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得知身世
白家人一通筹谋,白老爷长了脸面,月儿得了恭维,只有白太太为五千两银子疼得肝肠寸断。
眼看天色将倾,云翳将霞光密密遮掩。絮儿以归家为由辞别出来,刚走出两步,不巧天降大雨,雨点砸得廊下水雾四溅。
白太太假作殷勤,“雨这样大,不如留在家吃饭歇一晚,再不济等雨小些再走。”
那雨仿若老天赌气似的在哭,刚起了头正是怨气最深的时候,下起来昏天黑地,连几米开外的景物都变得模糊。
走是走不了,饭是不想吃。谁知道白家人会不会下毒?
早前白太太就想给絮儿下药,这份“恩情”她永世不会忘记。
絮儿回身笑笑,往裙上轻拍雨水,“吃饭倒不必,没得娘亲操劳。我回房歇息,待雨小些就回。”
听她话中意思有些生分,白太太唯恐被下人听见,往外嚼舌根说她不贤良,反而放出一百分热情招呼。
“哎哟,这孩子。往后娘不在也就罢了,只要娘在一天,断不会让你饿肚子。”
扭头嘱咐小厮,“福禄,把那柄大黄绸伞拿来,送大小姐回房。”
又轻拍絮儿肩膀,“有日子不见,我儿身子好了不少,摸着肉乎乎,还有些硬呢。”
每天高强度增肌,能不硬吗?
絮儿笑剜她一眼,娇声咳起来,“那是长的瘤子,平日没什么,一碰就疼得厉害。”
白太太匆忙放下手,极轻地往裙边擦了擦,掩盖呼之欲出的嫌弃。
本还想亲自送她回房,生怕被那不干净的瘤子过了病气,便打发身边的老妈妈送。
絮儿乐得清净,提起精神看白家人的笑话,也累呐。
这厢归至房中,一应陈设皆同过往。旧得脱色的银红纱帐,褪成半红不白的颜色。
两个圆肚梅瓶不见了,想是白太太念及放着浪费,搬到别处去摆。
脱了漆的架子床因久没人睡,覆上一层薄灰。絮儿指腹滑过,黏腻的尘土像旧年的故事,粘住了便再难擦干净。
原主在这床上不知哭过多少回,因次数太多,记忆也混乱。
一时分辨不出,原主都因什么事哭过。横竖她总在哭,尤其是这样的雨天。
天色完全暗下来,噼里啪啦的雨点子砸得芭蕉叶乱响,如同兵荒马乱的战场。
她是这个家嫁出去的人,也是这个家派出去的兵。没在夫家换得荣耀归来,形同吃了败仗,阖家上下自然没有好脸色给她。
好在,她为这家人准备了丰厚“回门礼”。不日将李辞的书拿出来一本,转手卖给白家,再忽悠白家给李辞送去。
里外赚五千两银子,书还是李辞的书。
絮儿轻拂灰尘,坐到床沿,双腿晃动在雕花围栏,笑得停不下来。
那笑声清脆悦耳,好似穿过密集的雨阵,游街过巷,转入隐春园别院暗阁里去。
“多少时辰了,王妃怎的未归?”
李辞搁下笔,隐约听见外面雨声震天。往凉月庵往返不过两个时辰,怎的絮儿去一整天还不回?
该不会,她又跑了?
今日可没派暗卫跟着。
这些日子暗卫忙于替他在前朝打探消息,又往几个要紧大人身边安插眼线。絮儿出门的次数多了,跑的地方也多。一时顾不到,李辞不再派暗卫随行。
这个为了他的名声,甘愿舍弃钱财,每日奔波的女人,已然博得他的信赖。他想絮儿应该不会再走了。
如今疑心病犯起来,李辞暗悔不该大意。絮儿素日打扮成寻常妇人的模样,又往外跑了好些日子。
一切的一切都在麻痹他的神经,好让他对她的离去习以为常。
何况她手上有钱,典了首饰折成银票,带在身上十分便宜。往这方向越想,李辞越发扯得心口疼。
“爷,已是酉时三刻了。” 这日陈放外出办差,另一暗卫恭敬回话。
李辞抬眼,“王妃跟前都有谁?”
