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丧仪
太后殁了的消息对不知情的人来说太过突然,百姓只知灯节刚过宫中便响了丧钟,部分官员在意的并非是太后丧,而是太后殁了之后会在朝堂之上带来什么影响。
宫中白丧,停朝五日。
举国上下停乐舞半年,停官员嫁娶三月、军民一月。官员及命妇不许用金、珠、银、翠首饰及施脂粉,丧服用麻布盖头、麻布衫、麻布长裙、麻布鞋,待十日满方可卸除。
许宴知身穿丧服与众官员立于殿外广场,按官阶排列,她在靠后位置。
许昌茗牵着靳玄政行至礼台旁,司礼监主持丧仪,待司礼监说完丧辞,靳玄礼牵着靳玄政的小手到礼台正中。
“拜。”
靳玄礼与靳玄政一同面对礼台跪下,文武百官在其身后跪下。
“再拜。”
“终拜。”
身边有人扯她衣袖,“许大人,这好端端的,怎的就突然国丧了?”
她道:“太后年事高了,夜中受寒引了旧疾,当夜灯节宫人都去瞧灯去了,守得松懈,一时没能及时察觉太后状况,这一下人就去了,谁也没料到。”
那人叹一声,“那当夜的宫女太监就连太医都难逃一死了。”
许宴知淡笑挑眼,“大人,还有闲心为旁人操心呢?”
那人面色一白,表情瞬间有些不自然,“许大人这话是何意?”
她微微一歪头,“大人不明白吗?”
她幽幽道来:“不少人都在猜测,灯节那夜到底发生了何事,有人说太后是突发疾病而亡,有人说太后是被刺客谋杀,还有人说是因政变而死。”
“大人,你以为如何呢?”
那人磕磕巴巴,“许大人,这种事岂是我们能妄加议论的?”
她点点头,“的确不该妄加议论,可人总得现实一些,太后丧事已然摆在眼前,大人与其费心试探不如多想想日后的路该如何走?”
“四方朝局,如今只剩三方。”她含笑拍拍那人肩膀,“大人,得看清楚脚下的路啊,不然一旦行差踏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那人笑意有些僵,“许大人说的是,说的是。”
许宴知拢拢衣袖,微微仰头,放松肩颈,她笑得淡然,“大人,四日后的朝堂,你猜猜圣上第一步要做什么?”
“肃……肃清太后一党?”
她意味深长望他,唇角上扬,“大人,还是那句话,得选对路才行。”
“是是是,许大人提点的是。”
之后没人再同许宴知搭话,三五个一堆偷偷议论。
“许大人,圣上让你上前去。”
许宴知微一颔首,“知道了,有劳公公跑一趟。”
许宴知跟着李公公从众多身穿丧服的官员旁经过,引得众官员不由自主去望她。礼台侧边站着的靳玄邕也将视线落在许宴知身上。
她是从靠后的位置走上前来的,她渐渐靠近礼台,从不同官阶的大臣们经过。有微风卷起她的衣摆,她伸出手扶了扶头上的白布,下巴微微一扬,脊背挺直,坦然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而去。她并非有意端起姿态,她甚至是放松的,这已经是她自然状态下的身形状态。
她目视前方,不受周围视线影响,分明年岁不大,但已显沉稳,似是重视今日之场合,她周身都敛了轻狂和傲气,但总隐不掉的,是她浑然天成的松弛矜贵。
她自小是被养得极好的,饶是一身麻布装扮也难掩周身气场和矜贵气质。
人群中不知是谁议论一句:“许太傅教子有方。”
“许太傅有子如此,当真难得。”
靳玄邕微微侧头,同魏堇说:“瞧瞧,他从后头走来,这一路更像是他的仕途之路,一路高升,得了圣上恩典,得以登上礼台。”
“他这一路,倒是一帆风顺。”
“旁人想都不敢想的荣宠,也就只有他了。”
魏堇一低头,“王爷,许宴知始终是个隐患。”
靳玄邕冷暼一眼,“本王自然知道是隐患,但未必就会与本王为敌。”
魏堇有些不大明白,“王爷的意思是?”
