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海光浮影乱行舟
“三叔父,您老就眼看着我们瞎折腾,耽误时候?”
芦颂也不畏惧这未来的老泰山,话语间颇有些责备之意。
“有甚么耽误时间的?闲着也是闲着,就权当看你们唱了出折子戏!”
仝霁云不以为意,转而向外高喊,
“到什么地界了?”
立时便有人回传,原来海船沿着海岸线外围已经距大明府二百余里了,再往南去百里便是光化港了。
光化港说是港口,其实规模并不大,但是放在永州东北海隅也有一席之地。原因便是这东丹与大肇自太宗朝起数十年纷争不断,为了防止东丹从海陆两面入侵,整个大肇东北部便是按照加大纵深,迟滞敌人的目的,而用数百座城砦堡垒、千百里壕沟高墙以及沿着渤海海滨自环绕大明府的大明湖泻湖至光化城南长三百里,广百里的数千大小泻湖、池沼、泥塘、水泽构成了严密的防御体系。
在这样的防御体系上,沿着海滨除了大明府这样的天然良港,其余港口皆为了防卫需要而演变为海滨城堡,也正是这样的海滨面貌才能滋养如仝家这般的各色海商巨客。
“光化城?”
“正是光化城!”
“且不说光化城港口已经多年没有修整,近乎荒废,只说光化城方圆百里皆是沼泽水淀,如何能快速穿行?”芦颂接过话头。
“哈哈哈,”仝霁云不禁得意的开怀大笑。
“书生啊书生,你只知道在书本里找根由,却忘了眼前人!”
芦颂被这话堵得有些不明就里。
“你莫非忘了我仝氏本就是光化城的乡人?”
仝霁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你所言的两件事于我而言皆不在话下,所谓光化城外港年久失修不假,但是城东北自有泻湖通海,这泻湖也与光华城外的大野泽有水道相连,外人不知道此中利害,对于我仝家乃是轻车熟路!”
芦颂恍然大悟,只记得仝家现在是海西豪商,也是父辈才从大野泽走入大海的。乡人乡土,自然能知悉更多通途。
“如此甚好,全凭三叔安排!”
三郎听罢更觉得如此行事更有把握。
“水面上的事儿当然要听我的安排!”
仝霁云是个爽利汉子,即刻开始安排,海贼出身没有办事拖沓的,因为拖延往往意味着死亡。
“三郎!”
“爹爹!”
“带着大伙儿下去收拾东西吧,再休息会儿,咱们向西还有走几十里水路,半个时辰后再上来!”
仝霁云面对众儿郎也嘱咐道。
“后生们皆入舱抓紧休息,从这里往西顶风航行也不过一个多时辰,养好精神,后面的路才顺当!”
待他再转向手下说话,神情已经收敛,赫然是海上雄主的风采。
于是海船之上所有人皆按部就班忙碌起来。
三郎回到了船舱,心潮跌宕,这是他第一次在大事上做出了自己的决策,唯一遗憾就是父亲并不在身边。此次远行,对他是一次艰难的尝试,无论如何,走出这一步,三郎竟有海阔天空的感觉,其实对于少年,尤其是将要成年的儿郎,并非是天翻地覆的巨变才能促进他的成长。师长尊亲的只言片语、点点滴滴,便是耳濡目染更能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一个人,乃至其一生。
三郎并未感觉到兴奋或者不安,而是更为沉静,这是他的根性,也是他最与众不同之处,越是大事临头,他越是沉静稳重,越是能理智面对。
风鸣也感受到小师弟的内在变化,在本质上,他们两人更为相似,只是风鸣关键处绽放的是锋芒,而三郎则是更为含蓄,一阴一阳相得益彰。
二人也无什么需要收拾打理之物,于是回到船舱继续默默打坐,无需交流,甚至无语眼神交汇,所谓知己并非日夜相伴、并非相识于微末,世间总有这般,彼此只是感受对方存在,便是心安!
慢慢的,二人进入了冥思忘我的境地,精气收敛,神光收藏,忘我间天地时间也做了虚空,等二人回过神来,中间的盘香已经只剩一点香头,到时候了!
辰时晨也,阳气充足,背后曦和渐起,金辉铺满海波,天地一片和煦。
一行人在此聚首在尾楼之上,只是舱内长案上陈列又大不同。
一漆匣之内乃是文书之类,再有则是整整齐齐的衣料穿戴之物,至于六郎他们抬来的木箱,又增加了些许物什,更有几个未打开的皮质箱具并着芦颂的百宝箱也罗列一旁。
至于吃食酒水也早已准备妥当,诸人也不拘俗礼,边用朝食,边听仝氏父子交待事务。
“这是为大家准备的凭由和行单,”为诸人在旁一一说明的是仝三郎,一身儒生打扮,若非见识过此人的江湖气,实难想象如此雅士竟是杀伐果决的海上豪客。
“永州虽不禁士民行走,但是跨府过路也需查验身份,诸位真本的凭由且藏的妥帖些,往来用这些可隐匿行迹。”
他又顿了一下。
“只是麻烦在于不知三娘幸临,所以这里没有女子的凭由和行单,这如何是好!”
