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金奴在宫中再见沈余娇时,她正在御花园闲游。她早已换了身华美的装束,静静陪伴在聂景迟身旁,挽着他的手臂,一副端庄娴静的模样。
昔日聂凡将朝堂之事告诉金奴时,她只当是宫中莫名的荒诞传言,不成想竟是真事,主角还是沈余娇。金奴一时间呆楞在原地,不知是该嫉妒还是惊讶,倒是沈余娇先发现她躲在桂树后一袭紫衣的身影,朝她远远点头微笑。
二人的结合虽有些波折,终究还是被聂擎渊亲自默许,婚期定在八月初二。如今的沈余娇已是名正言顺的鲁王妃,宫中一众仆从们自然不敢怠慢,也不乏背后嚼舌根子的。聂景迟微一偏头靠近沈余娇:“最初的时日有些难熬,不过我会告诉宫中的所有人,以及汴京城乃至全国上下所有子民,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你担得起这样的身份与荣华。”
“奴家不过是在殿下身边帮衬,许多事还需要殿下自己承担。不过,奴家相信殿下将来若是继承帝位,定将是一代明君。”
“……阿娇,如今身份变了,称呼也该改改了。”聂景迟轻笑起来,“总不是,还在思念琼玉楼里的生活吧?”“是……是臣妾疏忽了。”她有些别扭地给自己套上了个新称呼,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只不过说话之人变了而已。
“不过我先前从未想过封妃之事,鲁王府中尚无妃嫔寝宫,只能委屈阿娇住在骊华殿了。”
“与丈夫日日同食共寝是多少后宫妃嫔求而不得的愿望,怎么到鲁王殿下这里倒和遭罪似的?”这次倒是换沈余娇开始调笑起聂景迟来,“殿下笑臣妾不习惯,没想到殿下自己也还没习惯呢。”
二人在御花园里有说有笑,在旁的人看来倒确实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不过在远处却有一人同金奴一起悄然无息注视着这一切,眉头愈加紧皱。
金奴急匆匆回了瑞王府,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聂凡恰好刚从东宫回来,见她生气,顷刻便猜出了八九分缘由。
“看来,是阿昙姐姐亲眼撞见了?”他一挑眉,“若是从宫人口中听来,不信倒也罢了。既然由我将此事告诉你,那便是真真切切的事。”
“三哥行事向来随心所欲,不考虑后果,又爱美人,做出这种事来我倒是不稀奇。”聂凡将金奴搂入怀中,“不过男人嘛,情意来得快去得也快,阿娇姑娘如今风光盛极,至于将来会被三哥宠幸多久……你我等着看戏就好。”
金奴靠在这年纪虽小于她、身形却高她一头的小殿下怀中,听着这一时间不知是安慰还是意有所指的话,倒还真平静了几分。聂景迟这般行事必将在前朝大失人心,只要聂景迟与聂景琛少了几分争抢的资本、做不成太子,无论沈余娇是正妃侧妃或是其他,都无法真真正正压她一头。
在她眼中,唯有太子妃,是众皇子身边的女人中真正也最得势的存在。
聂凡带着金奴回了寝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物什,眼神又是孩子般澄澈:“这是我从太子哥哥那边讨来的,想着阿昙姐姐或许喜欢。”
那是一只精致的白玉雕坠子,恰被镌刻成昙花形状,竟还是并蒂双株。玉上浅碧色的流纹被雕作叶子,倒显得这两朵昙花更生动了几分。见“并蒂同心”的寓意真真切切刻入其中,金奴欢喜地接过坠子,笑容满面。
并蒂双花,永结同心,多好的意头。
她低头端详着手中玉坠,温润的触感在掌心蔓延。原想问询聂凡名分之事的念头一瞬升起又再度打消,她相信他的真心,相信他只是在等一个时机。她所有的疑虑和不安,如今全被这枚坠子抹去。相比起口头的答复,有这一物为证,千万般心思便都一瞬明晰了。
入夜。
一道黑影如风般疾掠过夜空,“踏踏”轻踏过一排宫殿,最后悠悠停在骊华殿屋瓦之上,落处无声,只有不知何处突然噪起的蝉鸣。
那人跪伏下身,将身形隐匿于周遭高大茂密的树冠,而后,足尖轻点,腾跃而起稳稳落在树尖,沿着枝丫轻盈落地,倏地闪进后院。
骊华殿里热闹非凡,尽是乐舞错杂之声,不时传来三两声女子的娇笑。黑衣人将一只眼贴近窗子,透过窗纱只看见聂景迟左拥右抱的身影,却不见他身侧盈盈佳人。黑衣人微眯起眼又凝视了半晌,确认沈余娇不在殿中,刚欲起身离去,却见一道鹅黄色身影拂过,来不及反应便被一道精准的力敲晕过去。
沈余娇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看着倒伏在地的黑衣男人,吐出一声冷哼:“没想到堂堂太子殿下疑心病如此重,竟还要派人如此提防我?怎么,是怕我真动了歪心思不成?”她拍去衣裙上沾染的尘土,复又斜睨了一眼那人,“都是为他办事的,就该多动动脑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沈余娇回到骊华殿时,怀中又抱了两坛酒,笑意盈盈:“殿下既爱这九酝春酒,便趁此良辰,酣畅痛饮一番吧。”她将酒坛置于几案上,目光随之瞥向几案另一侧露出一角的史书,又游移至窗外,巡视一番后复又弯起嘴角,“这杯酒,臣妾先敬殿下。”
沈余娇斟满一杯醇酒,举杯看向聂景迟,二人眼神瞬息相对,而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泰华殿。
那黑衣人带着一身浮尘踉踉跄跄跑进殿中,低垂着头单膝跪地,行礼道:“在下无能,未能探听得鲁王殿下府中消息,请太子殿下责罚。”
“怎么,被抓住了?”聂景琛不置可否地一笑,“看来,她对计划很有把握,倒是我操心过度了。”他摆摆手让他退下,“也罢,先由她去吧。今后暗中好生监视着,倘若事出有变,及时向我禀报。”
黑衣人俯身一揖,缓缓退出殿外。聂景琛静望着鲁王府的方向,一手撑头,一手指尖叩击着座旁扶手,陷入了沉默。深沉夜幕中繁星闪烁,却在他不可见处,独有两颗星星高悬天际,一南一北格外明亮。
“……美人计,我能使得,他聂景迟也能使得。只是这个美人,这颗心,究竟偏向谁,便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