“陆护卫带着六个侍卫同去,另有集美姑娘并两个丫头跟着。”
李辞悬着的心稍稍回落,陆展那人还是靠得住的。又听同行的有十人左右,想来没大妨碍。
只是她怎么不回来?许是被雨绊在了哪里。
“雨大,你领几个人往外打听王妃在哪里躲雨,送些伞去。仔细别让她淋着雨染风寒。”
暗卫应声而去,李辞搁下笔,将信纸塞入信封,再仔细封上火漆,随即又唤一人,“来人,往欧大人府上送信。”
昨日欧彦深差人送信,询问李辞身子是否安好,中秋宫宴能否亲去赴宴。若有意前往,他会在皇上面前找机会提起。
这封信便是李辞的答复。他要去。
絮儿为他做的事情,早传到宫里。皇上闲骂几句,大有褒奖的意思。
倒惹得贵妃不痛快,当着其他宫妃的面赞絮儿为夫君着想,实际贬损起絮儿抛头露面,有碍皇家颜面。
她越是讨厌絮儿,李辞越发舒坦。更能证实絮儿至少不是贵妃的人。
之前还担心与贵妃斗法,害她夹在中间受难。如今放心大胆行事,更舍得用手段。
李辞勾手又唤一个暗卫,“下月乃靖王生辰,把箱笼里的东西送去,也是我做兄长的一点心意。”
暗卫掀开箱笼,见满满一箱书,“这可是王爷苦心收集的古本,全送了未免可惜。”
李辞轻抬眼皮,“听说他勤学苦读,正是用功的时候。能帮到他就好。”
说着随意翻翻,看到露出来的一角,笑意逐渐阴沉。当初贵妃打着关心学业的幌子,送他一本禁书,打量让他读些大逆不道的道理,日后暴露出来被皇上惩治。
如今物归原主,这份关怀得让贵妃的亲儿子领受。
雨未停,一下便是一个时辰,李辞没吃晚饭,没人做。他饿着肚子等,肚里心里皆是空落落的。
另一头饿着肚子的某人,正探头探脑往厨房走。心下暗骂,白太太真是抠门,她不过客气客气,还就真不给她摆饭。
絮儿从廊下转出来,险些将送饭的女人撞翻,那女人喊道:“哎哟,我的老天爷。”
送饭的女人叫张嫂,生着一张圆盘脸,不胖不瘦精精神神的面貌,在白家厨房专管做羹汤点心。
张嫂后退两步,提着食盒重新笑起来,“哎哟,哪儿来的老天爷,分明是小仙女。大小姐,怎的不在房里呆着,仔细雨水湿了鞋,捂着穿可要害病。”
湿了鞋白太太是不会另给她一双的,怕她穿走不还。
张嫂是白家的老人了,对家中情形无不知晓。她一惯心疼原主,那日探听得白家三人演的戏,放下活计就来报信。
如今这冒雨送饭的差事,众人都推脱不去,情愿让絮儿饿着。只有她肯跑一趟。
絮儿笑吟吟接过食盒,轻飘飘的,白太太果真没打算请她吃饭。
“嫂子近来可好?许久不见,似乎丰腴了些,想是遇着好事咯。”絮儿随意搭腔。
张嫂子挺挺肚皮,笑得分外得意,“我家大姑娘要嫁人么,就嫁荣昌号的账房。那小子我瞧着就好,当然咯,不好也不配我姑娘!不嫖不赌,面皮白净,个头高高的,算盘珠子打得飞快,字写得真真儿是好,又多又黑。”
这般市井的,浅薄的夸赞里头,显露出一位母亲挑得好女婿的骄傲,也是对女儿幸福的关怀。
兴许是被张嫂的喜气冲的,兴许是饿的,絮儿肚里翻腾着酸。“真好呀,定的哪天好日子?我人来不了,先随一份礼。”
张嫂不推辞,大大方方一谢再谢,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来祝福她的女儿。
母亲与母亲不同。
且不说与她没什么感情的白太太,就说絮儿在现代的妈。但凡絮儿有点成绩还没开始高兴,她必定先打预防针:“这就骄傲起来了?人要谦虚。”
她怎么不能骄傲?熬夜背书,刷题订正,好容易考好一回怎么不能骄傲?她不配么?
