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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酬》

人的社会属性注定人们需要群居而不能脱离社会而独立存在,因此需要开展人际交往,因而人际交往是亘古未变的社会准则,在人际交往过程中,人们可以促进自我的认识、求同存异获取自身所需。在古装武侠电视剧中,常有“以武会友”的说辞,也即切磋武艺来进行沟通交流,还有比武招亲之说,好比现在大城市的剩男剩女通过相亲交友,本质上也就建立人际关系中的婚姻关系的一种途径。在以武会友之余,三百六十行发展出来的以诗会友、以歌会友等,在千奇百态交友的平台展现才华用以吸引欣赏自己的朋友,以达到交友的目标,因此要想交到真正的朋友,是需要靠吸引力的,有被人家欣赏的特质优点。在诗词大放光芒的唐代,以诗交友自是士大夫阶层常见的人际交往方式,因此可见唐诗中有很多酬赠诗,从小就学过大诗人李白的《赠汪伦》,便是典型的赠诗,酬诗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唐代的赠酬诗,可以是人际交往中单向流动的关系,像李白的赠诗便无汪伦的酬诗,它们也可以是闭合的,就如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丛诗题中便可知道,是对乐天(白居易)赠诗的回应之作。

唐代赠酬诗,不仅仅是诗人以诗会友的交际方式,更是以诗明志的一种形式,更是有请求多多关照的委婉做法,它的目的不尽相同,如李白的这首《赠汪伦》便蕴含了作者表达感谢之意,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除了表达感谢之意外还蕴含了作者明志的意图,如诗人孟浩然创作的《望洞庭赠张丞相》则是请求上位者多多关照之意。在唐诗中,赠诗往往容易比酬诗出现经典语句,如在赠诗篇目中介绍的几首赠诗,都有传世甚广的经典名言,如杜甫《赠花卿卿》中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崔郊《赠去婢》中的“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罗隐《赠妓云英》中的“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等。这些诗篇无一例外都没有酬诗,或许赠予的对象未能创作出诗句,也或许是无法进行酬答作诗。酬答诗中,出现旷世名句的当属刘禹锡回馈给白居易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因为扬州初逢席上的见赠,他们相见恨晚,晚年成为至交,此后他们很是喜欢赠酬诗篇,不过刘禹锡的酬诗质量都胜过白居易,我们所熟悉刘禹锡《酬乐天咏老见示》中的经典名言“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便是酬答白居易时创作出来的。

同年的刘禹锡和白居易,首次相逢是在扬州,这时的他们已经年过半百,在古代算是晚年交友了,当然他们这次会友后的二十年,持续保持着亲密关系,这也是非常难得的关系,人际交往时,往往是年少时结交的朋友才可谓之朋友,晚年的他们并称“刘白”,一度“白唱刘和”,自是唐代诗坛中凤毛麟角般的存在。白居易曾写过一篇散文谓之《刘白唱和集解》,可见他们两个是经常唱和写作诗篇的,集解,也就是白居易对他们所创作的赠酬诗汇集起来出版时写的序言,提到收录了两人唱和的诗篇138首,138首诗对于诗王白居易和诗豪刘禹锡来说,只是他们创作诗篇的九牛一毛,但是对于两人唱和而言,不可不谓多。白居易的诗作成就主要是中青年时期,而刘禹锡是始终坚持积极向上心态的,故而晚年成为至交的他们,唱和的诗篇也即他们互写的赠酬诗,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和《酬乐天咏老见示》在诗作质量上和精神层面的表达上,显然更值得后世的称赞。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唐)白居易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唐)刘禹锡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从白居易的诗题就可看出,刘禹锡出身背景不简单,到他为止,在宗亲里排行排至二十八位,可见出生一个非常庞大的家庭中,白居易另外有作诗《问刘十九》,“刘十九”应是刘禹锡宗亲家族里的哥哥,刘禹锡后来赠诗《叹水别白二十二》给白居易,可见白居易排行二十二,显而易见的是,他们都是出生于大富大贵之家。父辈兄弟五六个,乃至七八个倒也正常,十兄弟也不是没有,能排到二十八个的话,若不是锦衣玉食的家族,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们能中举就足以说明不简单了,尽管唐朝施行科举取士制度,名义上只要是学子就可以参加科举考试,但是没有雄厚的经济基础和家世背景,中举之事难如登天,本质上还是权贵家庭垄断了仕途之门,用考试方式选拨官员平衡世袭制的弊端而已,寒门子弟要想中举犹如彩票中奖一般的上帝庇佑,因为历史上很多子弟科举几十年都未登科,晚唐著名罗隐十次科举都未中,可见仕途之门还只是留给官宦世家的。

