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难言难忍
见奥古孜手里拿着一支羽箭,站在廊下看月亮看得出神,雁行走过去,挨着他站定。
“看什么呢?”
奥古孜回过神,拍了拍雁行的肩膀,笑了一下。
“不过是看这月亮,比草原上的要远些。”
“你不会在大梁待久了,也学了那些梁人士子伤春悲秋的那一套吧?”雁行噘着嘴。
奥古孜无奈地笑了笑,打趣道:“怎么,你整天追着人家大梁的武将跑,就这般瞧不上大梁的士子?”
雁行也不羞恼,大咧咧的。
“那我有什么办法,远哥哥也老大不小了,二十好几的人了,我不得追的紧些,免得被那帮梁人小娘子抢了先了。”
“西郊大营不是寻常去处,你一个部落公主,还是少去的为好,真想见了把人家约出来也行,他若来了,倒还显出些情意来。”
雁行上下打量着奥古孜,眼里流露出几分戏谑。
“怎么,你倒是懂得多,那大哥的情意,藏在哪里呀?”
奥古孜微微一怔,瞥了一眼雁行,笑着摇摇头:“我能有什么,我不过希望你和阿爸阿妈都过得好,部落的人们也都过得好,那便可以了。”
“那明容呢?”雁行冷不丁问道,“你对她,可有情意?”
“她……”奥古孜忽然觉得喉间有些干涩,“她太小了,我也算看着她长大,怎么可能……”
“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吗?咱们草原上十三四岁成亲的多了去了,咱俩这种的都要被拿去吓小孩。况且明容妹妹年纪虽小,懂的却比我还多。再说了,你俩也没差很多,有什么不可?”
“她是三皇子妃,天将的女儿,这便是不可。”
奥古孜看了一眼雁行,斩钉截铁道,暗示雁行不要再提了。雁行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一起看月亮。
她知道奥古孜认定的事情,往往再难有余地,他不愿意说的事情,就是长生天也难让他开口。
走廊尽头,竹林之后,一个小小的身影默默转过身,然后安静地离开了。
六月初,晋王南下。太史局和礼部共同将太子的婚仪定在了八月,因为时间紧张,因此一切从简,一切以为圣人冲喜为第一要事。
而皇帝也不负众望地身体康复,重揽朝政,太子虽不再监国,但如今也事事参与谋划。
关于明容的婚事,程夫人也终是没有向郑皇后提,她看出来女儿饱受煎熬,一边是私情,一边是政治。
依着明容的性子,程夫人担心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提此事,而是自己咽在心里,嫁进王府,靠时间冲淡,学寻常女子那般与夫君相处。
“下雨了,不怕沾湿裙子么?”
明容坐在廊下,两条腿挂着,密集的雨帘像珍珠串子,从屋檐上噼里啪啦落下来,穿过草地滑进池塘里,又被荷叶上落下的水珠敲碎。
程夫人走过去,盘腿坐在她身边,明容看了一眼母亲,收回一条腿,盘起来。
“我夏日里常常如此,从不怕沾湿。”
“夏日炎炎,人心焦灼。”
程夫人轻轻摇着扇子。
“雨落下来,就不热了。”明容笑了笑,转身拿了一块绿豆糕。
“我小时候见阿娘屋里还有一幅绿荷红菡萏的画,如今去哪里了?”
“早收起来了。”
“姑姑婶婶们都爱说,阿娘画得一手好画,可我这么些年,也没什么机会见您画画,更学不到什么来。”明容惋惜道。
程夫人浅浅一笑:“你们三个小冤家,阿娘尚且顾不过来,哪里有这么多功夫,再去画画了。”
明容低下头,看着手心的帕子,上面绣着精美的蝴蝶纹样,放在前世,她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耐心。
“阿娘,如果我……如果我没有摘星楼那些姑娘们,没有这样那样的事爱管,我是不是可以轻松一点,吃吃喝喝,也可以……随便嫁一个心仪的男子。”
“嗯……”程夫人想了想,“也不尽然,人生在世,并非到了成亲就结束的,如果你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放到哪里,都是难熬。”
明容仔细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半晌,把剩下的半块绿豆糕在手心里揉碎了,撒进池塘里。
“下雨天,鱼儿怎么知道你撒了糕点下去。”
“过一会儿就知道了。”
“所以,圆圆,你的心意要一直瞒着吗?阿娘怕你后悔。”
“……”
“阿娘,等这些事情都过去,我想回苏州。”
“苏州,为什么?”
