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鱼漪漪,贺朝锦
月光如水洒落在大地上,一只小小的萤火虫阴差阳错的穿过了竹帘的缝隙,飞进了凉亭中。
微弱的光芒忽闪,它在空中起舞,微光摇曳在两人的身旁。
“那你呢。”沈不归也学着他的样子撑着手臂趴在桌子上,桌子不大,两人的距离挨得很近,沈不归甚至能看到少年脸上细软的绒毛。
凌翊并没有抗拒他的靠近,长长的睫毛煽动,也许是因为晚上的缘故,他琥珀色的左眼有些失了神采,像是失明了一般,没有焦距,距离近了沈不归才发现,他那独特的右眸在微微的发光。
“我?”凌翊看着他认真的神色,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故事。”
他说这话是认真的,在他十八年前的人生中只有日复一日的解剖,面对着冰冷的器具切割,忍受毫无意义的痛苦,尽管沈不归的人生算不上太幸运,但是也是跌宕起伏的。
忽的,一直紧紧盯着他的沈不归轻轻的伸出了手。
凌翊在他动作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他没有躲,任凭那只粗粝的大手抚摸着他的左眼,温热的触感划过敏感的皮肤,尽管他的手算不上柔软,但是青年的动作却异常轻柔。
墨发如丝被微风掠起,萤火虫落在他的肩膀,凌翊顺着那一点幽光看到了青年深邃的眸子,那里面翻涌着一些他不太懂的情绪。
“看不到了吗?”沈不归半趴在桌子上,手中摩挲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
心跳莫名的快乐了一些,凌翊不是太习惯这样的触感,他的眼睛不受控制的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划过青年的掌心,但他依旧没有躲开。
“嗯,晚上这个眼睛看不到。”
沈不归收回了手,眉宇轻轻蹙起,“不会很不方便吗?”
尽管他没有尝试过,但是昼夜轮流只能使用一只眼睛绝对不算什么舒服的事情。
温热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那块皮肤上,凌翊摸了摸眼睛,垂下眸子,“已经习惯了。”
“多久了。”沈不归问。
放下了手,凌翊看着他肩上的萤火虫,淡声道,“五岁。”
眼前的少年始终保持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和淡漠,宛如一片死寂的湖泊,毫无生机。
沈不归并不知道他是如何形成现在这有些麻木的性格的,但是他知道一切的促成都是有原因的。
除却那个阴差阳错的卦象之外,他对少年几乎可以称得上一无所知。
凌翊伸出了手,萤火虫就好似受到了召唤一般,轻轻的飞到了他的指尖。
“疼吗?”沈不归看着他微微和缓的表情,轻声道。
被固定在手术台上,固定住四肢和头部,清醒的感受着眼球被摘除改造,为了不让时间太长,让他自愈,顾瑜用了精巧的金属仪器放在他的眼眶中扩充。
五岁的01其实不太受得住疼,顾瑜不许他哭,他只能死死咬紧舌头,不让自己痛苦的声音溢出嗓子,事实上他不太理解这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折磨,但是作为实验体,他只能躺在手术台上,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萤火虫的灯光时亮时暗,如同一盏小小的,会呼吸的小灯。
回过了神,少年的眉眼在微弱的光芒下少了一些疏离感,轻轻笑了一声,他哑声道,“不疼。”
在那样一次次昏死再一次次醒来,整整四个小时后,改造才算结束,小小的01拥有了一颗能够在夜间视物的眼睛,那是他的“创造者”给他的五岁生日礼物。
沈不归的眸子却像是透过了他平淡无波的躯壳,看到了痛苦蜷缩灵魂。
怎么可能不痛呢,他想。
“喂——”
一道女声划破了静谧的夜色,也打乱了沈不归积攒起来的情绪。
