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居家
由于时疫,靖王和二皇子的禁足自然也形同虚设,第二日,明容便叫人带了几盒麻黄、桂枝、白芷等,送到靖王府,自然也随着她查到的结果一起。
几处城门口搭建了临时供城外涌入的难民栖居的棚子,幸而开春了天气转暖,否则怕是也难挨。
三日后,没有了大量涌入的人流,城中开始时的慌乱渐渐平息,然而时疫仍在蔓延,城南和东西市周边更显严重,有的坊区已经整个封闭,城里的几家药铺自发组织了些郎中去病坊和草棚诊治,宫里也增派了太医去往城外。
皇帝虽无后宫佳丽三千,到底女官也有许多,郑皇后组织了后宫众人,捐了些首饰出来,换了给无家可归的百姓买些褥子和米粥。
大梁国库自然充足,郑皇后此举只是为了做给人看,各家达官贵人心里也都门儿清,当下便组织了家丁童仆设了粥棚,也捐了许多被褥草席。只是贵人们也怕染病,大多在城北做做样子也就罢了。
忠勇侯府的众人思来想去,城南的片区怕是进不去的,进去了万一带了病回来,对街坊也是不好,在城北做样子固然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将药材、米粥和被褥,托巡街的卫兵带进去。
“明容,你跟着钟妈妈去看看,这些东西要怎么弄。”程夫人吩咐道。
明容乖乖应声,在钟妈妈眼神示意下快步跟上。
“姑娘从前在灵州应也见过,不必老婆子多教。”钟妈妈微笑道。
明容只是摇摇头:“当时的赈灾自有朝廷命官负责,我不过探望灾民便罢了,况且也许多年过去了,当时又受兵马冲撞,后来只顾着别的事情,还请您老人家多教教我了。”
钟妈妈笑了笑没有说话,先带着明容到府里的大厨房,这里平日里是不给主子们做饭的,都是负责下面人的一日三餐和点心,逢年过节也做些席面。
“病坊和棚子里住的,大多是病人和长途跋涉饥一顿饱一顿的灾民,因而面食只做的少些,挑那年轻力壮的拿力气换,余下的粟米粥也要做得薄,否则伤肠胃,这些姑娘应该都知道。”
明容点点头。
“还有这个。”钟妈妈指了指,一个帮工往大锅里撒了一把碎石,明容眉头一皱,正想出声制止,钟妈妈抬了抬手,“坊区难免有些爱不劳而获的,撒了这些,他们不来抢,一来舀到碗里不至于全吃了去,二来粥没那么适口,也不至于把人养刁了日后赖在这里不走。”
这明容倒是不知道的,她从前在灵州也见米粥里混了沙子,但也只当是西北风沙大,也是难免的事,并未多心。
“日后姑娘嫁到靖王府,府里的下人不比咱们家,都是阿郎军营里士兵的亲眷遗孀,没有奴契也自然忠心不二,到那府里头,对下人也是如此,宽厚是一回事,但也不能全是宽厚仁心,不懂得藏着锋芒,不然叫人欺负了去。”
没想到钟妈妈会说这些,明容一时不好意思,挠了挠鬓发。
钟妈妈替她把散落的一绺头发别在耳后,面露慈爱道:“姑娘别嫌我老婆子鄙陋,只是老侯爷和长公主去得早,老婆子也算跟着夫人进府里的,斗胆托大,跟姑娘充个长辈,只希望姑娘日后过得舒坦。”
明容虽知道钟妈妈是个不卑不亢之人,但生怕她觉得自己因为她今日多言而心生不快,遂笑道:“您说的哪里话,外祖父和外祖母一年到头来也见得少,咱们府里除了阿爷和阿娘,明容也就最把您当长辈,说不好听了,我什么样您没见过呀?那穿着开裆裤满地跑还是您给兜回来的。”
“哎哟姑娘!”钟妈妈急得缩着脖子四下张望,明容说的声音小,好在没人听见,她方才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拿手捂着,“多大的人了说话这样没个遮拦,到程老太太跟前可收着点,没的叫她骂我老婆子把姑娘教坏了。”
“这哪儿能呢?”明容笑眯眯,亲厚得挽着钟妈妈的一条胳膊。
侯府人少,厨房里还有外面临时雇来帮工的,虽说钟妈妈是侯府里得力的老妈子,他们也不敢怠慢,不过明容这也算是再给足了她面子了。
跟着钟妈妈转了一圈回去,明容向程夫人汇报了所见所闻,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叫钟妈妈先下去歇会儿,然后把明容留下陪她。
自从家里两个兄长都离家后,程夫人越发把明容看得紧,外头又有时疫,便更不许她随便出门,不仅恢复了早上的请安,连早饭也要搬到诸言居吃,不过明容倒也没什么意见,她本就答应了徐光舻,哥哥们不在她要好好陪着爹妈。
从去年开始,侯府的账目渐渐分了一半到明容手里,程夫人便也闲下来了,又把自己冷落很久的笔墨颜料拿出来,每日一手端着茶一手拿着画笔,好不自在。只是现在心里想着儿子们,画几笔便要叹口气,画来画去,画面里最后总要多两个一高一矮的小人。
明容看在眼里,心里偷偷地笑,觉得这个娘也怪有意思,嘴上不乐意说,可画的画谁看了不知道。不知当年徐照朴追她时,又是个什么样子。
程夫人发现明容在一旁眼睛里满是笑意,好奇问道:“想什么这么高兴呢?”