“不妨事,我备有大肇的凭由,断不会误事,”三娘不以为意,毕竟是大晟刺奸,所备之物绝不会露出马脚。
“三娘,莫要用大晟那边仿制的凭由。”三郎言道。
“这是为何?”三娘只觉得这厮是处处与自己别着劲儿。
“这凭由如是来自大晟刺奸,晟朝那边必然会有人经手留档,我们面对之敌潜藏有多深实难预料,万一关键时刻如果有人揭发大晟刺奸与大肇探子一起窥伺东丹使团,届时大肇如何处置,大晟又该如何应对?”
“那我和柳二哥儿也是大晟人,照你道理我们岂不是应该打道回府?”
“那不同,大晟之人往来大肇甚众,更何况你二人皆是士族子弟,还是我父亲的门下弟子,只要你所用之物与刺奸无牵连,别人就找不出错来!”
“按你道理,若是有人揭发我的刺奸身份,不也是说不清了?”
三娘其实有些不讲道理了,刺奸中人根本不存在任何文牒档案之中,原因很简单,因为大晟明面上也压根儿不存在刺奸这个组织,就如同大肇登云阁一样。而较登云阁更绝的是刺奸人员只有两个来源,一个是玉虚宗门内六世家子弟,虢家便是其一,另外便是龙门死士的直系后裔。
刺奸除了五脊九校尉互相知道身份,其各自部下只有所属校尉知晓,也就是说除非虢玩来揭发她的身份,其他人是拿不出书证的。
但是如果三娘拿了大晟制作的虚假凭由出现,这便是有了物证,便很难自圆其说了。
“三郎所言不错,但是这批凭由并无女子可用,这怎么办?”柳二郎也是明白其中厉害,拦着了三娘的胡搅蛮缠,说道。
“这有什么难的!”
仝霁云带着十一郎走了进来,有他在,这些都是小事儿。
“我先做安排,再说这些劳什子。”
仝霁云与众人分坐长案,船上坐具皆是大肇已经普及的靠椅,天下四方在应用之物创新最快的即是大肇。当时,大宇所在的西陆仍是坚持上古礼仪,待人接物,生活习惯,皆崇古礼;大晟以世家闻名,家族传承,怀古明孝乃是立国之本,因此礼仪制度虽有所创举,但也以古礼为纲,因此生活方式与西陆大同小异;大綦长期与各蛮族征战交融,也因此融合各族生活形式,上下皆好胡风,但即便如此生活上也以中原传统为本,反而是大肇,只因太祖乃是武将出身,自家底蕴不足,故此三代以来秉承的是重文抑武,以儒治国,农商并举,不抑兼并的国策,因此商业之发达远非他国可以比拟,而随着兴起的是生活习俗的全面革新,莫说坐卧行走应用之物皆借鉴百家之长不断推陈出新,国家制度礼仪也是如此。
就拿这靠椅,在大晟仍是稀罕物,在大肇已是平常人家日用之物。
仝霁云说道:“你们九人,依着这些凭由行单便分作三股人家。芦书生、柳郎君和我家三哥儿皆化作进京进学的举子,芦书生你不必使用假身份,我家三哥儿也有进学的底子,你俩人就用本来身份,有真有假才好方便行事。”
“风大哥儿、鬼眼儿、三郎,你们三个年长的扮作他们三人的伴当,其他年幼的就扮作书童,这个时节到启封进学待明年开考的举子比比皆是,不会让人生疑。”
“至于虢家小娘子,年龄尚小,也扮作书童,一路上行车住店才更为方便!”
说罢,仝霁云脸颜色一紧,严肃说道。
“既然行走江湖,就讲究真、明、众、软,可明白其中路数?”
所谓真、明、众、软,即指假,示人以真,无论化作何等人物皆应惟妙惟肖,言谈举止皆无破绽;隐,示人以明,行踪往来皆与常人无异,即便官府追查也是绝无疏漏;独,示人以众,无论身处江湖或市井,必与旁人群聚相熟,离群索居反而易为有心人注目;刚,示之以软,行走江湖,潜藏行动,切忌打抱不平,牵扯无关人物,干染了是非轻则耽搁正事,重则败露行迹。
一干人中反而三娘最为擅长潜伏行动。
故而仝霁云着重说道,
“你们大多初出江湖,尤其是芦书生更是如此,几个大的,以风鸣和我家三哥儿为主,而几个小子,行动举止听从三郎与三娘安排。”
又重点拍了十一郎一巴掌。
“让你跟着去,是看重你水中功夫和高上高下的本事,仔细听从众位哥哥的吩咐,若是因你引来祸事,老子非把你吊在桅杆上晒个三天三夜不可,可明白了?”
