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城西傩面铺
殓房里,阴气沉沉。
雁南飞与墨白商议之后,决定带孙元林和他昨日未在家中的妻子前来殓房,共同查看拐子尸体。
孙元林与妻子立于尸首之前,面色肃穆,目中噙满泪水。雁南飞揭开死者右肩衣襟,露出一颗醒目出生痣。
“儿呀!”孙氏刚看一眼,便哭着喊着几乎晕厥,幸被孙元林扶住才没倒下。
雁南飞与墨白虽已料到可能会是如此结果,可该结果真正得到证明时,也仍是大感意外。
他们将孙氏扶到一边坐下,待她心血平稳之后,方才再问她有无看错。
孙氏眼泪巴巴,无力地说:“俊儿是从为娘身上掉下的肉,他右肩的出生痣,为娘怎可忘了呀。”
“是,土民也记了起来,俊儿的出生痣确实在右肩上,且就在该处。”孙元林叹息道,雁南飞却说:“仅凭一颗出生痣,并不足以证明此人便是当年失踪的孩子。还请多多想想,不知还能否想到其他特征?”
孙元林无奈摇头,称时日过去太久,别的特征实在有些记不清了。正当雁南飞与墨白深感失望时,孙氏眼前一亮,像是又想到什么,突然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尸首脚边,而后附身近前,刚看了一眼,突然又忍不住哇哇大哭,终于支撑不住,晕厥倒地不起。
雁南飞与墨白这才清楚看到死者左脚脚后跟竟然有一颗出生痣。
他们合力将孙氏送回家后,未过多久,孙氏便惶惶然睁开了双眼,眼角滚落两行热泪,终于道明一切。原来,在俊儿刚出生没多久,孙氏便发现了他左脚脚后跟的出生痣,因其生位特殊,除她之外,其他人并不知晓。
依据这两处特征,如今已基本可确定死者便是孙元林夫妇当年失踪的孩童俊儿了。孙元林虽是未哭,却也早已如同傻了似的,许久都未曾作声,蹲在地上,像个一动不动的泥人。
孙氏又连哭了好几场,方才有力言语:“俊儿打小就乖巧,听话懂事。那日,我本是带他在街上玩耍,遇上个熟人,只多说了会儿话,谁知一转身便不见了他……这些年,做梦都想再见到俊儿,没想到如今终于相见,俊儿他却已……老天爷啊,你到底将我俊儿怎么了?”
雁南飞虽还未有过孩子,可他自己曾经也是爹娘生养的,如今爹娘都没了,就剩他一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他望着这对悲苦、凄凉,且年事已高的夫妇,便想起自己的爹娘,不禁怅然若失。
二人离开孙家时,天色已近黄昏,天空被一片火红的云彩染得绚烂多姿,快要燃烧起来。
入夜之后,墨白心中装了太多事情,难以入眠,于是又独自跃上屋顶,望着一轮明月,心有戚戚焉。
皎洁的月光洒满身上,如同沐浴,一阵冰凉。月圆最相思,愁绪上心头。他陷入回忆,陷入遐想,也陷入了空洞和虚无。
“如此美景,怎能没我作陪呢?”突然,戴着面具的雁南飞应声而至。墨白仿似刚刚苏醒,问他大晚上戴面具作甚?
雁南飞说:“你说那拐子既然已面目全非,并无人可认出,可为何还要戴上面具?”
墨白因此而愣住,随即反问他想说什么。雁南飞道:“我忽然想起傩堂戏那日,台上之人全都戴着面具,此是为了表演。当天,台下看官也有不少人戴了面具,就如同我一样,那又是为何?”
墨白看着他手中面具,迟疑道:“莫非跟你一样是觉得有趣?”
雁南飞讪笑道:“有趣是一方面。我那日为何会得到此物?因为是你买给了我。换个思路,本已面目全非的拐子为何还要戴上面具,莫非是怕被人认出来?那便是多此一举了。故我认为他们戴上面具出来拐走孩童,也因是受人指使。”
墨白甚是不解。雁南飞并未再多作解释,转而问他城中有几人能做傩面具。墨白沉吟道:“就两三家,不过最好的仅此一家。”
“可否带我去?”
“刚才?”
