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夫妻
程澈神色一僵,却见面前的阮青黛忽然身形一动,小跑着与他擦身而过,嗓音轻柔地唤道。
“晏郎。”
晏闻昭一身白衣站在亭廊下,面上光风霁月,温润如玉。
见阮青黛来到身前,他唇角扬起,露出一丝清隽的笑意,“方才跟斋仆交代了一些事,耽搁了……这才让你久等。”
“无妨,也没有等多久。”
阮青黛摇了摇头。
“此处人多,我们寻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晏闻昭征求阮青黛的意见,语调温柔而缓和。
阮青黛顺从地应了一声,动身往亭廊外走。
晏闻昭侧身给她让路,目光顺势移向程澈和他身后那一众学子,唇角的弧度略微向下压了压,平添一丝讥讽。
程澈被那暗含警告的一眼定在原地,脸色变得灰败。
湖边桃林的石桌上,阮青黛打开墨箱,将里头的笔墨纸砚给晏闻昭过目,“晏郎,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将这些带给你。”
晏闻昭看着箱盒里的物件,眸光微闪,“这些笔墨纸砚太过贵重,我怕是不能收。”
“都是姑母所赐,我的书房里还有不少。与其让它们在不见天日的暗格里落灰,倒不如赠给你,物尽其用……”
晏闻昭想了想,合上箱盖,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见他接受了自己的好意,阮青黛这才松了口气。
“晏闻昭,你要我找的宅子我已经打听过了……”
陆啸忽地出现在桃林里,几个箭步朝晏闻昭走了过来,压根没注意他对面还坐着阮青黛。
晏闻昭轻咳一声。
陆啸顿了一下,一转头才对上阮青黛和兰苕打量的目光,立刻噤了声。
阮青黛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是?”
晏闻昭也知道陆啸的身份终究藏不住,坦然道,“陆啸,我的随从。”
阮青黛微微愣了一下,“……随从?”
兰苕今日终于看仔细了陆啸的脸,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你不就是朱雀街上那个玩杂耍的?!”
此话一出,四周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阮青黛本就怀疑陆啸的身份,如今得了兰苕的肯定,就更加确信。
她看向晏闻昭,眉眼间尽是疑惑。
那日陆啸在朱雀街上为了钱不要命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所以她才给了松竹斋的帖子,想让他自食其力,体体面面的度过难关。
可没想到陆啸没去松竹斋也就罢了,竟然还成了晏闻昭的随从。换句话说,难道晏闻昭给陆啸的好处,还能胜过松竹斋么?
“我的确在朱雀街卖过艺。”
与晏闻昭对了一眼,陆啸终于拱手回应道,“那日多谢姑娘施济,只是晏公子与我有再造之恩,我无可报答,只能卖身为奴,在太学护他周全。”
陆啸说的也是实话,所以面上看不出什么破绽。
“再造之恩?”
阮青黛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晏闻昭不太好意思地开口道,“我这些年做学谕,卖字画,也存了些银钱。那日见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便将所有积蓄都给了他,助他脱困。”
阮青黛一怔。
见晏闻昭扯起谎来面不改色,陆啸忍不住又在心里啐了一声,然而阮青黛对此却是深信不疑。
毕竟晏闻昭天生就长着一张两袖清风、舍己为人的脸,怎么也不像会用歪门邪道牟取暴利的市井之徒……
“竟是如此……”
阮青黛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心中又有些震荡。
拥有千金之财的富庶之人,随手便能施舍五百贯、五千贯,可论珍贵,又怎么能比得过晏闻昭的倾囊相予?
孟子说过,古之人,不得志,修身见于世,得志,才泽加于民。晏闻昭自己是这样的境遇,却还愿不遗余力地襄助他人,足见此人品行高洁,穷不失义……
如此想着,阮青黛再看向晏闻昭,只觉得他整个人的轮廓都描着圣人金光。
见她用那种眼神盯着自己,晏闻昭挑挑眉,眼里添了些笑意。
阮青黛回过神,连忙红着脸移开视线。
目光落在陆啸身上,她忽地想起了他出现时说的话,“你方才说,宅子?”
还不等晏闻昭阻止,陆啸便脱口而出,“公子让我去帮他租一间宅子。”
“……”
晏闻昭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
陆啸浑然不觉,“那间宅子如今空置着。我问过了,若买下来,需要两千贯。若租住,一年的租金是五十贯。”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晏闻昭揉了揉眉心。
待陆啸走远,阮青黛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突然看起了宅子?难道是想搬出太学?”
“的确有这个想法。我在学宿的那间屋破败不堪,今日坏了窗,明日掉了瓦,光是修补就十分耽搁时间。离殿试还有段时日,我想暂时搬出去,专心读书。”
“那物色的是何处的宅子?”
闻言,晏闻昭看了她一眼,眉宇间飞快地略过一丝异样,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就在太学附近的烟水巷,是个一进的小宅子。”
“一进的宅子是不是太小了?不如我帮你再寻个更宽敞的住处。至于租金的事,你不必担心……”
“不可。”
这一次,晏闻昭拒绝得斩钉截铁,“我已收下了这些名贵的笔墨纸砚,若连宅子都要由你安置,那与长公主府的幕僚又有何区别?”