如今见一个寻常仆妇,为女儿获得的寻常幸福,兴奋得手舞足蹈。絮儿嫉妒也不是,羡慕也不是,好像有个软绵绵的巴掌扇得脸上火辣辣。
想哭。
真就有滴眼泪滑落,好在雨势滂沱,她们又从廊下走过,一点泪花不会引来谁的猜测。
到房中,张嫂麻利地摸出绢帕擦了榻桌,将饭菜一一摆下。一样青菜烩豆腐,一条三指来宽的蒸鲥鱼,一小碗白饭。
张嫂朝饭菜不屑地努嘴,从怀内摸出个牛皮纸包,“久香居的八宝酱鸭,二小姐近来爱吃,老爷今天又差人买。我先卸下来两条腿,凭什么都让她吃了去。”
絮儿接过两个鸡腿,仿若接过两颗手雷,炸得她心窝子疼。
原来他们家会买久香居的酒菜吃,她却从没尝过。还是在隐春园的别院里,第一次吃到那样可口的饭菜。
“吃呀,同我客气什么?”张嫂子将手肘撞她胳膊一下,撞下来两滴眼泪。
张嫂子歪着脑袋打量,“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没事,烛火燎了眼睛。”絮儿胡乱揩泪,接过鸭腿大口大口吃起来。饭菜也全都吃得干干净净。
今日放纵一回,得靠碳水多转化些葡萄糖,平衡她那颗酸溜溜的心。
吃罢晚饭,雨势没有停的意思。集美那身子一到夜里就无力,懒懒的只想休息,此刻正躺在她原先的床上,连说话都没精神。
絮儿不想惊动她,怕她发现自己哭过,急起来更不利于康复。
这厢打发两个小丫头送张嫂回去,张嫂笑嘻嘻摆手,故意摆个冷脸,“怪道外人说咱们大小姐飞上枝头变凤凰,眼里没人。往前嫂子前嫂子后,如今只打发人送,哎哟哟,只当白疼一场。”
絮儿迎去挽她的手,“吃你两个鸭腿白受一场编排,罢了罢了,我亲自送。”
两人来到游廊转角,絮儿特意不让人跟着,压低声音问,“嫂子,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张嫂吹灭灯笼,眼睛却亮,“大小姐,你不是老爷太太的孩子,是捡来的。”
暴雨骤然随风打偏,拍来冷雨拂面。没有雷,却胜似惊雷劈下。
“当真?”
“再真没有了。那日宁家表少爷来家,酒席上老爷吃多了酒,发起疯来什么都说了,我正往桌上端菜,听得真真儿的。”
张嫂边说边看她脸色,怕她又哭。
不料絮儿舔了舔下唇,反笑出声,“真如此,就好办了。”
见她笑得酣畅,张嫂疑心传闻是真,她因不受王爷宠爱得了疯症。
忙握她一只手,“我说大小姐,既不是亲生,你该为自家打算起来。贵人哪个是好相与的?如今嫁到那样的去处自保都难,何苦为老爷那档子再搭进去。”
絮儿欣慰地笑笑,抽出手搭在她的肩膀,“瞧,女人年纪大了就爱啰嗦,我向你保证,这桩事情有好处,保管不吃亏。若做成此事,等你姑娘出阁,送你个大金镯子打发她,既好看又体面,好不好呀。”
闻言有人哭了,却是张嫂。
难为小姐过得不好还念着她,她点头应下,多嘱咐几句,“听说王府的人不好对付,小姐素来心肠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叫人欺负了,啊?”
絮儿伸手替她擦泪,“知道了,啰里吧嗦的。越发像个老妈妈。”
张嫂哪里知道,她已经不是原来的白絮儿,可不会白白任人宰割。
絮儿忽想起问,“诶,宁家表哥怎么想到上京来?”
