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长宁往事
时疫已过,在程夫人的主持下,府里又里里外外清扫一遍,沐浴熏香之后,又带着明容去求过的寺庙和道观里还愿。
下了雨,一行人便撑了伞前行,一路上也碰上不少还愿的官家夫人和姑娘,众人都笑盈盈地相互见礼。
明容并非第一次来樊川,不过因为府里无人信佛,对樊川八寺倒不曾涉足,今日也算半观景半还愿,下着一点春雨,登高而望,觉得自己一小姑娘也胜过了后世高人,得以“凭栏烟雨中”。
程夫人好奇寺里的讲经,要跟着僧人去,不过明容对此没什么兴趣,便跟程夫人说了一声,自己带着吴、越去后山赏景。
行经一处院落,见院门留了一条缝,明容探头探脑,望到院里一棵高大的樱花树,此时还不曾开放,只有一树的花苞,瞧着还有些光秃秃的。
偷看间,听见里面有妇人说话声,想必是长安哪家的夫人在此下榻,瞧了这么久,没人便罢了,有人,不进去见个礼也说不过去。
明容于是敲了敲门,提着裙子推门进去,一个老妇人带着老婆子站在树下讲话,方才门缝开得小,并未见到人。
听到有人进来,那老婆子先转过身,有些惊讶会有来人,明容走到近前行礼,那婆子也微微回礼。
还未等她开口介绍,一直背对着的老妇人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明容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肩膀被抓得生疼,吴山和越山看得心急,但对方一瞧衣着,虽朴素却暗显华贵,不知是谁家的老夫人,顿时也不敢贸然上去拉人。
那老婆子显然也没料到这出,上来拍了拍老妇人,焦急道:“娘娘,娘娘,您别激动。”
明容一愣,先顾不得疼了,瞪大了眼睛看过去,见那老妇人虽头发花白,可面上见保养得还不错,皱纹远没有赵国公府那老太太多,眉眼间也猜年轻时多少有点姿色,但左瞧右瞧不记得自己见过。
“长宁……长宁……”老妇人激动万分,手里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明容倒吸了一口凉气,也突然回过了神,可称娘娘者唯有太后,听说太后之前被接回长安,但从前久居京郊,莫非眼前这人便是……
她看向老妇人身后的婆子,那婆子也看着她,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点了点头,明容心中大惊,想那老婆子怕也是太后身边的管事姑姑,作势就要跪下去,身后两个丫头早“噗通”两声跪下了,奈何明容被太后紧紧抓着不放,想跪也跪不下去。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您别抓着妾了。”
没了伞,雨点淅淅沥沥落在她脸上,明容急得有些咬牙切齿,姑姑急中生智,先叫了一声:“娘娘,您把殿下抓疼了!”
太后这才像恍然大悟一般,立马松开了明容,摸摸她的脸又摸摸手,问疼不疼。
明容搓了搓两条胳膊,但看着面前身形微微佝偻的太后,有苦也说不出,只好道:“妾没事,不知娘娘在此,多有冲撞,还请……”
“殿下这是说得什么话,我这么多年没见你了,难得你来找我玩,我正高兴呢!”
太后见她没事,顿时喜笑颜开。明容微微愣怔,想起来太后这些年听闻时常神志不清,怕是把自己认成赵怀玉了,可怎么叫自己“殿下”呢?
她想了想,决定先假装赵怀玉:“呃……祖母您看……”
“姑娘。”
姑姑突然出声,明容缩了缩脖子,小心地看过去,却见她对自己无奈地笑了笑,上前拉住太后:“娘娘,殿下长途跋涉,您不让她先歇歇喝口茶怎么行?这外面下着小雨呢,殿下都给淋着了,不如您赶紧先进去,我带殿下去把衣服烘干了,再陪您说话如何?”
