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后庭花》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曾是被国内学者奉为中国历史兴亡规律的圭臬,单纯从国史几千年的记载来看,这个结论的确可解释中国这片土地上多次分分合合的历史文明演进过程,然而拿至全球史来看,这样的观念则凸显狭隘,世界各国都经历过混乱融合的过程,还有民族之间相互同化的进程,先进文明覆盖落后文明的现象。中国历史上,混乱较长的时间段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个时期从东汉末年分三国开始,到曹魏政权更迭为司马氏晋朝,晋朝时期发生著名的八王之乱和五胡乱华事件,五胡乱华之后遂慢慢演变成南北对峙的政治格局,南朝即晋朝南迁之后政治动荡被更迭为宋齐梁陈四个朝代,北朝则是北方胡人为主而建立的几个交替政权,这段长达四个世纪的历史时期,被统称为魏晋南北朝。结束这段长期相对混乱局面的人物是隋文帝杨坚,而被结束的则是南朝后主陈叔宝,作为一朝末位皇帝,陈叔宝的知名度显然远不及蜀汉后主刘禅和南唐后主李煜。刘禅留给后人津津乐道的是成语乐不思蜀和谚语“扶不起的阿斗”,李煜留给后世的则是“千古词帝”之名,流转千年,陈叔宝的历史名气近乎烟消云散。
成王败寇的观念深入人心,歌颂成功者、批判失败者的评价传统影响着无数人,当然这也是世人迫切需求成功的心理所致,因此后世多有批判那些失败的君王,南朝后主陈叔宝便是典型之一,其次刘禅亦是如此,从因刘禅而流传至今的成语谚语可知,对刘禅多有贬义,当然也有对刘禅持有积极看法,说他顺应时代潮流避免无谓的斗争牺牲。从纵向历史来看,失败的君王尽管多被冠以昏庸的标签,但是实际上他们非但不昏庸而且多有治国才能,其次文学修养也颇深,就如词帝李煜来说,尽管亡国身死,但是给后人留下来多篇传诵千古的文学作品。在文学领域,人们可能对南朝后主陈叔宝不甚了解,通过他的杰作《玉树后亭花》可知,陈叔宝的文学水准还是值得点赞的。
《玉树后庭花》是陈叔宝创作的宫体诗,这首诗歌咏女子一颦一笑的美态艳姿,在形容女性美时,不可谓之为一首上乘之作,会有人认为这首诗验证了陈后主奢靡浅薄沉迷女色的特质,故一度被人认为是亡国之音。陈叔宝在政治上的失败,顶多说他是非英明雄主,与昏庸无能八竿子打不着,其次更不能影响人们赏析他的这首佳作《玉树后亭花》,历朝历代的中后期君主,有时候并非他们无能,而是他们也无能为力,而且多才多艺基本上是他们的底色,在政治上无所为却把天赋发挥在艺术领域上,亡国的陈叔宝更是如此,在诗歌艺术和音乐上颇有建树。不管陈叔宝曾经多有才华和政治建树,但是失败的事实,使得后世给他的标签多以“昏庸无能”呈现,在唐宋时期,他的杰作“后庭花”还被演变成亡国之音,常出现在怀古咏史的文学作品,其中最为出名的“讽刺”之作主要有唐代诗人杜牧的《泊秦淮》及北宋政治家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当然也有其他文人墨客创作“后庭花”作品。
《玉树后庭花》
(南朝陈)陈叔宝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就诗歌文学角度欣赏而言,陈叔宝这首宫体诗相当不错,尽管被当作被批评的靡靡之音,但是其词语运用方面,以及赞誉女性美的说辞,非常值得赞赏借鉴的,是男性读者学来夸张女性的佳作,更是那些比女性还了解女性的男同胞值得背诵的佳作。这首诗翻译成现代白话文如下,楼宇高阁有芳林花草对着,妃子们本是貌美如花,盛装打扮的加持,更凸显倾国倾城之态,她们的娇羞容貌光彩耀人,想要入门却又停下来,走出闺阁含情脉脉的笑迎君王,她们妖姬似的脸上像是晶莹雨露的鲜花,他们的美丽如玉树样秀丽,流光溢彩照耀后宫。这么美的描写,虽然是被演变成靡靡之音,可是描述的场景却是皇亲贵族家里很寻常的现象,在当代,也是精英阶层里常见的,尽管被批判,但是《后庭花》却长盛不衰,这首诗原来只是艳丽的情诗,只是遭遇了对陈叔宝不利的时代潮流,从而被硬生生的冠以“亡国之音”。