“对,事不宜迟。”雁南飞已经起身。
“你是否又发现蛛丝马迹了?”墨白好奇地问,雁南飞说:“你带我去后便知。”
城西的傩面铺子,手艺人姓王名闯,继承了祖上传下来的绝活,如今虽已七十高龄,但耳聪目明,人称“傩面王”。
雁南飞与墨白找上门时,在门口叫了几声,却无人应答。二人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刚破门而入,便嗅到一丝浓浓的血腥味儿。
“不好!”雁南飞话音刚落,只听见一声脆响,有人破窗而出。他迅速追了过去,纵身飞出窗外,只见一个黑衣人正在夜色中狂奔。
墨白留下来查看王闯伤势情况,发现他仅剩一口气息。墨白问他是否看清伤害他的人,他指着还未完工的一个傩面具,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王、王……”话未说完便断了气。
雁南飞紧追几步,很快便不见了目标。他只好纵身跃上屋顶,居高临下,在夜色中努力搜索,终于在另一条街上发现了黑衣人的踪迹。他三步并作两步,腾空飞过两座屋顶,终于追上了黑衣人,一刀劈下,但被躲了过去。
二人在夜色中你来我往,刀光剑影,风过留痕,仿似龙吟虎啸。
俩人交手几次之后,谁都占不到便宜。不过对方像是不愿与他纠缠,多次想要抽身离去,却被挡住去路,只好又全力抵挡。
雁南飞手握寒铁宝刀,像一尊门神,怒声喝问对方究竟何人?谁知话音刚落,黑衣蒙面人突然像是变了招式,不仅剑势越发凌厉,且剑剑封喉。
雁南飞险些抵挡不住,接连后退,最后被逼到墙角,不得不虚晃一剑,假意攻击对方面部,实则中途改变方向,改道攻击下盘。
黑衣蒙面人预料不及,难以收剑,也只能挺身而上,似是拿命相搏。雁南飞想留下活口,本就没打算取他性命,眼看便要两败俱伤,忽然也收了刀。刀刃划过黑衣蒙面人胳膊,利剑也伤了他脸颊。黑衣蒙面人趁此机会跃上屋顶,逃之夭夭。雁南飞紧跟着追上去时,已不见了对方身影。
巨大的黑暗,张开血盆大嘴,吞噬了一切。
雁南飞站在屋顶,实在懊恼又让凶手逃走。回到屋里,墨白见他受伤,忙紧张地问他有没有事。他摇了摇头,随即发现王闯也已断气,心头更是恼怒,叹道:“可惜又晚了一步。好不容易找到的蛛丝马迹,又没了!”
他回来之前,墨白已在屋里四处查看了一番。此时,正拿着那张还未完工的傩面翻来覆去地看,想起王闯临死前留下的遗言,与雁南飞一说,雁南飞接过那张傩面,左看右看了一番,忽然在即将上漆的额角位置,发现一个蚊头大小的“王”字。
屋内挂着几十张已完工的傩面具,张张面目狰狞,甚是恐怖。另有几张还未上漆,差上几道工序。王闯的血溅到其中几张面具上,想必是遇害前鲜血喷射而出。
随后,二人又连续打开几张傩面,却未曾发现刻有“王”字。
“为何有些面具刻字,有些又未刻字?”雁南飞百思不得其解。墨白想了一下,而后恍然大悟道:“很可能傩面王早已得知抓走孩童的真凶,而他不敢说出实情,这才特意留下线索。如今有人知晓我们已查到此处,故才赶来杀人灭口。”
二人立即赶了回去,打开从拐子脸上取下的傩面,抹掉额角表面的油漆,果然也看到个“王”字。
雁南飞说:“看来我们快要接近真相,真凶也快要浮出水面了。傩面王在面具上刻字的事,除了你我,目前应无人知晓。下一步,只要找到刻字的面具,那便是真凶。”
“只可惜时日不多,不能挨个去找。”墨白苦笑道,却又神神秘秘地说,“我倒是有个法子,或许可一试……”他如此这般一说,雁南飞忍不住赞叹道:“好法子!不过,此事还得先从乡贯查起。”
“此事不难,交于我便是。”墨白说,雁南飞提醒他暂且别跟任何人提起,以免节外生枝。
向思安自从服药之后,一开始倒是觉得精神爽朗了些,可不日之后,三更时突然醒来,并喷出一口浓血。
