做什么?”明容不解其意,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几番她的手臂,上面既没有疤痕,也没有什么印记。

谁知山迎无奈地笑了笑,把手抽回去。

“姑娘知道,吴山她们是程家的家生子,我是从牙婆那里买来的,程家老太太怜恤,挑中了我,后来送给姑娘当贴身丫鬟。”

“我都知道,所以呢?”明容收回双手,交握在小腹前。

“我比姑娘略长一岁,那会儿也才七岁,牙婆看我有些容貌,便动了心思,拿去给人挑……”山迎轻轻说道。

明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对,问道:“你今日是见到、听到了什么?”

山迎眼里露出几分闪躲,见明容始终盯着她,才说道:“我今日在古行宫时,远远见到一个女孩子凭栏而望,虽看不真切,可瞧着身形体态,却是……不错了。”

明容略一思忖,心下了然,想必她们是看见同一个人了。

“你别多想,左右你没被挑中不是,还来了侯府与我们一道。”明容知道山迎心思细腻,却最爱胡思乱想,平白生出几丝愁绪来。

“……那会儿牙婆拿了女孩子给人挑时,便是当着那许多男人们的面,一下把衣袖撩开,露出胳膊来,有时,甚至身上也……”山迎自顾自说道。

明容看着面前陪伴自己两年多的女孩儿,一时酸了鼻子,她甚至都不敢去想,那番场景对当时七岁的山迎,会造成多大的阴影。

七岁的她,还在侯府里撒泼打滚呢,还有山迎她们跟在后头包容照顾着。甚至上一世,七岁的她背着书包,刚刚进入学堂,未来还有光明的道路。

氪多少扬州瘦马的一生,便毁在这个年纪了。

“幸好我那时候面黄肌瘦的,身板单薄,那些人看不上,这才交了好运,能遇上小姐。”

山迎看着明容,莞尔一笑。然而明容知道她忽然思及不堪回首的往事,心里定然一时放不下,只望她不要入了魔才好。

“你快别想这些了,今日也累了,早些休息才是,如今日子可不比那些牙婆要好上千倍万倍,就是那等扬州的达官显贵,一辈子想进长安都进不得呢。”

明容觉得自己的话太过牵强,又苍白无力,可她从未经历过此事,实在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山迎,末了,只好轻轻抱住她,拍了拍山迎的后背。

“别再想了,都过去了,你如今很好很好,我们都喜欢你。”

山迎也轻轻回抱去她,吸了几下鼻子。

望着山迎离开的背影,明容忽然想到当初给她们起名字时,用的是宋朝林逋的那一首相思令。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两岸青山相对迎,两岸青山相对迎。

真是造化弄人,偏偏山迎是吴越之人,偏偏她有那样的过往。

幸好她没有机会知道这首诗,否则不知该作何感想。

明容回到卧房里,淑婉和淑仪都已躺下,只是在等她,还未入睡。

明容在门口歇下披风,抖了抖身上的寒气,喝了一口热茶——这是吴山一直给她温着的,这才钻进被窝里。

“你方才去哪里了?”淑婉扭了一下身子,转过来问。

她笑了笑,拿腔捏调道:“我出去透口气罢了,怎么就等死你了。”

淑婉笑出来,隔着被子锤了她一下:“少来,快睡吧。”

她又翻个身子,仰躺着闭上眼睛。

明容侧身看了一会儿淑婉那张英气而秀美,无忧无虑的面孔,转过身,也仰面闭上了眼。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想做些什么事情,做一些用昭阳县主的身份能够做到了事情。她或许不能改变所有苦难中女孩子们的人生,但她可以走一步算一步,一步就好,一步一步,她可以做得更多。

否则她要这个头衔做什么呢?为了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有人向她躬身行礼?为了食邑和禄米?为了满头珠翠和站在高高宫墙上往下看的那一眼?

她在巍巍高楼上俯瞰长安的那一眼,看的到底是什么。从前明皇和杨妃登花萼相辉楼,看神都气象,看尊荣和权力。可她想看长安巷陌里的悲欢离合,想看大梁四海的生民苦乐。

明容突然好希望,好希望徐照朴在灵州时同她说的,那个皇后之命能够成真,她甚至好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向大梁最高的权势和风云诡谲的庙堂伸出手,她忽然就有野心了,不同于她在灵州时,发下想要为生民立命的宏愿。

她现在好想接近,属于圣人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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