“许是那里天高皇帝远吧。”明容笑起来,程夫人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我想在那里……待到成亲。”
……
明容带了丫鬟去宣明酒肆,三娘照样安排了天子一号,在走廊里,明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她侧过身让开,那人却在她面前停下了。
“也算是我第一次正经来,你不请我吃饭吗?”
明容屈膝行礼,微微一笑:“阿史那殿下说笑了。”
奥古孜知道她必是心情不好,也不多话,跟在她后面进了包厢,吴山本想出手拦住,被越山抓住了手腕,二人对视一眼,吴山还是默默收回了手,两人留在外面看门。
“上次被那姓崔的劫持,你怎么还敢不带侍卫进来?”
二人在软榻上坐下,三娘亲自进来摆上小菜和粿子,明容塞给她一张纸条,她藏在胸前,行礼退了出去。
“不是有你在么,你可说了,要当我昭阳县主的鹰犬。”
明容抬眼觑了他一下,拿起筷子夹了一根醋芹,放到奥古孜面前的碟子里。
“这是什么?”奥古孜举起筷子,端详着。
“当年魏公最爱的醋芹,此乃‘收敛物’,最能清肠。”
奥古孜夹起来,放到嘴里,咀嚼一番后咽下去,把筷子搁在一边:“你不喜欢吃。”
明容看着他,又垂下眼帘。
“那老板娘看着与你相熟,怎么不知你不爱吃芹菜?”
“有外客在,她就都端上了。”明容赌气似的,只盯着自己的碗。
“别看了。”奥古孜伸手托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来让她看着自己,“都要被你盯出个窟窿了。既是清肠,我也没什么花花肠子好清的。”
明容冷下脸,掸开他的手。
奥古孜也不恼,只是轻笑道:“何不让我这个鹰犬猜猜,是谁惹了我们阿勒腾不快?”
“你猜的着么?”
“和你塞给老板娘的纸条有关?”
“八岁那年,我第一次见你。”明容没有回答他,而是岔开话题。
奥古孜的笑意渐渐淡下去,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还静静地望着明容。
“你那时,为什么挑中我?”
奥古孜的热情和亲近,绝对不是因为他是个淳朴的草原人,从后来的相处中,明容知道,他冷静自持,极有谋算。
“因为你是天将的女儿。”奥古孜如实答道。
明容笑了一声,长生天的儿女,不会骗人。
“你那时候比现在还嫩些,哪怕是我那个年纪的小姑娘瞧了,都心生欢喜,怀玉她们就老爱追在你后面。”
“‘嫩’,这是什么话……那你呢?”
“我也喜欢。”
明容暗暗叹息,奥古孜不会知道,自己那时候,心里有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对一个热情得像太阳一般的年轻男孩儿的心动。
“你……如今也老大不小,可有心仪的女子?”
明容最终决定以这种直接的方式问出来,好过百转千回,搞一堆弯弯绕绕。
“你也知道,草原上部落众多,我们那儿的男子们,喜欢哪个姑娘,看中了回去叫父母提亲,没有中原那么多顾忌。”
明容点点头,峪伦部虽说如今有一半人渐渐往大梁境内,或梁城外驻扎,守土而居,但受游牧生活的影响,部落内的结构仍旧简单,繁重的礼制和利益权衡,不在他们的考量内,况且突厥人寿命大多短暂,家族几十年长远,对他们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你如何想呢?你在大梁也待了许多年,是娶一个梁人,还是回去……?”
“正因为我在大梁待了许久,峪伦部依附大梁,而我是下一任可汗,所以我没那么随心所欲的。”
三娘进来上菜,奥古孜侧身让开,等上菜完毕,又坐正,两手放在膝盖上,直视着明容。
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淡,既没有被束缚的遗憾和愤懑,也没有悲伤。
明容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微微颤抖,她只能攥紧裙子,不让人看出来。
“大梁如今不太平,你可有同圣人请辞?”
