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仙迹灵踪知几许
众人闻言不禁心中思量。寻常子弟都是在家读书或者市井纨绔的过日子,敢出来做事的都是少年才俊,岂有不想做出一番伟绩,光宗耀祖的?!
“所谓鹰撮霆击,一击必中之。咱们千算万算,终须落到人身上。其一乃是推算东丹使团入京路线,其二便是在这最可能的路线上找寻破绽,这个破绽我们须站在贼人的立场上来发现。而由此我们还须推算贼人打的什么主意。”
宗三郎说到此处,颇有些犹豫,这时他是多么希望父亲就在身边告诉他,该做什么,如何去做。而不是让年少的他就要熬尽心里去揣摩、去推测、去决断。便是眼前这些身边人,他们此时此地的想法,彼时彼地的做法都难以预测。而他却要对着素未谋面之人只凭零星模糊的认知便要通晓其如何行事来,若非闭门造车,便是异想天开罢了。
身旁诸人也大都明白宗三郎此时心境,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也是窈窕华亭手自开。平常人若是这等匪夷所思之事就在面前,躲还躲不及,但总有人义无反顾的迎难而上,何也?
正如堤坝直须面对洪流,锤钻必须硬刚顽石般,某些人的为不可为之事,便是愿做春泥呵护人世间此岸花罢了。
芦颂当仁不让来为三郎分忧,所谓以人计短,便是如此,饶是宗放,也绝非凭借一己之力克敌制胜。按着芦颂的法子,便是将众人分作三处。其一便是芦淞拉着仝三郎与鬼瞳,三人皆是通晓天文地理之人,便负责推算东丹使团如何调整路线;其二乃是宗三郎与风鸣、柳二郎来分析敌人大致图谋,并根据芦颂等人测定路线进行比较推演;其三,则是虢三娘领着宗六郎、仝十一郎开始收拾装备,拾掇应用之物,女子心细又有刺奸行走江湖的经验,将后勤准备交予三娘决计不会出纰漏。
海船便沿着海岸南下,众人约定半个时辰后,聚在一起筹划个切实可行的方略来。
而仝霁云也放手任凭几个儿郎们折腾,所谓海阔任鱼跃,长辈们打开局面,剩下的交给后辈们便可,无非是做他们最坚实的后盾,待孩子们碰的灰头土脸的回来,依旧能将他们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这便是长辈与后辈共同成长之路。
不到半个时辰,众人便凑到了一起。
看着芦颂等人在甲板上利用手头物件摆出的沙盘,便知道其平素里在杂学上没少下功夫。再听芦颂和仝三郎按着沙盘讲解,便是一无所知之人也能听得头头是道。
“大明府如今这海防一起,并非只是戒严上下二百里的海滨,而是大明府周边泻湖沿岸向内地五十里纵深。如此经清池城往南走丹阳道大半也在海防范围之内,如此使团只能自清池城往西走荆湖道然后向南走平阳道再经南镇山道入京。”
诸人皆看着这临时摆设的沙盘,按着芦颂所言,整理脉络,便是宗六郎、仝十一郎此时也收了儿童天性,安安静静的听着众兄长们各抒己见,人生无处不学问,对于他们这也是宝贵的一课。
仝霁云看着一众儿郎,笑而不语,只看几人关于贼人何处下手,如何下手已经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唯有宗三郎与风鸣依旧紧盯着沙盘,与芦颂窃窃私语,并不卷入争论之中。
于是,仝霁云便拦住他人话头,站起身来到宗三郎身侧,也不看向他们,注意力放在了沙盘之上,问道。
“你们三个可是看出了什么门道?”
宗三郎先请风鸣陈述心得。
风鸣看大家都凑了过来,也不着急,乃是拿了酒水,星星点点洒在沙盘上,一边振振有词。
“凡是沾了酒水的地方,以我来看便是使团不可能走的地方。”
柳二郎看风鸣已经将代表各城池要隘及驿站之器物大半沾上酒水,不禁狐疑。
“清鹏兄如何笃定这些地方使团决计不会走?”
眼见得除了海隅,乃至平原通途之处皆被摘除在外,即便是虢三娘也觉得风鸣此举有些托大。而只有宗三郎、芦颂二人并无异议。尤其是仝霁云,看其面色讶异还带着欣赏,看来风鸣之举正称其心。
“诸位有此疑问也在理,但这个疑问乃是咱们从使团行进的角度来看,却忽略了一点!”
“哪点?”
仝三郎忙问道。
“忽略了,决定走哪里,如何走,走多久的不是使团!”