明容朝那画努了努嘴:“阿娘嘴上不说想哥哥们,可画里画的都是,我在想,当年阿爷对阿娘穷追不舍,弄得遍京城里都知道时,阿娘可有画阿爷呀?”
程夫人正沉浸在思子之情里,被她问了个措手不及,饶是人到中年了,想起少年事也不免红了耳朵,别开脸道:“怎么连你爷娘的事情都编排了!”
“哎哟我不是编排!我就是好奇,好奇!”明容赶紧表忠心,扑到程夫人画案前,伏在上面竖三指。
毕竟从她睁眼起就觉得程夫人美得如明月幽兰,徐照朴虽说这些年爱蓄个小胡子,可当年也为着程夫人喜欢,脸上刮得光溜,虽不是那种白面郎君,可身高八尺,眉目英挺,走起路来步履生风,一穿战甲也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料是名动京城的程夫人,怕也抵不过少女心思。
“有、有是也有的。”
程夫人扭捏了一会儿,转身从架子上去了一把铜锁,要去开箱子,明容一看有戏,立马跟过去,见程夫人趴在箱子边上,翻了半天,翻出几卷压箱底的画来,纸张微微泛黄,瞧着也有些年头了。
程夫人把捆束的细绳抽开,因为长时间卷着,纸面摊开了也有些微微卷曲,明容一手压着。
有的画里是一个俊朗少年立在马旁,有的是一张背影,坐在树下不知在做什么,还有趴在墙头的,也有坐在院墙上吹箫。
“阿爷还会吹箫?”明容有些诧异,从来没见他吹过。
程夫人翻了个白眼:“他当然不会,装模作样拿了把箫,其实外头是你沈姑父在吹,大晚上的两个人当时就被武侯发现了,看在你祖父的面子上才逃了一顿好打。”
明容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阿爷这般大胆,没叫我外祖父训斥?”
“自然是训了的,可耐不住他脸皮厚,而且直到圣人登基,你阿爷搏了个从龙的头功,待他为了老侯爷守孝期满,这才同意婚事的。”
“外祖父不像是看中功名的,况且徐家本就有数不尽的男儿建功立业,祖上的恩荫都够了。”
程夫人在她脑门儿上戳了一下:“你也说那是祖辈的恩荫,若儿孙除了招猫逗狗一事无成,又有什么用处?况且武将离不开刀光剑影,你外祖父也怕我早早守寡,虽说程家的女儿改嫁也不成问题,只是心里面伤心。”
“夫人现在可有伤心?”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徐照朴脱了鞋子,乐呵呵地跨进来,在程夫人身边盘腿坐下,见摊了一地自己的画像,嘴角一下咧到耳根:“嗨,这么多年我也算英姿不减当年。”
看他那大言不惭的样子,程夫人也不戳破,和明容相视一笑,明容见徐照朴来了,也不打扰他二人回忆往昔,当即便行礼告退,回了自己屋里。
因为时疫,怀铛的婚事被迫推迟,她闷闷不乐之余,还要写点酸诗给明容,好叫她也跟着不开心,不过明容没长这个心思,一点也体会不到,转手就给了月怜让她去品鉴。
侯府因为防护得当,并无人得病,不过听说许姑父不幸染病,把小徐氏给急得不行,毕竟自己身边还有个稚子,一时也看顾不过来,只得叫郎君住到府里偏房,着下人伺候便是了,幸亏许姑父身强力壮,病情不重,也没让她多操心。
程夫人本不信神佛,可如今大儿子远在南方,小儿子又身在疫区,她提心吊胆到了极点,也翻出家里的佛经和老庄来看,还叫下人去道观寺庙求了平安符。
明容笑她心不诚,程夫人反过来说,诸天神佛自同那些文武百官一般,要在天上相会,大家同朝为官自然相识,都求了也不会怪罪,一时也把明容说得信服。
好在一个月后,神通广大的大夫们找到了方法,长安周边的时疫渐渐平息,怀铛婚事再度提上日程,明容也终于不用被她用酸诗折磨,封闭的坊区逐个打开,人们都感叹幸好没误了踏青,刚好赶上草长莺飞的时节。
盼了一个多月的徐光舻,也在带着白术和一干家将在某日清晨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府门口,被一干仆役手忙脚乱迎进来,一脸狼狈地见过父母妹妹,然后被程夫人赶去沐浴休息。
家将中有二人不幸因时疫亡故,徐照朴叹息之后,也对其家人发放了抚恤,并叫人将遗体好生安葬。
徐光舻一直睡到了太阳快落山,才捧着饥饿的肚子到小厨房觅食,被同样偷嘴的明容逮了个正着。
“你饿了怎么不叫白术给你送过去?”
