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愿醒来
沐京华却无论如何都吃不完。
他虽然年纪小,还在长身体,可自出生便没怎么吃过饱饭,胃都饿小了,怎么可能一个人吃完两大盘糕点。
还是最后徐书看他实在嚼地费劲,揉了揉他脑袋,帮他把剩下的解决了。
沐京华十分不好意思,红着脸摆弄那个叫七巧板的东西。
徐书倒没什么时间太关注他,如吴勇所言,酒楼接了个大单子,要承包县令小儿子的生辰宴。
这还要归功于那道红糖糍粑。不单是味道好,卖相好,寓意也十分不错。
吴勇虽是个富二代,却并不是身无长物的草包,徐书会把红糖糍粑卖给吴勇,也是因为看中这人的营销才能有意结交。
当时他不过提点了一句,吴勇便寻大家题诗,说红糖糍粑寓意幸福美满,顺便也打响了酒楼的名号。
虽然平民大多不知道,但这东西在有钱人的圈子里却流传甚广,起初很是为吴勇赚了一笔。
虽然后期渐渐颓势下来,但酒楼的名声却还是在的。不然如何能被县令赏识?哪怕这景朝的朝廷早就支离破碎,可在百姓眼中,官老爷还是最大的。
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一桩。
徐书一上午都在帮着做预算,也没时间陪沐京华。
还是中午的时候,吴勇买了饭招呼徐书时,徐书才回过神来。
酒楼虽然是做饭的,但并不包饭,只是吴勇这人过于热情,每次都要拉着徐书一起吃。
以前徐书都是在家带盒饭来吃,但最近少年来了家里,他的那些自热锅什么的都不好再拿出来,便只能买着吃。
吴勇有钱又闲,每次都自告奋勇帮他买,回来他再算钱补上。
这乱世生活条件不甚好,吴勇虽然是个富二代,日常花销却并不夸张,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徐书还要持家。
徐书对这地方不熟,自然乐得有人帮忙。
今日他却是忘了这事,不过吴勇记得清清楚楚,还买了沐京华的那份,米饭配上两道小炒,看着十分不错。
现在没什么客人要招呼,大家就坐在酒楼桌子上吃,只是徐书刚夹了一筷子,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沐京华,你怎么会在这里?”
沐京华一听见声音,登时便知道了门口人是谁。
那个撺掇他后娘卖他去花楼、买下他第一夜、对他拳打脚踢百般谩骂的…
叶世镜。
他身子抖了抖,却不敢朝徐书身边凑。
他只是突然有些想笑,这几日的日子实在太过舒坦,他竟能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贱窑子里跑出来的残破哥儿,竟还奢求着徐书这人能看上他。
现在,梦要碎了。
叶世镜不过几步便从门口走到了桌前,他看着沐京华,满是惊讶。
这惊讶在意识到沐京华居然坐在饭馆时,变成了怒气,再看到一桌子好菜,他不可抑制地狂怒起来。
叶世镜重重拍桌,骂道:“你个小贱蹄子,居然还敢出现在老子面前,看我不把你……”
他一边骂,一边打量四周,没找到什么趁手的武器,便决定上手甩眼前这小贱人一巴掌。
叶世镜动作很快,沐京华看着那不过几息便到了自己面前的巴掌,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但疼痛迟迟没有到来,迎接他的反而是一个熟悉的气息,淡淡的香气,像葱翠绿竹,像淡淡笔墨……温柔地将他包裹起来。
是徐书。
沐京华后知后觉地睁开了眼睛,却先瞧见了一脸凶狠的叶世镜,不过这次叶世镜怒视的人成了徐书。
“你谁?”徐书的好心情被人打断,脸上神色十分冷。
叶世镜也才意识到沐京华身边原还坐着个人,他心底一凉,面上却不肯认怂,只反问:“你谁啊?”
徐书皱了皱眉,方才这男人伸出手来想打沐京华已然被他抓住,他现在只轻松一转,便将这人胳膊别到了身后。
叶世镜被疼得嗷嗷直叫唤,嘴里却仍不肯吃亏,还在骂着:“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小贱蹄子是谁,一个破鞋你也稀罕?居然还来打我?”
破鞋?徐书不由得一愣,这不形容女人的词嘛?还是说这个世界对同性恋的包容度已经达到,连骂人的话都能互通?