闻言,仝三郎猛地一拍大腿。
“照啊!这领路之人乃是咱们大肇官员啊!”
便是有二三人还未想明白,听了风鸣下面的话,也恍然大悟。
“东丹虽然派了使团,但朝廷如何不知道其中利害,即便没有东丹大军南下的消息,朝廷衮衮诸公也不会颟顸到让东丹使团窥探我朝虚实,查明地理,侦探军情。如此,引路的客省官员原本还无奈于使团沿着临海商道南下,如今如何不会借机带着使团绕圈子走冤枉路,凡不利骑兵之路才是首选!”
“如此以来,凡平原大道及沿途城池府县,除一二避无可避之处,皆可排除在外。”
芦颂补充道。
柳二郎莫看一副纨绔子弟模样,但久在地方,也是熟稔军务之人。而从他下面的问话中,也不难看出其实是个内心坚定,并不易为人左右的性格。
“清鹏兄,便是如此,若是沿途皆走着山野坎途,贼人下手的时机岂不是更多?咱们又如何一一兼顾?”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
就好比洪水滔天而来,便是不知地理水文之人,也大概知道这洪流必然还是按着河道而来,但是在哪里最容易阻断或者疏导洪涛,那便是门大学问了。
此时也是如此,若是走康庄大道,反而方便按图索骥,择重点下手。就怕这天马行空的行事风格,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但是宗三郎一番话解答了大家的疑惑。
“诚然如秦越兄所言,若是贼人真是杀人越货的角色,我们还真是难办了。可惜,这些贼人虽然没有现身,但是咱们也将他们大致看个明白!”
“这两日,父亲带领我们要过海去阻止使团落入贼人设的局中。有些话,父亲没有说透,但是我们现在想来,确实有些自相矛盾的地方。”
看诸人越来越认真地听自己发言,宗三郎反而愈发沉稳起来。
“咱们下意识认为使团是中立或者是受害者,而我们须协助他们防范贼人阴谋!其实这是大错而特错的,若非是风师兄之前分析路线而点破,恐怕我等还身处峡谷而四顾茫茫。”
柳瑒闻言先是一愣,然后也是面沉似水,深深思索起来。
“东丹使团前来明摆着就是探明我朝虚实,为秋后大军南下作准备。而贼人所作所为难不成还会阻止这图谋吗?恐怕在这一点上,贼人较使团更为迫切。既然如此,为何贼人还要设局?为谁设局?为什么目的设局?”
一连三问,每一问都锤击着诸人的心神。
“方才我们三人分析中,秦越兄有番话,再落到这局面中,以我短浅眼界,姑且说之,诸君姑且听之。”
三郎顿了顿,继续说道。
“今日凌晨这一场海战,便揭示了贼人的套路,便是局中局、套中套的手段。按着其行事风格,使团此来是给咱们肇晟两国设局,而我父与柳叔父、虢叔父皆是反其道而行之者,因此贼人布局并非针对使团,而是针对所有不利用东丹使团南下行事之人。”
“如此一来,便说的通了,为何从一开始,其千方百计阻止我父过海。因为从一开始,他们的布局就是为了方便使团行事而为。”
“若是如此,他们为何还要激怒大明府以兴海防禁海呢?”
虢三娘一语切中要害,大明府海禁不就逼迫使团改道延期了吗?
“且不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再看大明府海禁这事,本身不就很奇怪吗?”
宗三郎没有明确回答,而是反问道。
“便是问你,如何反问我?”
三娘脸皮一红,嗔道。
三郎哪里领会这小女子心思,乃继续说道。
“大明府乃是北疆重镇,便是雕云叔父率领巡海水师未归,那大明府依旧有甲士万余,舰船百艘,为何不下海擒贼,反而严防不出?”
“你是说,大明府这番动作并非对外?”
柳瑒问道。
三郎点了点头。
“确实有些古怪。”
仝三郎接过了话。
“三郎这么一说,却也是我心头疑惑,即便是些许海寇造次,大明府何至于防范如此小心谨慎,甚至说是谨小慎微。”
仝三郎看尚有人不解其中利害,再看父亲示意其大胆放言,于是继续说道。
“想我仝家已经是渤海之上数一数二的海客,可若是遇上官府水师,也是上下有别。便如那艨艟大舰放在民间便是庞然大物,可在朝廷手里也不过是三流货色。而蛇家叔父所领船队,便是我仝家倾尽所有,也不过是不分伯仲的局面。”
这些话是实话实说,这也就是在自己人面前,放到江湖上说这等话,那仝家可就丢脸了。
“按着常理,便是遇到不怕死的海贼入寇,官府戒严乃是应有之意,所谓戒严便是如新市港那般足矣,然后必然是舰队出海警戒,然后遣人通报如我仝家这等海商巨客前来襄助,如此必然是要么海战歼敌,要么是四海追贼,岂有作缩头乌龟的道理!”
