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书生入梦
月霎不再说话。
穿过小院，随老翁来到堂屋，老者示意她坐，自己转身便出了堂屋，说了句：“姑娘稍坐，我去取碗水来。”
月霎颔首：“有劳老伯了。”
环顾了一圈，屋内的桌椅甚是陈旧，但打扫得还算干净，桌面并无烟尘，由此可见，老伯虽年纪大，但也十分爱干净。
此间，月霎心中并未生出嫌弃，她暗想：若是祖父在世，恐怕也跟眼前这老伯一般年纪。
堂屋正央挂着一幅画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书生，正眉眼带笑的侧头看着远处，似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一般，清瘦的身形立在一棵绿树下，手中拿着一本翻开的书籍。
少年书生的恣意洒脱，是她不曾拥有，月霎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画像下面是两副牌位，上写着：爱子云念衣之灵位。
爱妻朱氏之灵位。
一支流泪的香烛，在牌位前摇晃着。
案上还有一些已经干瘪的浆果，和一杯无味的清酒。
许是放了很久。
月霎升起怜悯之心，她想：老伯丧子丧妻，余他一人孤苦在世，也许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她望了望门外，却还不见老柏进来。
“老伯。”月霎开口唤道。
“姑娘稍坐片刻，就来。”旁屋传来老伯的声音。
听罢，月霎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她收回视线，眼间不经意瞥了一圈，待见画像之时，突见那原本带笑的眉眼，变得忧愁伤神，神情也悲愤不已。
月霎拿出玉骨笛，握在手中，她近身看了看，画像上的书生仍是眉眼带笑。
幻觉？
见鬼？
月霎将信将疑的收回眸光，孩子气的揉了揉眼，想着：许是赶了两日路程，一时眼花了。
片刻后，老伯端着一壶茶和一盘笋片，缓缓而进。
老伯道：“我瞧姑娘眉宇含威，定不是寻常人，怕是吃惯了山珍海味，老朽数日不曾外出采买，姑娘将就着吃些吧。”
“多谢老伯。”月霎连忙起身，接过老伯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
笋片白若豆腐，大小薄厚不一，列在盘中。
笋香溢出。
闻着挺鲜的。
老伯道：“这鲜笋是我日前上山挖的，可新鲜了，用水煮熟，洒上粗盐，倒还能入口，尝尝。”
月霎从钱袋拿出一锭银钱，递给老伯道：“多谢老伯，您收下。”
老伯却了却手，摇头道：“粗茶淡饭，不值，不值，小老儿家虽不富，倒也能度日。”
他眼中透出的坚定，在烛火的映衬下，更显明亮。
老伯家中清贫，却还如此盛情款待。
眼前这盘笋片，毫不起眼，甚至是寒酸，也许是老伯仅有的最好之物。
月霎觉得它比以前任何吃到的佳肴，更令她难忘。
只因这是老伯的心意。
以前她只知，富有山珍海味，穷有粗茶淡饭，却不想，在偏远落后之地，一碗粟米已是奢侈。
月霎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但老伯眼中的坚决，又让她为难起来。
罢了，待到明日临行，再悄悄放在一处吧。
月霎取出包袱，拿出带上的干粮，全部给了老伯，心想，这些干粮，应该也能维持半月。
临行前，青音特地入灶房做的，满满一包袱。
生怕她们的君主饿死在路上。
老伯执意不收，但月霎比他还为固执，只得收下，难为情的看着干粮，眉间甚是局促。
月霎转移话题，随口一问：“此为朱村，为何爱子叫云念衣？”
但话一出口，月霎就后悔了。
揭人伤痛，实属冒犯。
老伯看着牌位，面带悲色，道：“我本家姓云，是为赘婿，住云家村，十六岁时，家中双亲早逝，一日，上山砍柴，遇到紫衣，相处中，她并不曾嫌弃于我，后来我们成了亲。”
“两年后，紫衣生下吾儿，执意让孩子随我姓，他自小十分聪颖……”
话到此处，老伯却沉默了。
紫衣，念衣。
想来，老伯对妻子的爱意很深。
月霎抬眼，顿觉他的面容似乎在一刹那间更加苍老了。
老翁心中翻涌如潮，悲痛也随之朝他扑来。
屋外的风突的涌进，将香烛吹得忽明忽暗。
“夜深了，姑娘歇息吧。”
赶了两日路，月霎也确实觉得疲惫，送走了老伯后，她走进堂屋旁边的小屋，和衣躺在竹床之中，就此睡了去。
一片月光溜了进来，在窗户上起舞。
朦胧中，耳边似乎传来一阵男子的哭音，十分悲怆。
少年书生入了月霎的梦境。
艳阳高悬，虫鸣声嘶力竭，他坐在绿荫下，翻着手中的书。
风吹衣动，白衣胜雪。
片刻后，艳阳隐去，黑暗突地来临，方才还绿意盎然的树叶，竟在此刻全部变为枯叶，涌向半空，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狠狠的朝苍穹刺去。
仿要穿破那灰压压的阴沉。
书生仍是坐在树下，手中的书燃烧了起来，火光映着他的侧脸，肩膀不停的抖动着。
似乎，他在哭泣。
这哭声，悲凉、幽怨、伤心欲绝。
黑暗中，他的脸，渐渐转了过来。
面如枯槁，双眼泣血，全不见画里的意气风发。
救我——
……
月霎猛的惊醒。
此时，一抹天光从窗户透进，映入她的眼底。
额上竟不知何时冒了冷汗。
自小到大，能入月霎梦境的，除了竹林男子，就是那画像上的书生了。
月霎自小有灵气护体，旁的不干净的东西一律不敢入她的梦境。
可就在昨晚，那书生竟然轻而易举的入了她梦。
梦境中，书生对她说：救我——
声音煞是苍凉。
百转千回，如泣如诉。
那哭声，仿似还不停的回荡在她耳际。
若旁的人，做这噩梦，只会惊恐不已，月霎并不怕，只是心中觉得悲切。
老伯如此善良，云念衣定不会坏到哪里去。
少年早逝，为父母者，皆是悲痛欲绝，恨不能以自身之命相换。
月霎想起长姐命悬一线时，是父君与母亲舍了命才将长姐换回。
换作老伯，想来，他也会如此。
堂屋的香烛，泣下一滴滴血泪，定是昨夜烧得最旺。
而画像上的书生，依旧眉眼飞扬。
月霎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清晨似乎还有点凉意，她立即拉紧了披肩。
门前院子虽小，但却很是干净，没有一根杂草，院中种了一簇菊花，枝头微垂，开得正好，菊花旁是一棵枯树，树下支了一个简易的书桌，已经残缺得不成样子了。
想来，平日里，云念衣就是在此处读书温习。
他为何会在年岁正好之时，骤然离世？
“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正想着，老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月霎见了礼，问：“老伯，昨夜可有听到哭声？”
老伯眼中一片浑浊，似有雾一般，他道：“村中人人都道有鬼，可我却未曾听见看见，我心中倒很想看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