徐书沉默了下来。
沐京华的心却猛地一沉,他想辩解自己是干净的,虽然被后娘卖去了窑子,可他还没破身,还是清白的。
可张了张嘴,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哑巴,连个话都说不出来。
沐京华如坠冰窟,低着头不敢去看身旁人。
他只觉被人光天化日扒了衣裳,赤坦坦地将他所有的不堪露给所有人看,包括徐书。
要被讨厌了,要被抛弃,沐京华呆呆地想着。
徐书却不曾放开揽着他的手,他略略思索了一瞬,瞧那人还在骂,便直接拿起店小二擦桌子的布巾堵上了他的嘴。
虽然酒楼人不多,可也不能由着这人如此诋毁沐京华。
徐书堵上了他的嘴,看向吴勇:“不如把这人移交官府。”
吴勇深以为然,连连点头,他也十分瞧不惯这上来就要欺负小哥儿的男人:“我去拿个绳子,先把这混蛋捆起来。敢来爷的酒楼闹事,真是活腻歪了。”
叶世镜瞪大了眼睛,猛地挣扎起来。
可徐书虽然只一手抓着他,却丝毫不怕他挣扎,一脚踹在他膝窝,直接把人踹倒在地。
“老实点。”徐书呵斥了一声,这才看向沐京华。
沐京华正低着头,不言不语,徐书看不见他模样,心下却不由得一紧。
他又觉得自己做得不妥当了。
那混蛋一进来就骂人,还想着打人,他却忘了让那混蛋给少年道歉,实在不应该。
到底他是末世来的,心硬血冷,骨子里就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是他考虑不周,让这傻小孩受了委屈,且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小孩要是哭了,还得他来哄。
亏。
亏得厉害。
徐书心底这般想着,却也连忙哄起少年来:“你认识那人?”
沐京华闻言一愣,从极度的自厌情绪中抽离,轻轻点了点头,却还是下意识攥紧了手。
徐书又道:“他以前也这样欺负你?”
沐京华也不看徐书,只是摇头。
以前,叶世镜对他很好,阿父走后,甚至是没少帮他。只是后来有一天在高粱地,叶世镜想抱他,被他推了开来。
此后,便成了这副模样。
沐京华不愿回想那些事情,闭了闭眼睛。他经历了太多破碎,空洞和绝望,早已经学会了不再思考。
就如此刻,他不会去想,徐书有一天会不会也如叶世镜一般,抛弃他。
看出少年心情实在不好,徐书叹了口气,不再追问:“我让他给你道歉,别难过好不好?”
一旁的叶世镜听到这话,却比要被移交官府还要激动,猛地踹了一脚吴勇,挣扎着把还没捆好的绳子挣脱,取下嘴里的布巾,骂道:“我断不可能向着贱蹄子道歉。”
他骂完,对上徐书阴冷的目光,又有些怂:“你大概不知道,这蹄子是宜春楼跑出来的。我不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但他的初夜是我买下的。小爷我是可怜他,他却趁我不备打伤我自己跑了,还偷了我的钱。”
听叶世镜一股脑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沐京华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住嘴,住嘴,住嘴啊。
他没发觉自己脸色越发苍白,也没看到徐书担忧的目光,只惶惶朝后退了两步,避开了徐书的手。
别碰我了,沐京华悲哀地想着,我确实是个脏的。
眼泪不知何时滑了下来,沐京华却已经无知无觉,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随便什么人杀了他罢。
他在世间踽踽独行活了这么久,早没什么留恋了。为何命运还要如此作弄他。偏要让他在徐书面前,把一切不堪和腐朽都……都……
沐京华想得魔怔,身边的一切动静都停止了一般,他听不到叶世镜骂骂咧咧的声音,却好像看到阿父在向他招手。
阿父还是笑地那么温柔。
他也想对阿父笑一笑,抬了抬嘴角,却实在觉得累,他好累,从叶世镜手里逃出来好累,翻墙跑出宜春楼好累,赤着脚一路跑到山里好累……
活着好累,好累……
他怔怔出神,无知无觉,下一秒,却有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他脑袋,如安抚小猫般温柔。
这温度他已经熟悉,是徐书。
沐京华猛地颤了颤,眼泪掉地更凶,却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一眼徐书。
徐书正满是担忧地望着他,而他身后,叶世镜又被绑了起来,正恶毒地瞪着他。
沐京华闭了闭眼睛,却觉得一个柔软的帕子轻轻拂过他脸颊,为他擦去了什么。
他听见徐书说,声音一如从前:“别怕,小木槿,有我在。”
“我们回家,好不好?”
沐京华此刻状态十分不对,徐书也没心思去管闹事的那混蛋。他直接把叶世镜交给了吴勇,又和吴勇告了半天假。
吴勇大手一挥,想着徐书已经把预算明细都算好了,便直接给他批了三天。
徐书点了点头,他这月钱虽然是一天一算,但徐书一直也没把这当做主要工作,便直接拉着沐京华走出了酒馆。
沐京华拿了徐书递来的帕子,一边擦眼泪,一边掉眼泪,被徐书拉出来走了好远。
直到暖乎乎的太阳晒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看着有些严肃的徐书,他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
只垂眸看着徐书牵着他的那双大手,在心底小小声许愿——阿父,我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