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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惊梦

阮青黛仰躺在床上,惊魂未定地睁大着眼,瞳孔紧缩,额上冷汗涟涟。

“姑娘?姑娘!”

焦急的唤声在耳畔响起,逐渐清晰。

半晌,阮青黛才缓过来,微微偏头。

侍婢兰苕正凑在床榻边,担心地看着她,“姑娘,您又梦魇了?”

阮青黛张了张唇,嗓音哑得不像话,“兰苕……”

她强撑着坐起身,恍惚地扫视了一圈。

半开的雾青色绡纱帐,烟波水云的三扇画屏,还有角落里燃着安神香的鎏金香炉……确实是她的闺房,而非那深宫中的殿宇,更不是血腥惨烈的诏狱。

“姑娘及笄到现在快一年了,怎么这惊梦症还是不见好,民间偏方和太医令开的安神药都不管用。”

兰苕拿出绢帕,心疼地为阮青黛擦拭着额上的冷汗。

阮青黛倚靠着身后的绣金引枕,眼神飘忽,低声喃喃,“或许这根本不是病……”

兰苕愣了愣,“可姑娘前几日刚去过灵霞寺,皈无大师也未看出什么邪祟。”

阮青黛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皈无大师的确没提邪祟二字,却念叨着“因果”。

最初她也觉得无非是噩梦而已,可日复一日,那些零碎的场景越来越清晰,甚至全都串连在了一起——

她不知为何成了君王的阶下囚,被日夜困在九宸殿。最后遭人构陷,竟叫皇帝在她送的鼻烟壶里查出了毒药。

梦中,皇帝怀疑她勾结叛军,将她关进诏狱,却到底没对她施以“琵琶刑”。直到三日后,才让宫人带来赐死的旨意。

白绫绕颈,鸩酒入喉——

便是这场梦的结局。

梦境不断地循环重现,时日越长,阮青黛越相信,这场梦若非前世因果,那便是明日预兆……

“姑娘可醒了?”

推门声响起,侍婢碧萝从画屏后绕了过来。看清床幔内的情形,她声音一顿,很快反应过来,“姑娘又惊梦了,那婢子去给宫里递个话,改日再进宫吧?”

“不可……”

噩梦带来的惊惧不安逐渐散去,阮青黛强打起精神,“昨夜是中秋,我今日定是要进宫向姑母请安的。”

兰苕和碧萝对视一眼,没再多言,像往常一样伺候着阮青黛洗漱妆扮。

阮青黛望着镜中的自己,折腾了一夜,即便上了妆,脸上的气色也不大好。于是她想了想,又吩咐兰苕将妆容化得更浓些,非要将眉眼间的倦怠和虚弱压下去。

兰苕无奈,只能又俯身为阮青黛添妆。

端庄华贵的裙裳,繁琐复杂却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差错的朝云近香髻,还有厚重的脂粉浓妆,犹如一张最精致虚伪的假面,将阮青黛那张脸上本该出现的细微表情都封印了起来,全然失了灵动和朝气——

这便是被整个上京城奉为贵女典范的阮大姑娘。

***

坤宁宫外,皇后身边的芸袖姑姑亲自出来迎阮青黛。

“姑母昨夜可还好?”

“还是老样子。而且陛下如今身子不好,大多数奏章都得娘娘亲自过目。”

芸袖叹了口气,“许是因为劳累,娘娘这次犯病要比寻常更严重些,神志不清地说了好些胡话……”

阮青黛眉心微蹙,低低地应了一声。

两人行至殿外,阮青黛忽然瞥见一个眼熟的宫人,步伐倏然顿住。

芸袖反应过来,“太子殿下一早就来请安了,现下正在里面。”

偏偏这么巧……

阮青黛眼睫微颤,侧身转向芸袖,小声道,“姑姑先进去吧,我在这里稍候片刻。”

芸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躬身回了殿内。

“姑娘还要继续躲着太子殿下?”

碧萝压低声音问道。

阮青黛叱了一声,“胡说……”

她性子软,不会发脾气,就连这一声叱责也带着些娇憨,没什么威慑力。

“我何时躲过太子殿下?”

阮青黛嘴上如此说着,脚下却往隐蔽处走。

兰苕跟在阮青黛身后,不满地朝碧萝嘟囔,“躲着他又怎么了,太子本来就不是个好人!在江南养了几年病,回来竟带着个小门小户的庶女,两人还同乘一辆马车!谁不知道我们姑娘才是未来的太子妃,他让我们姑娘的脸往哪儿搁……嘶。”

兰苕的胳膊被拧了一下,瞪着眼看向碧萝,“你掐我干什么,我说得有错吗?那庶女还叫什么湄儿,湄儿……这名字听着就晦气。”

“好了……”

阮青黛终于无奈地打断了她们的争执,“这是皇宫,说话当心些。”

主仆三人刚要走开,一宫婢恰好端着碗汤药走过来,身上的石榴红宫装着实艳丽,甚至都有些晃眼。

阮青黛神色微变,连忙上前,“站住。”

那宫婢步伐一顿,转头正对上阮青黛。

看清彼此的面容,两人皆是一愣。

原来这宫婢不是旁人,正是太子亲自从江南带回来的贴身侍婢,也就是她们方才议论的崔湄儿。

崔湄儿率先反应过来,福身行礼,张口便唤,“表姐……”

一声表姐,倒是让阮青黛怔住,原本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口。崔湄儿的父亲崔寅,是她继母崔氏的胞弟。名义上,她的确能唤这一声表姐。但是……

“东宫的婢女都像你一样,这么会攀亲戚吗?”