张嫂略一撇嘴,“他那个家你还有不清楚的,左不过是为钱。”
说着踮脚四下张望一圈,抑低声音,“还有一宗事情你不晓得,老爷太太预备将二小姐说给他呢。”
“他答应了?!”絮儿险些嚷出来,忙捂住自己的嘴。
“这我就不清楚了。老爷给他几十两银子,必定是能在他身上捞好处。不过看二小姐这样子,八成还没准信。不然必定嚷得十条街都知道。”
絮儿大松口气,“只要没成就好。劳嫂子平日替我探听着些。”
张嫂知道宁策与她有些情愫,拧眉睇她一眼,“动静我自会留意。可你已是嫁出去的人,万万不可掺和这档子事。叫皇帝老儿晓得,放着他的宝贝儿子不爱,反倒留心旁的男人,几个脑袋都不够担待。”
见她神色紧张,喋喋不休嘱咐个没完,真像个担心女儿闯祸的老娘。絮儿心内又酸又暖,推着她的肩背作势要赶客,声线却含着笑。
“哎哟哟,哪里来的老婆子呀,七八十了吧,吵得人耳朵疼。这就禀明太太,打发她回家养老,省得成天念叨个没完。”
张嫂扭过身子恨她一眼,眼泪迅速汇拢,“小姐千万保重。出阁那日若非我病得下不来床,断不会让那些个王八羔子捆你。今后我不生病,你也别病。人一病到底好欺负。”
絮儿轻点下颌,和着喧嚣雨声,极轻地说了句“谢谢”,重重地抱了她。
送走张嫂后,没多会儿雨停。白森森的月亮挂在天际,地面涂着层惨淡的光。
白太太舍不得点灯,她这院子平日不住人,更是暗黑一片。
絮儿走到偏房唤醒集美,一行人来到正屋辞别白老爷与白太太。因记着张嫂说的话,连恭敬的模样都懒得装。
“别送,我走了。”絮儿撂下冷淡几个字,就往大门上走。
白老爷虚留两句,全是惦记买书讨好齐王。白太太念及她回家一趟,没有仪仗没有回门礼,白白给邻居看笑话,连留都没留。
絮儿踏出门槛,雨后洗净的空气吹得她心旷神怡,阔步往大门找陆展。
几个时辰不见,门房里一众小厮已改口叫陆展作“哥”了。
“展哥,有需要兄弟的地方,您招呼一声我必定到。”
“哥,您慢去,往后再来玩儿啊。”
“我二妹十五了,十里八乡属她最俊,哥考虑考虑。”
“呸,好不害臊。”集美歪在絮儿肩头,惨白的唇巧啐一口,“人家陆三爷稀得你说媒?”
絮儿见她气得脸颊红红的,趁势打趣,“就是,人家已有心上人,犯不着你们操闲心。”
说得几个小厮耷头耷脑地去牵马,时不时感慨两句,他们展哥真是太牛了!
而陆展呢,背身斜靠门柱,抱着两臂打哈欠,眼风往集美身上扫,“白日里瞧着还好,如何夜里病得这样?”
集美别过脸不看他,故意拿出精神敷衍,“想是淋了雨有些着凉,不打紧。”
“打紧,打紧。”絮儿两步上前,笑道:“愣着干嘛,帮忙呀。”
旋即眼往集美羞赧的脸一瞟。
陆展会意,当即将人打横抱起,往马车走去。
絮儿背手跟在后头,满意地点头。见陆展抱个大活人脚步不颤,腰板不弯,胳膊不抖,必定有强大肌群。
又见他身姿挺拔,肩宽腰窄大长腿,不禁感慨,他身材真的练得好好哦。
集美若能与他成就好事,必定幸福。
这厢人还没登上马车,就见几人骑快马跑来,皆穿蓑衣戴斗笠,踏得地上积水如跌碎的星河。
几人急急停驻,翻身下马半跪行礼,“启禀王妃,王爷见天降大雨,唯恐您给雨淋着,特为您送伞。请王妃恕卑职来迟。”
絮儿转着头看天,已是雨过天晴,皓月当空。她淡然摆手。“起来吧。辛苦你们。”
给门上小厮看到各个惊惶不已,不是说大小姐不受宠吗?
不受宠,男人家怎会满城差人送伞?
联想絮儿脸颊两处红斑,一个小厮恍然大悟,挑眉笑得淫靡,“我看大小姐倒得宠。你们细瞧她脸上,可不是给人亲狠了嘬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