太后听着觉得在理,忙叫明容跟着姑姑去烘衣服,还把自己披风脱下来照在她身上,明容傻愣愣地穿着,也不知如何是好。
见姑姑先撑着伞把太后送到屋里,她这才如释重负,把披风脱下来揣在怀里,吴山两人起身,又给她撑上伞,明容等姑姑回来了,把披风交到她手里。
“您是……”
姑姑打量着明容面庞,明容连忙自我介绍道:“吾乃忠勇侯府的昭阳县主,今日不知娘娘在此,多有冒犯,万望娘娘见谅,也还请姑姑替我说些好话。”
说着就低头要找身上可有带金稞子,想起来自己没有,转头就要问吴山,被姑姑先笑着拉住了。
“怪不得瞧着面熟,县主当年进宫陪怀玉殿下时,老奴曾远远见过的。”姑姑眼里含笑,面上如春风般温和。
“您见过我?”明容微感诧异,手藏在袖子里轻轻搓了搓,掩盖自己的局促。
姑姑示意她跟着自己走,两人进了厢房,姑姑指挥下人生炉子烤火。
“方才……娘娘也并非将您认作怀玉殿下,而是先长宁大长公主。”
“先长宁……”明容想起来,这是自己的祖母,听闻她曾照拂过太后和皇帝,也难怪太后老年痴傻,仍对她念念不忘。
“我和祖母,长得很像吗?”
老侯爷和长公主都不好画像,府里甚至连先长宁大长公主的画像都没有,这位祖母除了在明容心里光彩高大以外,别的就是一片空白了。
姑姑点了点头:“神情虽不一样,可眉目乍一瞧却很有殿下的样子。想必圣人……也觉得如此。”
明容想起来那日在清宁宫,皇帝说的那番话,不得不感叹姑姑到底老辣,自己从小得了皇帝许多宠爱,若说面谏之事不过这两年才有,如此想来,若自己和先长宁大长公主容貌些许相像,也怪不得皇帝会屡次纵容了。
这么一想,忽然就觉得脸上辣辣的,有些不好意思。本以为是自己从小异于常人天资聪慧,讨人喜欢,没想到还是沾了这位素未谋面的祖母的光。
姑姑像瞧出她的窘迫,和声道:“不过姑娘比先长宁大长公主,多了些古灵精怪,想来侯爷和夫人娇养得好。”
虽没觉得在夸自己,不过多少好受些,明容挠了挠下巴:“吾不敢与祖母相比。”
待衣服烘得差不多,姑姑便带她去找太后,一看见明容来了,太后欣喜万分,上前就拉着她落座。
“你可来了,真叫我好等。”
说着便把一盘盘糕点推到她面前,明容不敢拂了太后的意思,也笑着拿了一块,咬了一口,立刻夸好吃。
太后喜笑颜开,姑姑也站在一旁笑。
“我就知道你爱吃,你看,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你爱吃的糕点,我这些年可一点没忘,每日都叫人做点,生怕你哪天来了我没有。”
明容回头看了一眼姑姑,见她轻轻点头,心中不免心疼,对太后柔声道:“你往后不必这么辛苦等着,我今日不是来了吗?你想我了,就写封信到忠勇侯府,我立刻就来找你。”
一听“忠勇侯府”四个字,太后顿时神情有些黯淡,撇着嘴道:“忠勇侯府那样烈火烹油的去处,想来我不能够去那里找你,可你嫁了人,我心里又实在想你。”
“这是哪里的话。”明容连忙安慰她,“你若愿意来,我自然是欢迎的,侯府里也都是好人,你去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如何会瞧不起你?”
“可……可我出不了宫,二圣知道了定会责罚我的。”太后垂下头,满脸沮丧。
明容想起来,听闻她从前当妃子时不受宠,怕是深宫寂寂,也从没人在乎过她。
“嗯……那我下次来宫里找你如何?我带着子素一同来,还能和你家七郎搭个伴,如何?”
明容没敢抬头看那姑姑,虽说她在演长宁长公主,但是张口提自家老爹的字还是怪不好意思的,要是徐光舟在场,估计还得拖着她去打手板。
“那你可千万别忘了,我、我这里没什么人来看我……”太后面上高兴了些,又给明容塞了满手的糕点。
同太后又聊了一会儿,见太后有些疲乏,明容和姑姑哄着她睡下,便和姑姑出门,停在廊下。
“圣人也没有来看望过娘娘吗?”
姑姑无奈地笑了笑:“娘娘现在连圣人都不记得,还总把靖王殿下当成圣人小时候,渐渐的,圣人也就来的少的,城外发了时疫,也是叫太子殿下来接的。”
“靖王?他平日里来吗?”明容问道。
提到靖王,姑姑不由得面带笑意:“几个皇子公主中,数他来得最勤,娘娘久居樊川,往来也耗时间,殿下只说,既然娘娘把他当做圣人,见了他心里高兴,他来得勤快些也是应当的。”
明容心里暗叹,若是如今的皇帝,听到这种话怕是心里要猜忌。
“姑姑,您一直跟在太后娘娘身边吗?”