一赠一酬,瞬间升华彼此的友谊,常言道“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晚年时期的白居易和刘禹锡还能成为挚友,史上并不多见,互诉衷肠,欣赏彼此的才华横溢,感叹对方遭遇不平,为才命不相当的境遇鸣不平。两人在回京师洛阳的途中,经过当时的名城扬州,酒后白居易诗兴爆发,随即赠诗一首,刘禹锡瞬间感到知我心者非白居易莫属,随即作诗一首以示酬谢,学校教科书限于篇幅及考试的目的,只教学生学习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对于整体理解这首诗,很有必要将白居易赠予的诗作一并解读,方能深刻领会此诗作的魅力。刘禹锡境遇波折源于朝廷的革新运动,革新运动向来是历朝历代必有的政治活动,但是部分改革运动造成的人事震荡往往非常激烈,伴随着残酷的政治倾轧,刘禹锡便是参加了革新运动付出沉重代价,不过由于不改革主导者,有幸避免的身死的遭遇,但也是被安排到边远地区长达二十三年,几乎把最好的年华荒废至小地方,这对才华横溢的刘禹锡来说,是莫大的心理折磨,当然,在小地方也是主政官员,还不至于沦落至为养家糊口而伤神,只是才思无法施展心中压抑郁闷,犹如白居易所言“二十三年折太多”。白居易也有被贬的经历,源于他自己“越职言事”,犯了官场上的大忌,在职场上,越级报告越过主管领导开展工作同样是大忌,这本来还不至于白居易被贬,自己的诗词被人断章取义的拿来评议为讽刺当朝执政者,朝廷只好将白居易踢到江西九江任职,于是有了名篇《琵琶行》。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首联“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是表达了相逢时开怀畅饮的画面,在歌妓盛行的大唐,饮酒作乐少不了艺妓的歌舞伴奏,以表达两人酒席上无拘无束的把酒言欢的场景,也暗示了彼此欣赏。颔联“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白居易盛赞刘禹锡在写诗方面可称“国手”,即表示其有登峰造极层次的才华,表达了白居易对刘禹锡才华极大的认可,然而却不得不面对“命不由人”的现实,为续写刘禹锡曲折的仕途作铺垫。颈联表达了朝廷官员风风光光,而满身才情的刘禹锡却沦落地方承受寂寞,长时间的地方经历蹉跎了最美好的年华,为刘禹锡打抱不平的同情之心跃然纸上,这里也有批评朝廷权贵的意味,批评他们罔顾人才难得,而自顾春风得意。尾联一语点出刘禹锡遭受不公正待遇的原因和过长时间,因为才气过高,遭受曲折倒也正常,然后刘禹锡却被埋没长达二十三年,这个曲折太重,为他的遭遇鸣不平的共情之心瞬间升华。然而埋没才华二十三之久,太久了,如此坦率和真诚的语言,刘禹锡被白居易的共情感动了,故有“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来酬谢,此后两人的关系如胶似漆,为后来的频繁互赠诗词埋下了伏笔,两人的感情升华至刘禹锡所言的“两心相忆似流波,潺湲日夜无穷已”,总而言之,他们的基友情无以复加。

论诗词鉴赏,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不管是写作手法还是表达的思想感情,都更有价值且振奋人心,能收录到中学课本上,自是有其不言而喻的道理。刘禹锡的酬答诗中,首联回应白居易所说的“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先是叙述自己二十三先后被贬谪至巴山和楚水的凄凉之地,这些地方即四川山区、广东连州、重庆奉节、安徽和州等地,今日看来这些区域同比而言依然是非常落后,对比诗人所处的时代来看,相对京畿中心长安洛阳周边地区而言,凄凉之地虽说夸张了,也基本上属实,毕竟对于满身才气的人来说,远离权力中心缺少得意的日子,因此用“弃置身”形容自己沦落到小地方。显然在经济发达地区为官显然比穷山恶水风光很多,远离繁华都市中心,远离施展满身才华的平台,最应该发挥才能的春秋盛季,却被朝廷弃置,甚感委屈和岁月蹉跎,叹息自己的才华没有得到命运的眷顾。

颔联“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表示作者结束贬谪生涯回归后,时过境迁,昔日的好友都离去不在,徒然吟诵笛赋以示怀念,二十三年后已是恍如隔世,不管是朋友还是自己都已面目全非,即使回来也是惆怅不已,对自己的遭遇更多的深感意难平。颈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是必须背诵且是必考的名言,这句反映了诗人乐观豁达的情感,表明他并未因蹉跎二十三年岁月而意志消沉,以沉舟和病树比喻自己,终会迎接曙光的到来,也有劝白居易坦然接受世事变迁和官宦沉浮的内涵,这样的意境显然远胜过白居易的赠诗,意义也更为深刻。刘禹锡在心理承受能力上也比和他一起因革新运动而被贬的柳宗元强,柳宗元未等到曙光的到来,中年之际便病逝于贬谪之地广西柳州,刘禹锡告诉世人“病树前头万木春”,而柳宗元告诉世人“千万孤独”,足以见得,刘禹锡豁达的心态乃是他逆境时的精神支柱,更是今人应汲取的精神内涵。尾联“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表达了由衷感谢白居易的共情之心,也是此诗“酬乐天”的标志所在,俗语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得到白居易的认可和宽慰后,刘禹锡表示由衷的感谢,也顺势以诗明志,表达出作者自己将会振奋精神重新投入人生的新阶段和继续保持坚忍不拔的意志。白居易收到酬诗后,想必也是非常欣赏刘禹锡这首回馈诗作,后来白居易在他们的赠酬诗合集中写序言时,称其颈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为神妙之句,无疑的是,后世对刘禹锡的这两句诗同样高度赞誉,评价其为神助之言及有道之言等。

