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春和宴(四)
一大早就有云清观的人到客栈来送东西,尽疏抱着衣袍敲了敲许宴知的房门。
许宴知只着里衣,随手拿了一件外袍披着,青丝有些凌乱且随意的散下来,她懒懒打了个哈欠,打开房门,抬眼正对上尽疏笑盈盈的脸。
“怎么——”
不等许宴知把话说完尽疏就把怀里的衣袍一把塞进她怀里。
许宴知认得这衣袍,云清观的道袍。
她当即淡下来,“不穿。”
尽疏道:“不穿也行,只是张家的事恐怕有些难办。”
“……行,我穿。”
尽疏笑眯眯的挤进房中,“来,我帮你盘发。”
许是许宴知刚醒,还未醒神脑子便有些懵,她难得顺尽疏的意,乖乖坐着让他盘发。
半晌后她抬头盯着尽疏,“你们道士可以成家吗?”
“道中之人成家与否是按其门派的,我玉清观虽未强制规定,但大多数都选择为出家道士。”
“那就是说也是有人成家了的。”
尽疏点点头,“自然。”
他顿了顿,“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想问你是不是好男色。”
“……”尽疏生平第一次想掐死许宴知。
良久后他才道:“我主无情。”
许宴知定定望他,似是想说什么但还是憋回去,最后只说“你们修道是要修仙?”
他叹一声,“你若如此想我也无法同你解释。”
“你觉得你适合主无情吗?”
“不适合。”
“那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想便是了。”
许宴知又打了个哈欠,“算了,左右不是我该知道的。”
尽疏用道冠将青丝固定好,“行了,我下楼去等你。”
“哦。”
许宴知望着铜镜缓神,思绪飘散。
之后是谢辞的敲门声让她回神,“诶,许宴知,起来没有?下楼用早膳了。”
“知道了。”
她将道袍穿上,随手拿过尽疏放在桌上的拂尘就下了楼。
谢辞和李忠明瞧见许宴知的时候皆是一愣,谢辞嘴里茶水差点喷出来,李忠明嘴里的饺子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你……你……你……”李忠明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都没能把话说完整。
谢辞咽下茶水,“你这是唱的哪出?”
许宴知瞥一眼一旁波澜不惊的尽疏,“这你得问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尽疏没吭声,默默喝粥。
用完早膳后尽疏让谢辞和李忠明到街上放消息,说云清观的道长出观游历。
而许宴知和尽疏在街上闲逛。
于是街上就有了这一幕。
一位年轻的道长,身穿青竹白道袍,面如冠玉,眸目清明,周身气质清冷出尘,他一手抱着拂尘一手捏着身侧一位同样身穿道袍的小道长的发冠。
而这位被捏发冠的小道长容貌更是清俊,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宛如雕刻出来的白瓷娃娃,瞧着年纪不大周身却自带气场,许是不满身旁人捏自己发冠的行为,这位小道长的眉头微蹙,浓密的长睫垂下掩着眸底情绪,薄唇轻抿着,双手环抱还一并抱着拂尘。
“放手。”
“放手你跑了怎么办?”
许宴知气不打一处来,“要跑我还穿什么道袍?”
尽疏没松手,“哦,我只是无聊。”
许宴知碍着街上的人和身上的衣裳忍着没踹人,“无聊玩儿你自己的发冠去。”
“你身量正好,我手不会太累。”
许宴知气得一噎,谢辞和李忠明本就很高了,许宴知也只比他俩矮了那么一点点罢了,而尽疏竟比他俩还要高一些。
许宴知也堪堪及他下颌的位置。
许宴知没好气,“你长这么高是要去顶天吗?”
尽疏低低一笑,“要不怎么说修仙呢?”
“放手啊。”
“不。”
许宴知不想在街上打架,真的。
“两位道长!两位道长!”
尽疏这才松开许宴知的发冠,淡下神色道:“你是?”