徐光舻饿得没力气,摆摆手,一手端着甜粥,一手拿了张羊肉饼往嘴里塞,一顿狼吞虎咽后,才长舒一口气,美滋滋笑起来。
他离家这一个月瞧着皮糙肉厚了不少,不过倒是一点没黑,那一身书香贵公子的气质也就方才破功一刻,吃饱喝足后又马上回归,明容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也被他那饿虎扑食的样子吓了一跳——一点也不徐光舻。
“你快别噎着。”明容怕徐光舻是像钟妈妈说的那样,太久没吃上饱饭,实则他只是睡了太久,醒来饿了而已。
徐光舻不像其他的公子哥儿,走路飘忽还颠巴,跟徐光舟一样是步伐矫健踏实落地的,只不过这次回来,明容见他比往日更沉稳些,脸上不永远都挂着笑了。
“你在外面,可是出了些什么事?”她小心翼翼问道。
徐光舻顿了顿,自然知道她在问什么,闻言只是勾了勾嘴角,放下碗,揪下一小块饼,轻声道:“比我想的要忙些,帮着诸公煎药、照顾病人,有时候帮人家看方子,自然,写碑、立传,也都用上我了,不过和我原先想的不一样,外面用的墓碑,大多早已写好了某年某月某日,谁故去了,我只要填个时间和姓名身份,也就罢了,重新刻碑就是另外算钱了。”
明容看出来她在故作轻松,想起来自己刚从西北回来那会儿,突然见了那么多生死,谁又能什么事都没有。
她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徐光舻的后背,安慰道:“如今时疫都过去了,日子就好过了。”
可话说出来,又觉得实在苍白无力,只好这么干看着徐光舻,指望他说点什么。
好在徐光舻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望着她的那双眼睛里满是悲伤。
“我很少跟着去安葬亡人,只有一次人手不够,我就一起去帮忙了。”他垂下头,肩膀也慢慢放下去。
“那里树立着许多不仔细看,几乎一模一样的墓碑,更多的连墓碑都没有,只是成片小小的土包。”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词汇,“我想……待时疫过去后,一年、两年,再过个许多年,那里将草木葱茏,繁花似锦,也或许几十年后立了亭台楼阁,到那时候,谁还记得他们呢?”
明容抿着嘴,她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恐怕只有徐光舻这样近距离看过,才真正知道时疫的凶险。兵祸事在人为,天灾开始时,往往只能听天由命。
徐光舻挨着灶台坐下,明容也跟着蹲在他身旁,半晌,才出声道:“大多数人,从生到死,也不如王侯将相一般青史留名,百年后,身死神灭,一应过往也似烟尘般消失在岁月里,恐怕连我也是。可是……这才是大多数,虽生命短暂,但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哪怕和野草一样,才是我们的样子。”
“他们并没有被人遗忘,疾病肆虐时,有诸位医家前辈,和哥哥在尽心救治他们,想必他们泉下也会为此感到欣慰的。”
见徐光舻久不答话,明容才发现他脸上似有泪痕,隐约察觉到明容的目光,徐光舻曲起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间,扭过头去。
明容微笑着叹了口气,陪着他坐了很久。
这下,除了徐光舟的事情,其他烦心事也算是告一段落,只是明容心里总有预感,万物生长的季节,人心浮动,怕是真正的麻烦也将纷至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