从白居易醉赠的诗句看来,他们未见之前,白居易对刘禹锡情况想必是非常熟悉的,其次从白居易的五言绝句《问刘十九》看,刘十九即刘禹锡的堂哥刘禹铜,表明白居易与刘禹锡家族素有往来,对于刘禹锡的才华以及他们参与的革新运动,必定是了然于胸的。年过半百初次见面并成为至交的刘禹锡和白居易,自是彼此家族因素的影响,他们138首赠酬诗中,初次见面后的赠酬诗最值得赏析,其余的136首诗中,再无与之相媲美,足以表明,扬州的初次会面是何等的重要。他们初见的年纪对很多古人来说,已经是垂暮之年,黄昏恋都是老年男人对年轻女性,而两个“老年”男人竟然可以上演一场“黄昏恋”。所谓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是人际交往中极为关键的要素,心理学上有个术语叫做首因效应,也即指第一印象对今后交往关系的影响,因此在人际交往过程中,倘若需要面见一位新人,需要着重注意首次见面的形象,因为初见是奠定彼此关系的基础,犹如白居易与刘禹锡一样。

不管是初次见面的刘禹锡,还是垂垂老矣的刘禹锡,在收到白居易的赠诗后,都是保持一贯的积极乐观的心态,这是后人高度称赞刘禹锡的地方,故将他称为诗豪也是实至名归。在遗留经典诗篇的唐代诗人当中,积极乐观排行第一的非刘禹锡莫属,消极悲观的诗人比比皆是,这也是刘禹锡值得后人欣赏之处,身而为人的刘禹锡,想必也有一些悲观的时刻,但他几乎不流露悲观情绪,总是能创作出积极乐观的篇章,也是他能承受二十三年弃置身的重要原因,当然这也是他成功的重要原因,他最终还朝任职,死后被追赠为户部尚书。从白居易和刘禹锡的赠酬诗篇来看,他们的深厚友谊固然离不开他们同朝为官的基础条件,但是能够成为生命至交,则是来源于他们彼此欣赏和认可,早在他们认识之前,白居易就曾表达过对刘禹锡称赞的诗句,而且还不顾及刘禹锡贬谪的身份,可见在白居易心中早就认可了刘禹锡,后来他们扬州初次相逢,便饮酒畅谈,所以才有了白居易的醉赠诗篇,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此后他们经常赠酬诗篇。

深厚的友谊来源自彼此强大的共性和吸引,倘若不是白居易对刘禹锡的肯定和欣赏,白居易难以创作出如此感同身受的赠诗,刘禹锡也不可能写出这么豁达的酬答诗,若非推心置腹的情感倾诉,后世哪能见识到这么精彩绝伦的赠酬唱和诗篇。白居易最好的朋友应该是元稹,在《与元九书》中,白居易向元稹(家族排行第九,故称元九)吐露了自己心声,从文章可以看出,白居易俨然把元稹当作刎颈之交来对待的,从白居易在元稹逝世后作诗《梦微之》可见一斑,诗中言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更是感人肺腑,元稹也是幸福的,殊不知去世后还有人这么深情的挂念他,这首诗可能是白居易回味他们的书信及互赠诗词时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的有感而发。刘禹锡也与元稹交好,用现代化的语术,他们便是唐代诗坛里的铁三角,历史名气上,元稹虽不如白居易和刘禹锡,可促成刘禹锡和白居易成为好朋友,元稹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总之更为核心的是,他们三人之间必然有强大的共性和彼此欣赏之处,才可以成为唐代诗坛里的佳话,再者,元稹的才华也不一定输给刘白,大诗人杜甫的名气飙升也与元稹有莫大的关系,元稹攥写《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一文发表后,才使得杜甫飙升至诗圣的历史地位。

白居易与元稹、刘禹锡的友情,历来是佳话,其中白居易与元稹的风流韵事也是诸多人欣羡不已的,论豁达的精神境界,还是学习刘禹锡为妙,刘禹锡是史上少有的豁达精神的文学家。怀才不遇的人随处可见,自命不凡的人比比皆是,任何时代都不缺乏才情满满的人,更不缺风流浪荡之人,同样也不会缺小人得志的情形,社会现实就是能让你发挥才华的平台抑或稍纵即逝的机会,往往遥不可及,命运注定你不能出人头地,你也无可奈何,但在无可奈何之时,保持刘禹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豁达精神,实属难得,更是适合作为激励自己的座右铭,再者,虽然年轻人无法体验老年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心态,但是多看老年人精神面貌,尤其是养老院的人,就深刻明白到刘禹锡的“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宏阔胸襟,是多么值得人们欣赏,没有对生命的热爱和激情,难以道出刘禹锡这样的语句,毕竟几乎所有人多是呈现李商隐式叹息心态,而刘禹锡是寥若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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