或许会有人认为,就是因为陈叔宝生活奢靡,沉迷于女色而荒于政事,从而导致被隋朝灭掉,这个逻辑是认识浅薄之人才有的,正所谓天道行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堂堂一个大王朝不会因个人才能不够而垮台,因此南朝的灭亡不能把罪过全部扣在他头上。作为王朝最高领袖和国家代表,必然要为亡国负责任,文人又喜欢拿女性分担责任,陈叔宝盛赞其后宫女色的这首《玉树后庭花》,因此在文人的酝酿下,成为亡国之音的典故运用到文学创作上。关于后庭花的作品,晚唐时期,看到摇摇欲坠的大唐,经过繁华的金陵秦淮河,看着沿河两岸灯红酒绿的奢靡场景,听到岸上传来了歌伎们的欢歌声,顿时想起当年的陈叔宝城破国亡之事,于是感慨的创作出他的怀古咏史名篇《泊秦淮》。
《泊秦淮》
(唐)杜牧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诗的大意是迷离的月色和轻烟笼罩着寒水与白沙,夜晚停靠有酒家的岸边,卖唱的歌女不知道亡国之恨,隔着江水仍在唱着“玉树后庭花”,从诗中大意中可得知,玉树后庭花应是一首比较流行的曲目,颇受歌伎青睐的歌曲,更是富裕阶层人群喜爱的。这首诗前半段写秦淮夜景,作为六朝古都的南京,更美的别称为金陵,无数国内外游客慕名而来,感受下秦淮河风靡千年的魅力,唐代的灯光无法与当代的霓虹灯相媲美,但是绝大多数地方漆黑一片的古代,秦淮河边的酒家可以做到灯红酒绿,达官贵人们在此享乐游宴,因此秦淮河也沦为奢靡生活的代名词,明代秦淮八艳的故事广为流传,足见秦淮河边的魅力之所在。诗的后半段抒发自己的感怀,熟悉杜牧诗篇的朋友想必清楚,年轻时的杜牧对于灯红酒绿的生活早已习以为常,然而听到歌女在卖力的演唱《玉树后庭花》时,触景生情,想起陈后主在此城亡国,想到大唐王朝内忧外患,忧心国家前景及自己的境遇,借此批判在国家前途暗淡的时候,统治者们还在追求享乐而罔顾国家社稷安危。作为政府中层级别的官员,早期的杜牧颇为关心政治和国家的前途,也进入了党争集团,自是明白党争对国家社稷的不利影响,还写下《阿房宫赋》警示统治者借鉴前朝亡国的教训,然而杜牧的个人力量非常有限,唯独著文章和写诗词来抒发自己对国家命运前途的深切忧虑。
商女不知亡国恨,作为供达官贵人欢愉享乐的歌伎们,辛辛苦苦的上台表演,甚至要做出不雅姿势来博取看客们的异样眼光,出卖色相赢得看客的青睐,更有甚者沦为达官贵人们的玩物,此等境遇的商女,何来亡国之虑,更多的只是自己命运的悲歌。早在杜牧之前,中唐诗人刘禹锡在金陵创作过一组怀古咏史诗,都称赞了金陵作为王朝首都时竞繁华的景象,但是都因为未能抵御北方政权的征伐而沦亡,从而使得金陵城千门万户野草丛生,只得说“只缘一曲后庭花”,即将责怪亡国之音的《后庭花》。王朝的覆灭不会如刘禹锡诗句所言的只因为后庭花之曲,而是借用这首《后庭花》讽刺王朝统治团队,不思进取,坐等国家的灭亡,杜牧的这首名篇《泊秦淮》亦是如此。不知道亡国恨的岂止是卖唱的歌女,精英阶层抑或士大夫阶层,又有几人真心在乎国家存亡,更多的只是在乎自身的权益,历史经验告诉人们,天下的皇帝轮流做,李唐家的皇帝没有了,会有赵宋家的皇帝,而短暂的一生未能尽情享乐却是自己的事,因此动听的《玉树后庭花》,犹如王安石词作《桂枝香·金陵怀古》所说,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桂枝香·金陵怀古》
(宋)王安石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作为江南地区的首善之城,南京城的故事浩如烟海,无数位历史名人在南京城留下了足迹,中国历史上改革者唯一能够软着陆的政治家王安石,非常喜爱南京,致仕后便一直居住在南京城直至去世,也是在南京,他留下为数不多的词作《桂枝香.金陵怀古》。这首词的上阕描写金陵景象,故国晚秋时候,天气变得飒爽清凉,澄江婉如一条白练,青翠的山峰簇立在前方,归来的船帆在夕阳下穿梭,西风起处,酒家的旗帜写在斜直的飘扬,彩色的船帆如同在淡云中浮游,白鹭好像在银河里起舞,丹青妙笔都难以描绘这壮观的景色,词中景色的描写和比拟的对象足见其文字功底深厚,面对同样的景色,在很多风光旖旎的景区,很难再写出古典诗词的韵味。延续诗词的一贯作风,上阕写景,下阕抒情,词中先是回想起金陵的历朝历代的繁华景象,这里的繁华景象想必是王安石从前人的典籍中获悉的,就如当前的我们知悉金陵的繁华景象,也是通过先人留下的文章而得知,然而就是这么繁华与衰败循环更替的经过,很多朝代的末代帝王轮番上演悲情故事,古来无数人登高怀古,无不感叹历代的荣辱兴衰,六朝的旧事已随水样流逝不在,剩下的只有寒烟惨淡,绿草衰黄,时至今日,还时常听到歌女演奏《后庭遗曲》。