十一郎的兴奋劲立刻被爹爹吓去大半,连连称是。
“至于大家所用兵刃,皆要仔细隐匿,这点三哥儿操个心,永州不比边地,凡硬弓强弩,皮甲铁胄,刀枪剑戟皆为禁品,若是被发现了,牢狱之灾都是轻的。你们既然是书生书童,兵刃则不可随身携带,但是有了这跨海入境的行单,持有轻剑短兵还是可以的。”
“至于其他应用之物,你们自行安排,你们上岸后,我便去新市那边转悠,若能尽快见到宗大哥哥,也好告知你们这边的行止,让他拿个方略。凡事量力而行,万一没有可下手之处,不妨紧紧缀着东丹人不放,等待接应,切忌不可蛮干!”
几人点头称是。
“废话不多说,抓紧吃饭,吃完滚蛋!”
一时无话,众人抓紧时间补充体力,这时门外通报声音传来。
“西南,五里可见陆地。”
剩下来的水道,则由仝霁云亲自操持把舵,其他人则分头准备了。
沙船沿着海岸滩涂平行转南,保持三里之距缓行。芦颂本是书生则不必换装,仔细拿了百宝箱率先出舱,上了尾楼,怯生生站在仝霁云侧后。
此地皆是滩涂浅滩,芦苇丛生,因此并未有往来船只经过。
“此间应距光化城外港还有百里之遥,”不知何时芦颂已经拿出自己的罗庚推算方位,他这句话其实是隐晦告诉仝三叔,以此船速恐怕耽搁行程。
仝三叔白了他一眼。
“你若是进学无望,靠这个本事,倒也能混个跑船的营生!”
其实芦颂家里不说是地方豪族,也是耕读仕宦人家,哪里须作如此辛苦营生,只是仝霁云总觉得此子性情软懦些,也不知自己的女儿怎生看上了他。想起自己心疼的小女儿,越看此子越是生气。老丈人便是如此,哪怕女婿无数个好,只要想到自己的女儿,就是只看到他的坏处了。
“谁告诉你我们需到光化外港,若是大鸣大放上岸,咱们做这些隐秘踪迹的手段岂不是多余?”
其实仝霁云自然是知晓芦颂的底细,便是他此时上来即是为了和自己亲近些,也是对于这等杂学有着浓厚兴趣。
也因此,虽然嘴上还是态度生硬,其实是一门心思将许多江湖手段说给芦颂知晓。
“按着咱的手段,咱们不说省下了数十里路程,免了通关搜检的麻烦,更为重要的是,不会让有心人找出你们身份的麻烦!否则若是坐客舟而来,同行者都有谁,船东是哪个?若是搭乘海船,船主是哪个,从哪里出发,这便是破绽!”
“只有你们是凭空出现,即便有人查的仔细也是无从查起,便是生疑也要着眼于你们本身上。那时候,便是这些人暴露在你们面前的时候,明白了吗?”
芦颂醇厚可并不痴傻,如何不明白仝霁云的意思。
“打打杀杀的事用不上你,你的长处便是一肚子的墨水,无论何时都记得保全自己!给我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知道了吗?”
话说到这里,已经是老父亲对儿子的谆谆教诲和殷殷期盼了。
虽然语气依旧霸道,却听得芦颂眼泪都快出来了。
“休拿马尿来糊弄我,”
仝霁云看他这可怜兮兮样又来了脾气,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好,勾引的自家闺女神不守舍的。
说话间,仝霁云双目炯炯紧盯左舷沿岸风貌。
“小子,抓稳了!”仝霁云开始横打舵杆,船上铜钲被急急敲响,这是提醒所有人,抓牢以应撞击。
沙船船头渐渐摆横,不多时已经如出膛的弩箭般笔直向滩涂边芦苇丛冲去。放眼望去芦苇丛生,南北望不到边际,除杨柳间生于其中,往来皆是一色。
眼睁睁看着沙船冲向密布芦苇的海滩,芦颂甚至有些绝望,这岂不是把船在此搁浅么?真若如此,此际人迹罕至,又怎么能走上正途,这不是耽误事吗?
所谓沙船,乃是平底海船,其型方头、方梢、平底、浅吃水,具有宽、大、扁、浅的特点。概因底平能坐滩,故而不惧搁浅,且沙船上多桅多帆,可以逆风驶帆,更何况此时乃是横切来的顺风。虽然不过二三里路程,船速倒是越来越快,近至海边,芦颂饶是沉稳,也是紧闭双眼,紧紧缠抱围栏,等待须臾而至的撞击。
可是,传来的不是船底与沙滩、芦苇的摩擦之声,更多的是激荡水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