翌日,向怀光依照吩咐,再去找来巫傩法师陈发雷,陈发雷查看后,突然浑身颤抖,摇摆不停,浑浑噩噩地说道:“王爷恐遭邪神入侵,不可再等,务必尽快驱之,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那便尽快呀,有劳法师了。”向怀光对陈发雷恭敬有加,陈发雷立即便命人搭台。
入夜之后,仪式开始。王爷府上热闹非凡,府上各类人等相继聚集于此。
墨白和墨月倒是见过一二,故并不觉得有多稀奇。雁南飞在京城也曾见过,却与此全然不同,一时间便也觉得新奇。
当法师上场,鸣鼓发擂,开坛请圣时,围观者纷纷屏住呼吸。随后,只见戴着傩面的陈发雷手执法器、牛角、七星剑和占卜用的卦,大步行至神桌前,扯着沙哑的声音唱道:“雷令一声请动天神,雷令二声惊动地神,雷令三声祖师打马,速将来临。”
接着又唱:“头戴五佛阳官帽,身穿五色紫罗袍,腰中系着九州玉罗带,脚上穿着八卦鞋,浑身上下多齐整,弟子开坛一时辰。”
接着打官诰发牒、打申行文、迎师下马,然后到井边去祭水、请水,通过占卜合同三卦、洒水压秽、持符念咒、挽诀等巫术动作正式进行开坛。
“有意思!”雁南飞暗自叹道。
“别说话。”墨月提醒他。雁南飞不知其意,但再未言语。
最后,巫傩法师将百神请了过来,扮神、唱神、跳神,坛便开了。
“好了,结束了。”墨月这才又开了口,“阿哥,开坛时,观者不许出声,否则会坏了仪式,不仅救不了人,恐怕还会害人。”
雁南飞“哦”了一声,问:“王爷应是无恙了吧?”
“这便得看造化了,有时一场法事收效甚微,可能得有两场或三场法事。多的话,可就说不清了。”墨月言罢,墨白叹道:“但愿王爷无灾无病,邪神远离。”
“放心吧,王爷人善心好,定能万事无忧。”雁南飞安慰道。谁知他话音刚落,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尖叫,王府里顿时大乱。
雁南飞与墨白、墨月纷纷冲了进去,只见向思安在那来回翻滚,面色狰狞,口中发出嗡嗡之声,那场景甚是吓人。
向怀光紧紧抱住父亲,却控制不住。墨白于是上去帮衬,方才将人按在床上。
“啊……嗨……”陈发雷忽又开始摇铃呐喊,在向思安床前绕着圈儿,来来回回好几趟,向思安这才安静下来,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似的。
向怀光对法师感激不尽,俯首称谢。
戴着傩面的陈发雷还礼之后,便打算转身离去。雁南飞正好立于他身后,与他打了个照面,如此近距离地盯着他脸上的傩面,忽地瞪大眼睛,感觉胸口被人狠狠地插上一刀,脑中随即一片空白。
仪式结束之后,众人散去。
依照法师吩咐,今晚需有人整晚不离地守着王爷。向怀光自是要留下来的,墨白也不会走。墨月本来以为雁南飞也决定留下,谁知他说自己累了,于是便与墨月先行离去。临走前,雁南飞与墨白对视了一眼,又冲他怪异地笑了笑。
途中,雁南飞让墨月先回去,还说自己先去办点事,然后便回去。墨月自然不依,非要跟他。他不得不带上她,一道重回到王闯家里。
“原来你说累了,是要来这里。”墨月不知此地为何处,直到看见那些傩面具,这才像是明白了什么,“阿哥,你是查到与孩童失踪的蛛丝马迹了吗?”
雁南飞叮嘱她别乱动屋里的东西,而后挨个儿将傩面全都查看了一遍,最后选出其中一张面具戴于脸上,并面朝墨月,问她看到了什么。
“不就是一张傩面吗?”墨月道。雁南飞取下面具,又盯着表面看了片刻,再次问她是否觉得似曾相识。
墨月于是又让他戴上面具,这才认认真真地看了又看,端详了又端详,最终却说:“没什么不同,大抵看上去都差不多吧。”
雁南飞取下面具,举在手中,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却又无奈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