鱼漪漪快步走到了凉亭边,她的身上还带着一些油烟味,神情却蛮松快,短发扎在脑后,翘的像是燕子的尾巴,将她原本的一些冷艳感驱散,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你们在这儿坐着就没有蚊子咬吗?”她掀开帘子,将亭内隐约的氤氲起的丝丝暧昧冲散。
沈不归将本来想说的话咽回了喉咙,“竹帘是特制的,这儿没有蚊子。”
“是吗?”鱼漪漪扫视了一圈周围,意境十足的中式凉亭,旁边不远处是瀑布之巅,萤火虫环绕在树林草丛之中,这儿几乎像是一幅水墨画。
“还有这好地方呢。”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艳,拍了拍坐在身侧的沈不归,露出了一个笑,“等我以后有空了也来这儿喝两杯。”
说着她转过了身,看向凌翊,“我饭做好了,你这大老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下午我把客房收拾出来了一间,你要是不走的话就睡那儿吧。”
鱼漪漪并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流淌的氛围,她朝着沈不归挑眉,“饭都给你做好了,记得别吃外卖,我就不吃了,家里有点事回去了。”
“音濯说晚上想在这边睡,我就不管了。”
她说话的语速不算慢,动作飒爽干练,神情大方又明媚。
因为是在现实世界,凌翊的长相又实在具有欺骗性,精致且清隽的少年看上去像个内敛的大学生,鱼漪漪实在没办法将他跟那些凶神恶煞的boSS联系在一起。
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她美眸弯弯,有些感慨,“上一次见完面之后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了呢,谁能想到会在副本里再见啊。”
还是以敌对的身份。
凌翊任由她揉乱自己的发丝,一点都不反抗排斥,看上去甚至有些乖巧。
“好了”鱼漪漪收回了手,笑着对凌翊挥了挥,“我回去了,饭别忘了吃。”
说完,并不留恋,转身走出了凉亭。
天上的繁星灿灿,萤火虫照亮了她的背影,女人的身形修长,动作干练,丝毫不拖泥带水。
凌翊其实对鱼漪漪的印象十分不错,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再次见到当年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警察。
“她应该过得不错吧。”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凌翊问道。
在凌翊浅薄的认知中,像这种明媚温暖的“好人”,一般都该过得不错的。
鱼漪漪的事情沈不归也知道个七七八八,想了想他摇头,“不算太好。”
鱼漪漪的父母是都是警察,父亲是缉毒口的,她母亲是刑警。
在鱼漪漪初三那年,父亲因公殉职,被丧心病狂的毒贩砍死,身为家属,鱼母警觉的以前把少女托付给了同事,但是自己却没躲过。
“一门双烈士。”沈不归轻声道。
“她后来被那户警察同事收养,尽管毒贩落网被枪毙,但是打击已经造成。”
好在少女没有因为变故一蹶不振,收养她的那一户警察也是极好的人,烈士子女本就更受优待,更不用提鱼漪漪本身就上进。
她考进了公大,然后因为烈士子女的优待一步步的走到了母亲当年的位置。
凌翊并不太清楚“烈士子女”代表着什么,生长在那些扭曲的峭壁之中,他对于这种正面的东西几乎未曾接触过。
“如果故事到这里,应该也算不错。”
沈不归唇边的笑意淡了下来,眸色也暗了暗。
鱼漪漪就像是一株坚韧不拔的野草,蛮横的生长在悬崖之巅,接受着雨雪的摧残,却依旧蓬勃的生长,生命力强盛。
可惜就可惜在,她遇到了贺朝锦。
不怪他在副本里要价太黑,他倒是真的挺瞧不上贺二那家伙的。
“贺二学法,他俩在大学里经过朋友介绍有了点交集,后来就恋爱了。”
这些话其实跟凌翊说了他也一知半解的,但是他真的是一个素质极高的合格听众,就算有些地方不懂,也不出声打断,只是用那双漂亮的异瞳认真的注视着沈不归。
“贺二家里跟我家差不多,有点钱就觉得有皇位继承一样。”
说到这里,沈不归的表情已经彻底冷了,脸上带着讥诮,不知是在嘲讽沈家,还是贺家。