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姑姑笑着点了点头:“老奴从前在宫中便侍奉娘娘,对先长宁大长公主也颇为熟悉,殿下凤子龙孙,年轻时姿容秀丽,还记得娘娘第一次见到殿下时,正大着肚子,念叨了许久,若是自己能生个女儿,一定要和殿下一般丰神秀美,哪知最后生下来是个小皇子!”
思及往事,姑姑忍俊不禁,仿佛看到当时太后又是欣喜万分,又有些遗憾的神情,只可惜太后当年不受宠,即便生了皇子,也不过得了些赏赐,又过了大半年,便再度被先皇遗忘,终究没有机会生个公主。
明容的思绪也跟着姑姑飘回了从前,她很好奇,徐照朴和皇帝小的时候,相处起来是什么样的光景,先长宁大长公主庇护娘娘和七皇子,而徐照朴也有样学样,一视同仁地暴揍每一个欺负七皇子的人,徐家的铁骑兵,也在腥风血雨中拱卫七皇子登基为大梁帝王,只是一朝为君臣,再亲厚的挚友,也不再是一对一的付出了。
“若是娘娘神智清明,见到姑娘,一定会欣慰的,徐二郎有个和殿下一般风采的女儿。”
姑姑一脸慈祥地看着明容,眼角拉出了长长的皱纹,像开了两朵喇叭花。
“娘娘一直如此吗?”
“也不是,只是这两年,清醒的时候少了。”
姑姑叹了口气。
“还时常梦魇,梦到从前被其他妃子欺凌,那时候宫里的女人是真的狠啊,自己不舒坦,就欺负别人,不是使唤宫人拿针扎胳膊,就是半道上劫了膳食,送过来的只有白饭,有时还是隔夜的馊饭剩菜,冬日里把奉例的棉被剪了,害不死人,但叫人不舒服。那时候皇帝还是个奶娃娃,大人受苦,孩子也没好日子过。”
“娘娘家世不显,又性子懦弱,如何敢和那些人争,原以为儿子当上皇帝了,也算是扬眉吐气,却不想年老了得了这样的病。”姑姑摇了摇头,难过地看了一眼太后的卧房方向。
“我记得,当年圣人想让二哥进宫当伴读,还是太后娘娘帮着拦下来了,只是我进宫后,却无缘见到娘娘。”
明容努力回想,自己第一次听说太后时是什么时候。
姑姑被她一提醒,也想起来,微微颔首:“是,当时娘娘还总说想见见徐姑娘,到底也是从小定下来的孙媳妇,只是姑娘刚进宫时,娘娘偶感风寒,便还是不来见的好,只是每次靖王殿下同她说起姑娘时,都说姑娘如何活泼聪颖,善良亲和,娘娘也很喜欢姑娘。”
原来太后并不只是因为她长得像先长宁大长公主才喜欢她,赵叔元……
“只可惜后来……这一拖,娘娘便渐渐的开始发病了。”姑姑惋惜道。
见天色不早,又说了一会儿话,明容便别过姑姑,回了程夫人身边,程夫人因找不到她而急得焦头烂额,见人总算来了,正想数落几句,明容便提了方才见到太后的事情,程夫人震惊之后,长叹了一声,只说太后也是苦命人,便叫下人拿了一篮子果子送过去,先带着明容离开了。
回到府里,晚膳时,明容又问起祖母的事情,徐照朴一时没反应过来,程夫人告诉他,明容今日在寺里见到了太后,他亦是微微一愣,而后叹息。
“没想到你同娘娘能有今日的缘分,也算是婆母同娘娘未尽的因果了。”程夫人缓缓道。
“要说起你祖母的事情,那可真是一晚上都说不完。”到底是自己的母亲,过世了快二十年,此时突然回忆起来,徐照朴还是没忍住眼眶一酸,但在妻子儿女面前又不好意思真的掉眼泪,只吸了吸鼻子。
徐光舻夹了一口菜,轻声道:“儿也常听外祖父说起,说祖母是他除了外祖母之外,最敬重的女子了。”
他和明容一样,都未曾见过先长宁大长公主,只听闻老侯爷殉国后,祖母思念过度,没几年也撒手人寰。
“罢了,吃着饭呢,想这些伤心事。”徐照朴勉强挤出笑容,拿筷子指了指桌上,“你们想听,我改日再讲。”
明容其实并没有想问什么伤心事,只是想知道祖母的往事,但如此一听,也知道是徐照朴突然想起亡母,心里泛起悲情,心头一滞,默叹了一声便也不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