这首词通过赞美金陵的自然景观和天下兴亡的感叹,寄托了自己对国家的朝政和国家命途的忧心情怀,词的上半部分堆砌了江边一系列景观,勾勒出金陵城外宏阔的景象,意境优美,词的下半部分则直接描写历史上多有人进行往昔与今日的比照,感叹金陵城的兴衰更替,由其引出自己同样的情怀,表达内心对国家前途发展深沉的忧郁和深刻的忧虑。整首词景色与心情交融,意境宏远辽阔,将壮丽的景色和兴衰的历史结合起来,自成一格,是难得的一首怀古佳作。在政治上对立的一位文学家苏轼,也写下一部怀古名篇,显然苏轼的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更具有名气,固然王安石的词作领域不如苏轼,就对比他们的怀古类名作,一气呵成的词风颇为相似,王安石更多的是为国家前途命运,而苏轼更多的是感怀自己的境遇,显然境界上,王安石略胜一筹,在词作名气上,苏轼显然远胜于王安石。
在陈叔宝之前,有三国时期的吴国末代皇帝孙皓,在陈叔宝之后,有南唐后主李煜,三位末代皇帝都不得不接受历史的命数,在北方强敌入侵的情况下,选择了投降,选择投降远远的不止这些帝王,投降的典范当属蜀汉的刘禅。传统的士大夫观念里面,投降是屈辱可耻的,也的确如此,但是就尊重生命的角度来看,投降选择“苟且偷生”未必不是个明智的抉择,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是不是有必要为了尊严放弃生命,众人莫衷一是,但不可否认的情况是,选择投降的君主多半生活状态还是比普通人好很多,安乐公刘禅就是优秀的范例,其次以身殉国向来被称赞,不管是影视作品还是传世的文学作品,多是吹捧这些。
不管是孙皓,陈叔宝抑或李煜,他们都是末代皇帝,毋庸置疑,唯一奇怪的是,后世的文人墨客只把陈叔宝的作品演化成“亡国之音”,李煜的作品中也不乏男欢女爱的内容,更有尽情享乐的作品,却没有选其作品作为“亡国之音”。历朝历代帝王中沉迷酒色是否真有其人,不得而知,但是作为贵族领袖和精英阶层的灵魂人物,沉迷酒色抑或昏庸无能,基本上是否命题,古代为争夺皇位的激烈竞争足以让人咋舌,通过激烈竞争上位的皇帝,怎么可能会是昏庸之辈。就如陈叔宝而言,他长期待在深宫里,接触到佳丽三千,写出描写女人姿态的诗词并不稀奇,士大夫阶层人描写女人花容月貌的场景不胜枚举,不差陈叔宝一人,陈叔宝的错就错在命运上,成为亡国之君,故此他的这篇《玉树后庭花》之作,被后世演变成“亡国之音”,好用来被士大夫抒发内心的感慨。拿商女来说,一个社会基层以卖唱为生的女子,如现在很多跳舞场的女子,都是一群颇有姿色而头脑简单的女人,或许根本就无从知晓陈叔宝的“后庭花”背后的寓意,更多的是其作品品读抑或演奏起来,可以愉悦观众,因为愉悦观众之后,她们才能获得劳动所得,自然而然,商女只为赚钱而已,如同现在的影视女艺人一样,要求人家强烈的家国情怀,颇为强人所难。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或许陈叔宝的后庭曲,已经不会再上演了,但是贵族阶层和富豪家庭的人们,依旧会饮酒赋诗、征歌逐色,过着奢侈荒淫的生活,只不过演奏的曲目变了,寻欢作乐的场地更高科技化了。杜牧也好,王安石也好,借“后庭曲”抒发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心的同时,存在的是,更多的土豪贵族们依旧享受着“后庭曲”的奢靡,贪图享乐是自己的,因此人生能享乐固然是非常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