“雁行已经告诉我了,多谢你提点她,我已清点人马,不过还未曾禀明大皇帝。”
奥古孜端起杯子喝了一酒,明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吃菜,自己也拿起筷子。
“你走得早了,未免叫圣人觉得你临阵怯场,缓一缓倒也是应该。”
奥古孜把醋芹放到一边,酥山推到明容跟前。
“天气热,不过你还是少吃点冰的。”
“用不着你提醒。”明容低头啃一块排骨。
一直到一顿饭吃完,两人竟再无话,正准备在宣明酒肆门口告别,忽然遇上雁行的随从找过来,说有胭脂脂粉要奥古孜帮她买些回去,这随从已在酒肆门前等了他许久了。
“这……”奥古孜有些为难,他与雁行虽是兄妹,可女孩儿家的这些东西,他哪里懂得。
“公主说了,一定要殿下买,不让小的插手。”随从看了一眼明容,朝奥古孜笑道。
“罢了,我同你去。”明容挥了挥手,随从见奥古孜默认,心下松了口气,行礼告退。
明容让吴山几人先回去,两人同至西市,挑挑拣拣,等出了店门,却发现已夕阳西下,报时的鼓声已在城内传了第三波。
“遭了,该去东市的,离侯府还近些。”
奥古孜歉疚地看着明容,长安自有宵禁,待太阳落山,在大街上被武侯抓到,哪怕是他俩也躲不了。
明容蹙起眉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咱们还是就此别过,快些赶回去才是要紧。”
奥古孜同意,于是两人到了朱雀大街便分道扬镳,明容策马一路往回赶,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是实打实地开始下雨,路滑难行,她不得不放慢速度。
雨水打湿了睫毛,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两鬓的头发还不停地往下滴水,流进领子里,衣料贴着脖子有些难受,明容只得停下马,抬手擦眼睛和脸颊。
“谁在那里!”
“触犯宵禁,捉!”
她心下一惊,只见远处一群人骑着马,穿着蓑衣,手里掌灯,暗叫不好,连忙找就近的坊区大门进去。可雨夜坊区内也无人活动,马蹄声便清晰可闻了。
听武侯越追越近,明容额角的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她可不要被抓了去打板子,免得还要连累徐老爹。
突然,不知武侯们被什么东西吸引,几番嘈杂过后,马蹄声渐行渐远,明容安下心来,连忙找一处墙边的草棚躲进去,虽说也在漏雨,不过也聊胜于无。
“连累你陪我淋雨了。”
踢云卧在她身边,明容一手微微握拳,抚摸过踢云的脖子和背部。
忽闻一阵响动,明容刚想跳起来跑,便被人从后面捂住嘴巴,一阵暖意也从背后袭来。
“是我,是我。”
她静下来,那人也松了手,明容回过头去,撇了撇嘴。
“能不能别总这么吓人。”
奥古孜挠了挠头,将自己外袍褪下来,罩在二人头上,他的袍子衣料较厚,虽被雨打湿,不过也不渗水。
“刚才帮你把武侯引开了,你也不谢我。”
明容抱着膝盖,往里面又缩了缩。
时不时有一大滴雨水打在衣服上,发出“啪”的一声。青石路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惹得人心头烦闷。明容吸气又呼气,呼气又吸气,只觉得越发呼吸不畅。
“……你愿意娶我吗?”
混杂着雨声,明容没有发现自己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她把下巴磕在膝盖上,紧紧环抱住小腿。
奥古孜两手撑着衣服,闻言愣在原地,良久,才慢慢调整了一下姿势。在这期间,明容一直垂着眼帘,看着面前那一片白蒙蒙的雨雾。
“你是三皇子妃。”奥古孜终于道。
“可如今时局有变,我父亲恐怕要对南境用兵,到时西北无人,若是你回草原时,带出与大梁天将之女订婚的消息,兴许也能为缓兵之计。除了峪伦部,其他突厥部落不臣之心不是一直存在么?且相互征战频繁,峪伦部如今遗留在草原上的子民,应也无力抵抗那等蛮勇。”
明容从头发缝里偷偷瞟了一眼奥古孜。
“国事为先,哪怕是圣人,兴许也会动摇,毕竟忠勇侯手握重兵,仅仅将我许给一个王爷,也不划算。”
言毕,奥古孜长长叹了口气,那双多情又冷峻的眸子,在黑暗中将目光投在这个认识了许多年的女孩儿身上,便多了几分严厉和凄凉。
“阿勒腾,你不是物件,不必如此将婚姻大事谋划进去。”
“你和太子殿下都口口声声拿自己的婚姻当成筹码,怎么到了我这里反而不许。”明容苦笑。
“……不是的,奥古孜,我是真心实意想问你,如果你愿意,这是给圣人的理由。”
拒绝我,快点,拒绝我。
如果此时有一架屏风隔在她和奥古孜中间,明容恐怕会一边冷言分析,一边落下泪来,而此时她只能两眼红红的,却不敢叫奥古孜发现,连带声音都没了些底气。
她又害怕奥古孜真的拒绝,一面又希望他真的甩开自己,这样她才好一心一意将自己投进风波诡谲的大梁运势中,而无一点后顾之忧。
此刻自己仅仅是像程夫人说的那样,传达心意,让自己以后不至于后悔,还是有私心作祟,她不敢深究。
奥古孜的外袍似乎隔绝了雨声,匹夫之勇后,心跳声显得格外响。
所以,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