兰苕在一旁冷嘲热讽,刻意强调了婢女二字。

阮青黛心中觉得这话有些刻薄了,将兰苕拉回了身后,“湄儿姑娘请起。”

崔湄儿神色尴尬,起身改口道,“阮大姑娘,奴婢是跟着太子殿下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阮青黛的目光重新落回崔湄儿身上,斟酌片刻,才温声道,“皇后娘娘不喜红衣,你先下去,将这身衣裳换了吧。”

崔湄儿一愣,竟没有一口应下,反倒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将信将疑地,“可芸袖姑姑从未提过,娘娘有这样的忌讳……”

“今日特殊,你也不必问缘由,下去换了就是。”

“可是……”

崔湄儿仍在犹豫,有些不甘心地,“可娘娘已经到了喝药的时辰,若奴婢换身衣裳再回来,这药怕是就凉了。”

“……”

阮青黛哑然,一时竟不知还能怎么劝说,眉头微微蹙起。

见状,碧萝上前,直接伸手去接崔湄儿手中的药碗,“无妨,湄儿姑娘给我便是。”

可崔湄儿竟还不肯松手。

兰苕蓦地瞪大眼,口吻不大客气的,“我们姑娘叫你做什么,你做便是!这坤宁宫上上下下,便是芸袖姑姑都得听我们姑娘的,哪一个像你这般推三阻四?!”

崔湄儿似是被吓着了,端着药碗的手一抖,那碗便掉落了下来,碗里冒着热气的药汤也全都倾洒而出。

碧萝的手背被烫了一下,疼得下意识把手往回一缩,那药碗便“啪”地一声在地上碎了个彻底。

这下连阮青黛这么没脾气的人都有些恼火了,声音不自觉一冷,“你……”

责备的话尚未出口,崔湄儿就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都在发抖,“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大姑娘恕罪,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这就去将衣裳换下来……”

阮青黛最是心软,见她吓成这样,紧蹙的峨眉又倏地一松。她和缓了脸色,刚想俯身将人搀起来,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冷冽磁性的男声——

“表妹好大的架子。”

熟悉的声音、嘲讽的口吻。

阮青黛的身子霎时僵住。

兰苕和碧萝转头看向来人,脸色一变,“参见太子殿下。”

阮青黛咬了咬唇,也垂着眼转过身,屈膝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可举手投足仍是庄重得体,挑不出什么错处。

一双墨色绣着四爪蟒纹的靴筒出现在阮青黛的视野中,紧接着便是一只横在身前的手掌,拇指上戴着剔透的白玉扳指。

阮青黛眸光一颤,恍惚间便见那扳指沾满了淋漓鲜血,与梦中景象重叠……

“阮青黛,你可也要尝尝琵琶刑的滋味?”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森冷的威吓。

一股寒意霎时从阮青黛的脊骨窜了上来。

若不出意外,太子姜屿想必就是梦中囚困她的那位帝王。虽不知他为何要戴着面具,但无论是皇位还是这枚扳指,都很难落到旁人手里去……

这才是她躲着姜屿的真正缘由,与什么湄儿、兰儿无关。

“孤竟从来不知,坤宁宫上下都得听表妹的,还要将表妹的话奉为圭臬。”

姜屿缓步走近,在阮青黛身前站定。

他面容俊朗,眼尾上扬,自带几分笑意,可望向阮青黛时,那双修狭的眼却只蕴着冰雪,尽显刻薄。

“储妃之位悬而未定,表妹便已迫不及待要在东宫的婢女面前立威,怕是太过心急了些。”

此话一出,阮青黛的脸色唰地白了。

周围闻风而来的宫人们也面面相觑,神色异样。

崔湄儿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飞快地扑到了姜屿身前,扬起那张楚楚可怜的娇靥,“殿下,殿下恕罪,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顶撞大姑娘,往后也不敢再穿颜色如此艳丽的裙裳……”

“一件衣裳罢了,也值得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姜屿轻嗤一声,直接伸手将崔湄儿搀了起来,“湄儿,你是孤的救命恩人,孤带你回上京城,不是为了让你受人摧折的。”

说着,他扫了一眼兰苕,“既有人觉得你身份低微,不过是个婢女,那从今日起,孤便封你做东宫司闺,往后你便是从六品的女官。”

崔湄儿的眼里骤然闪过一丝光亮,既惊喜又惶恐地叩首谢恩。

姜屿转身,重新看向背对着他的阮青黛。

方才阮青黛向他行礼,他故意不叫起身,她便一直维持着屈膝的姿态,恭恭敬敬地低眉敛目。

姜屿眯了眯眸子,掀起唇角,“孤如此处置,表妹可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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