“贺二跟我的脑残爸差不多,力排众议的算结婚了,婚后也不算太安宁。”
这里的故事事实上跟沈不归身上的故事有百分之八十的重叠。
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贺朝锦认为凭借自身本领足以抗衡整个世界,但鱼漪漪却和谭絮岚截然不同——她绝非那种性情温顺甚至逆来顺受之人;相反地,鱼漪漪个性坚毅果敢且瑕眦必报。
这几乎注定了他们的结局会不太好看,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们天生就不太适合在一起。
尽管鱼漪漪是烈士子女,还是南礼市刑侦副支队长,但是很明显这些头衔在“有皇位”要继承的的贺家算不上太能看。
明里暗里的排挤,语言的羞辱,这些幼稚的手段,无法摧残这个姑娘强悍的灵魂和内心。
“但是他们还是离婚了。”沈不归轻叹一声。
凌翊已然察觉到了,“因为她的丈夫做了错事吗?”就算在人情世故上面不算多了解,但是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显而易见的,内心强大的女警不会因为一些流言蜚语就放弃跟自己丈夫的感情。
如果他们的感情出现了问题的话,那么大概率过错方应该是那个男人。
“对。”沈不归撑着下巴,眼神散漫,这些不算什么秘密了,在南礼市高层一点的圈子里随便打探就能知道那年惨烈的状况。
“不详细的事情除了当事人之外,没有人知道,鱼漪漪也没跟我说起过,我是知道,她有过一个孩子,但后来那个孩子没有降生,她也因为这件事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到底是出轨、劈腿、还是其他,至今都无人知晓,但是鱼漪漪那样傲骨铮铮的人用了堪称惨烈的方式选择了离婚。
她的孩子被她亲手打了下来,也因为体质问题,她无法再有孕,而贺朝锦本人也不知被她用了什么手段,这辈子也无法再让人有孕。
她当真睚眦必报,上层圈子的人最在乎体面,但是她偏偏要用这种最不体面的方式解决自己这堪称闹剧的婚姻。
贺家尽管恨毒了她,也不得不让步妥协,贺朝锦割掉了一大半家身家给了鱼漪漪。
“烈士子女的身份过于敏感,没人敢动她,所以离了婚之后,鱼漪漪就算废了贺朝锦,贺家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在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沈不归大约是觉得有趣,他脸上浮现出了丝丝笑意。
“她曾经跟我聊天的时候提过一嘴,她说她本来是想让贺家其他的几个男嗣也无法生育的,但是碍于她自己就是警察,知法犯法不好,所以就作罢了。”
事实上,鱼漪漪的原话要难听许多,如果说脏话会被消音,那么估计她从头到尾都没几个字能被播出来,只能听到满屏的鸟语花香。
沈不归其实在骨子里也是不太瞧得上贺朝锦那种人的,他说的比较简略,所以没有跟凌翊透露太多。
如果是他认定了某一个人的话,一定会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对待那个人,绝对不会三心二意。
不怪上个副本沈不归刻意袖手旁观,让贺朝锦吃了些苦头,他所受到的那些“怀孕”的酷刑在他看来抵不上鱼漪漪的万分之一。
凌翊从她的描述中差不多也能想象出来那个场景,脸上忍不住带上了一些笑意,“是个很热烈的人。”
他们现在已经在这儿坐的很久了,沈不归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酸软的身体,对着凌翊伸出了手,“走吧,家里不是说做好饭了吗,先回去,吃完饭再说吧。”
他特意模糊了一下字词,用了“家里”这种没有边界感的词汇。
凌翊这种没有太多社会经验的人,压根听不出来他这点儿小九九,笑了笑,伸手握住沈不归半空中的手。
竹帘被掀起。萤火虫摇曳在他们的四周,头顶的树叶落下了一片,正正巧巧的落在他们的脚下。
两个人并肩朝着宗门走去,萤火虫微弱的亮光环绕着,看上去居然有些朦胧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