靳玄邕轻哼,移开视线看向靳玄礼,“本王之前就说过了,这把椅子本王无意争夺,那许宴知就不会与本王为敌,倘若他坐不好这把椅子,本王也不介意与许宴知为敌,届时,他才是隐患。”
说话间许宴知已经走到前方来了,靳玄礼当着百官的面将香递给她,“二祭,便由你来。”
祭拜分两回,天子只跪一回,二祭由天子指定亲信代替跪拜。此时不论许宴知是否跪于皇家,只要她身为二祭人选,这便是圣上恩典,同时昭告文武百官,许宴知为天子信臣。
许宴知接过香,随着司礼监的喊声,她举香而躬,将香插进香炉后轻撩衣袍,下跪叩首。
百官亦如此,只是不敬香。
靳玄嘉禾双眼红肿,青丝以简单式样盘起,不戴珠钗等装饰,一袭麻布素衣称得人清冷柔弱。
许宴知跪拜完便退到礼台一侧,与靳玄邕对立与靳玄嘉禾同侧。
靳玄嘉禾低低问她:“许大人,母后到底因何而去?”
许宴知安慰道:“殿下,圣上已经处置了当夜失职的宫人和太医,太后娘娘去了,殿下该长大了。”
靳玄嘉禾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她抬手拭泪,却怎么也擦不完,她哽咽着说:“不论母后在你们眼中到底是好是坏,可她对本宫来说就只是个母后,她疼本宫,一心都为本宫着想,本宫不管她到底是什么人,本宫知道她是本宫的母后。”
许宴知静默片刻,才重启薄唇,“殿下,世事难料,殿下节哀。”
“从今往后,本宫没有娘亲了。”
她一怔,思绪不禁被拉回当年。
许宴知是被送到云清学宫后才得知她娘姜沁芷的死讯。她当即明白许昌茗费尽心思将自己送到云清学宫的原因。她那时如魔怔一般要冲出山门,一心只想着要回京城去。
去见见她娘,哪怕是最后一面。
虚清差点心软将她放下山去,终是回过神来狠心拦下。
许昌茗似乎早料到许宴知会不顾一切的下山回京,所以早早拜托了虚清无论如何都要将她拦下。
那时的京城,许宴知回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那天雨很大,天色阴沉沉的。许宴知跪在地上,求虚清放她离开。虚清狠下心不理会,还吩咐了学宫里其他人不许放她。
说不上准确的时间,只知道许宴知跪了很久很久,久到一场大雨停后又下起新的一场雨。她在雨中跪的笔直,脊背挺着,她只重复一句话,“求您放我下山。”
“求您放我下山。”
“求您放我下山。”
……
许宴知那时不过孩童年岁,身子骨再好也撑不住久跪淋雨,她脑袋开始昏昏沉沉,视线也渐渐模糊可她仍撑着不闭眼。
“你娘已经去了,你想让你爹也随你娘而去吗?”
许宴知一僵,缓缓抬头去看,虚清撑着伞,板着脸看她。
“你已经没了娘,你不能再没有爹了。”
这句话彻底将她击垮,她像是紧绷着的弦突然断裂一般,整个人了无生气,身子撑不住倒下。虚清将伞扔开,蹲下去接住她的身子。
虚清的怀中很暖,许宴知久经寒凉此刻接触到虚清的温暖时有一瑟缩,她紧紧抓着虚清的衣襟,低低抽泣着:“我没有娘了。”
“我没有娘了。”
虚清心疼不已,眼眶湿润着将她搂紧,“孩子,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许宴知发烧病了一场,昏昏沉沉好几日,醒后她坐起身来愣了许久,之后她不再要求下山,整日嘻嘻哈哈,虚清教的她都认真去学,不学时调皮什么都会玩儿。
这一待,便是几年。
许宴知深吸一口气,强行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她喉头苦涩,嗓音低哑,“殿下,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她扫眼望去,整个宫中,真正为太后难过的,只有一个失去娘亲的孩子。
丧仪结束,百官要在广场上一同用膳。
靳玄嘉禾气色不佳,靳玄礼便吩咐人将她送回去歇息。
在等宫女上膳时,靳玄政突然伸手勾住许宴知的小拇指,她扭头一看,蹲下身子问他:“小殿下有何事?”