阮青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坚持。
片刻后,晏闻昭将阮青黛送出了太学,阮青黛上了马车,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
“兰苕,我们去一趟烟水巷。”
***
烟水巷。
阮青黛戴着面纱走下车,跟着牙人来到巷尾,在一间宅子门外站定。
牙人亲自动手解了门上的锁,“姑娘,这就是您问的那间宅子。一进的,小是小了些,不过地段是极好的。咳咳咳——
牙人一推门,里头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这宅子许久没住人了,打扫打扫就好。”
阮青黛皱眉,扶了扶脸上的面纱,才迟疑地走了进去。奇怪的是,踏进门槛的一瞬间,她心中竟生出一丝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院中央的玉兰树,书房外的古井,还有堂屋门口的青砖……
阮青黛只是扫视了一圈,脑子里竟就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好像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似的。
“姑娘你可要再进屋看看?这左边是书房,右侧是寝屋……”
“不必了。”
阮青黛回过神,看向牙人,“两千贯,这宅子我买下了。”
牙人也没想到阮青黛会这么痛快,顿时喜上眉梢,“好好,我这就去拿房契。”
“不急,还有件事要麻烦你。”
阮青黛叫住牙人,“劳烦你找些人手,将这宅子重新整修,然后再帮我租给一个人,租金一年只要三十贯。”
待牙人离开,兰苕才凑了过来,“姑娘为了这位晏公子,当真是用心良苦。”
“如今他是我的盟友,我已在那一纸契约上许诺,在我们的婚事作废前,无论何事,我都会替他扫清障碍,助他一臂之力。”
“可姑娘本不是喜爱招摇的人,如今为了他,却尽做些高调的事儿。”
闻言,阮青黛咬了咬唇,脸上闪过一丝歉疚。
“其实这也是为了做给姑母看,让姑母相信,我当真对他一往情深。更何况,荇园春宴后,他已经身处风口浪尖……我对他越好,姑母就越会护着他。如今,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了。”
兰苕盯着阮青黛,出声试探,“姑娘当真是这么想的?只将那位晏公子当做盟友,别无其他?”
阮青黛愣了愣,终于明白兰苕在顾忌什么。
她犹豫片刻,才小声道,“至少现在,仅此而已。”
***
五月初十,黄道吉日,宜入宅。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辆马车便驶进了烟水巷。车轮在砖地上吱嘎滚动,直到巷尾才堪堪停了下来。
晨间天凉,晏闻昭罩了件深色披风,掀开车帘走了下来。陆啸紧随其后,将马车里的行李一件件搬下车。
晏闻昭抬手,停顿了一会儿,才推开了宅子的门。
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院,除了一株玉兰树和一口古井,再没有其他杂物。地上的青砖略微有些陈旧,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空气中都浮动着一股浅淡的玉兰香气。
陆啸提着行李一走进来,就面露诧异,“我前几日来的时候,这宅子还破败得很……怎么一转眼就变成这样了?”
说着,他快步上前,在每间屋子里都绕了一圈,才推开堂屋的窗,望向晏闻昭,“这里头不仅打扫过了,家具陈设也都一应换成了新的。如此布置,租金还只要三十贯,定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
晏闻昭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地,“她倒是大方。”
到了这个份儿上,陆啸自然也猜得出这是谁的手笔,忍不住啧啧出声,“真是个单纯的傻姑娘……对了,你还未告诉我,这宅子究竟有何特殊之处?为何非要住到这儿来?”
晏闻昭默不作声地走到玉兰树下,抬手扶了扶树干,记忆又被拉回了前世。
当年狸猫换太子的事情暴露之后,一切都被拨乱反正,他做回了太子,姜屿则被贬为庶人。
可那时他已被害得断手黥面,深陷泥淖,即便是太子之位,亦不能抹平耻辱的伤痕——
于是,众人虽畏惧他的权势,对他俯首贴耳。可背地里却没少议论他的过往,甚至有一群谏臣向皇帝进言,说身体残缺的皇子继承大统,南靖从无先例,所以应当将他废黜。
一切无可挽回,那个霁月清风的晏闻昭死在了牢狱之中,回到东宫的只有被怨恨吞噬的太子姜晏。
他开始不遗余力地报复姜屿,发誓要将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夺回来。他戴上姜屿的扳指,看着曾经讨好姜屿的人跪在自己脚边求饶,然后又故意引导他们,让他们为了活命,一个个地背叛姜屿,羞辱姜屿……
那段时间,折磨姜屿便是他晏闻昭唯一聊慰自己的方式。
他本以为,被捧了二十余年的天之骄子,骤然跌落谷底,定是痛苦万分,直到那一日,他来到烟水巷,站在了这间宅子的门外。
破陋的院门甚至关不严实,门扉之间露出几指宽的缝隙,让人一眼便能窥视到院中情形。
穿着粗布衣裳的姜屿正在玉兰树下悬吊着晾衣绳,动作生疏而笨拙,怎么都不得其法。片刻后,他垂下手,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才无可奈何地扬声唤道,“眉眉!”
下一刻,荆钗布裙、发髻松绾的阮青黛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她眉眼微弯,一边卷着衣袖,一边站到姜屿身边,叹了口气,“怎么还是如此笨手笨脚……让开。”
姜屿将晾衣绳递给她,却不肯离开,而是懒洋洋地从身后拥着她,任阮青黛怎么推搡都不愿松手。
阳光穿过春日的玉兰花,洋洋洒洒落下来。二人在树下晾着衣裳,俨然一对相濡以沫、情比金坚的患难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