仝三郎说到最后,已然是将士人场面放在一旁,活脱脱的江湖人本色。
“大肇兴盛半数源自海贸,若是处处都如大明府般,这海上生意早就为海贼们掌握了,便是如我仝家何必老老实实做个商人?”
听这话,连仝十一郎都觉得兄长脸皮够厚,任谁看仝家也不是老实本分的商贾之家。
“大肇若说陆上兵马只是三流货色,海上水军绝对是天下一等一的翘楚。别人或许不晓得,我等可是常与官府水师携手刈靖海隅,如何不晓得其中利害?”
洋洋洒洒一番话,众人确实发现其中不寻常之处。
好比手握利刃的猛士,面对泼皮骂街,竟关起门来躲着不见,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莫非,这大明府是借此行事,目的便是针对使团而来?”
何必再问,这便是答案。
若是如此,贼人其实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仝霁云的实力都寻找不出破绽上岸,贼人们又如何能在其中掀起波澜?
“如此一来,贼人们便要重新布局,便是人手也须重新调度才来的及!”
风鸣说道。
“没那么简单!”
说话的竟是虢三娘。
“内地不是边疆,看似人丁稠密,却都是身份确实之人,便是商人也不是想往哪里走便能往哪里去的,若是将人手隐藏在各行各业中,不为人察觉还要短期内集结在一处,别说坐探情侦,便是寻常衙门也会盯上!”
这等事上,虢三娘作为刺奸中人最有发言权,她莫看年幼出来行走少,但是家学渊源又岂是旁人所能比拟。
“若是使团尽往山途野径中去,便是想扮作山贼也实属不易!”
芦颂是个对凡事都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之人,闻听此言,便希望虢三娘说个明白。
“所谓山贼水寇,寻常都是有个合法走动的身份,否则总是藏匿山野水泽还不早就群困而死?”
这话说的仝氏父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事实便是如此,所谓山贼水寇若是没个干净门户,便是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难活下来。凡是能雄踞一方的江湖巨擘,哪个不是两条腿走路?否则便是抢来金银细软,不能销赃变现又能顶个鸟用!
“大凡山贼若是在我大晟,便是周边豪族的庄客或者达官显贵的部曲,杀人越货,便是苦主都无处投告!”
这话一出,柳瑒脸色也好看起来,柳家资产丰阜,其中泰半都是走私买卖,这些话也就是虢三娘敢说到明面上。
“若是大肇,只怕放下刀枪拿起锄头就是乡里农夫,庄里樵户。”
宗氏兄弟也是面有异色,养家糊口不容易啊!
“如此便皆是乡里乡亲,莫说大队人马,便是多几个生面孔,也决计无法藏身!”
这话实在,外人看来当个剪径贼人最容易,却是一二人,乃至三五人都可以,但是人数再多些,恐怕附近的乡老里正都要去衙门首告了。
“这么说来贼人若是重新布局也根本无法调集人手在野外布局了?”
宗三郎点了点头。
“贼人布局本来就是防范我等以及朝廷,只要我们无从下手,贼人又何必徒费精力呢?”
“那这么看来,便是我们也只能投身毕竟之府县城市,如此以来贼人也会想到此点,那沿途便只剩五个去处了,只是这五个地方我们又如何选择呢?”
芦颂先是喃喃自语,然后顺着沙盘观察,才问道。
仝霁云半晌未出一言,只是看众儿郎群策群力,初展才华。看着诸人讨论落定,到了决断之时,这才开口。
“书呆子,哪里是五个去处,分明只有一个!无论他们怎么走,若是入京,必过应天府!”
这话堪称振聋发聩,诸人本来又陷入苦闷中,直被这一句话震荡的全部抬起头来。
仝三郎边看沙盘,边在脑子中推算路线。
“爹爹,您是不是早就看明白了?”
听闻儿子此言,仝霁云放声大笑。论智慧他或许只是中人之姿,但是江湖经验远胜常人,只是看破不说破,静观孩子们的表现。只能说孩子们的表现,远超他的预料,即便他不拿出结论,他也相信孩子们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