“灯节那日,父皇把孤送出宫去,是为何?”
许宴知一顿,正想着如何回应时他又说:“因为太后要逼宫。”
她眉头一挑,“小殿下,这些是谁同你说的?”
靳玄政摇摇头,“没有谁,孤自己想的。”
他继续说:“父皇一向不放心孤出宫,就算出宫也必有宴知在身边,可灯节那日父皇不仅主动让孤出宫,还并未让你跟随左右。那便说明宫里不安全,孤需要出宫避祸,而宴知在宫中,说明父皇需要信任的人在身边。”
“如此情况,只有太后发动宫变能解释了。”
许宴知显露欣赏之意,“小殿下聪慧。”
靳玄政板着小脸,将手搭在她肩上,“宴知,你如实告诉孤,太后是否是父皇所杀?”
她轻一摇头,认真对上他双眸,将手覆在他的小手上,“小殿下,你父皇不会杀太后。”
靳玄政似是松了口气,“孤知道了。”
“许大人,王爷有请。”魏堇说。
许宴知朝靳玄政含笑道:“小殿下,下官失陪。”,说完起身跟着魏堇而去。
“许宴知,天子信臣,好大的荣宠。”
“王爷言重了,下官哪里但得?”
靳玄邕淡一挑眼,“太后死因,光是处置几个宫女太监可糊弄不过去。”
许宴知扫一眼魏堇,笑言:“下官以为魏大人已经从杨大人那儿得了真相。”
靳玄邕抬抬下巴,“魏堇不比你许宴知,总能运筹帷幄。杨禄灯节后就闭府不出,今日丧仪都称病告假,就连柯简之差人去请都没能让他露面,杨禄连柯简之都不说,本王又怎么能打探得到呢?”
“下官能说的,太后不是圣上所杀。”
靳玄邕勾唇一笑,“旁人可都不是这么想的。”
“旁人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手上,没沾过太后的血。”
靳玄邕掸掸衣袖,转身要走,许宴知问他:“王爷不留下用膳么?”
“太后这碗饭,本王自始至终都不曾吃过,如今这顿白膳,本王也不想吃。”靳玄邕脚步没停,“本王与她论不上母慈子孝,祭拜已过,本王也不必再留。”
“倒是你,许宴知,你还得为你的主子做好善后,本王就不奉陪了。”
靳玄邕走后许宴知也没留下用膳,她去找了乔赋笙。
“乔统领,人可查到了?”
乔赋笙点头,“人已经在天牢了,我们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你说的那种面具,他的柜子中不仅有朱砂和笔还有好几个一模一样的面具。”
“审过了吗。”
“还没有,宫变一事太急,只能先将人押入天牢。”
乔赋笙问她:“你要去审吗?”
她摇摇头,“圣上忙着丧仪,我得暗中查清太后党羽,审人一事恐怕顾不上,只能有劳你了。”
“说什么有劳,职责所在罢了。”
他拿出一个油纸包的东西给她,“你没在广场上用膳,把这个吃了吧,垫垫肚子。”
许宴知此刻也有些饿了,她没拒绝,“那就多谢乔统领了。”
他说:“我身居要职,出不得宫,宫中太后党羽便由我来查吧,你放心去查宫外即可。”
“下午祭祀事情不多,你去官殿歇歇吧,歇息好了才有精神去做事。”
她心中一暖,“知道了。”
乔赋笙下意识抬手想要帮她按揉肩颈,却在快要触碰时缩回手,他朗声一笑掩饰情绪,“许大人,吃了就去歇息吧,我去当值了。”
“好,乔统领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