来人气喘吁吁道:“惊扰两位道长了,我家老爷是楝河良安路张家的,我家老爷想邀两位道长到府中坐坐。”
许宴知淡淡道:“无功不受禄。”
那人笑意僵了僵但还是继续道:“两位道长莫急,我还是同两位道长说实话吧,其实是我家老爷爱女心切,又因我家小姐无辜遭遇不测,年纪轻轻便去了,我家老爷本就想去趟云清观请道长为小姐做场法事的,这不正巧听说云清观的道长来历练,这才让我赶紧来寻两位道长。”
许宴知淡瞥一眼尽疏,没吭声。
尽疏却是微微垂首,“小师叔如何看?”
那人见尽疏对许宴知姿态恭敬心中一惊,不由多看了许宴知两眼,原以为这模样甚佳年纪不大的小道长是跟着这位更有道家风范的道长一同历练的,谁知辈分如此之高。
许宴知顿了顿,平缓道:“既遇到了,便去瞧瞧,结一段善缘也好。”
尽疏闻言点点头,朝那人道:“劳你带路。”
“好好好,道长请随我来。”
张府。
张赫磊亲自在府门口等候,见到人来他立马迎上去,“二位就是游历的道长吧,”他说着有些疑问,“二位也是云清观的道长的吗?不瞒二位,我是云清观的常客,怎么没见过二位?”
尽疏清浅一笑,“贫道尽疏。”
“尽疏!”张赫磊惊讶道:“现任云清观总观观主尽疏道长!”
“那……那这位是?”
尽疏继续道:“贫道的小师叔,清殊道长,小师叔为人低调,很少露面。”
张赫磊压下惊讶连连点头。
“二位里面请。”
许宴知在后悄声问:“清殊道长?”
尽疏面色不改,“我随口胡诌的。”
许宴知一声轻哼,没追究。
正走着,尽疏突然顿步,“张福主,你这家中不宁啊。”
张赫磊一下惊出满身冷汗,他眼神有些飘忽又强行镇定下来,“道长何出此言?”
尽疏似笑非笑,却没再继续说。
张赫磊被尽疏的眼神吓到,又见他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心中更是不安,一时气氛凝固下来,又恰有风拂过,张赫磊无端生寒,只觉府中阴冷。
许宴知轻蹙眉,似是不满尽疏所言,当下嗓音便沉下来,“尽疏,慎言。”
尽疏当即垂首,“小师叔教训的是,尽疏不该漏言。”
张赫磊咽了咽口水,悄悄瞥了一眼许宴知,料想应是尽疏说对了,不然许宴知不会出言警示,毕竟道家总讲究天机不可泄露。
他二人神情淡漠,似看破了什么只是不好直言。
难免让人无端生畏。
到正堂后张赫磊才开门见山,“劳二位道长为家中小女半场法事,好让小女安心转世投胎。”
尽疏问:“张福主的千金,因何而故?”
张赫磊眼含热泪,叹息一声,“小女福薄,遭贼人……哎,逼的她上吊自缢了。”
“那便是枉死了,枉死之人心有怨怼,最是难化解。”
张赫磊面色一白,“是……是吗?那道长可有何法子?”
尽疏说:“今夜我先试试吧,若实在不行,只能先化解令千金的怨恨了。”
张赫磊连连点头,“好好好,道长试试,若是能让她安心上路便是最好。”
许宴知有意无意,“张福主当真是个好父亲。”
也不知是不是张赫磊的错觉,他总觉许宴知这话说得夹杂讽意,可当他看向许宴知时又只见她面色平平,眸中静墨,如俯瞰众生的漠然,似是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一般,丝毫没有额外的情绪更别说嘲讽了。
尽疏又说:“贫道这位小师叔平日修行喜静,劳烦福主将小师叔安排在安静些的地方歇息,莫要让人惊扰,贫道稍后会写下今夜法事所需物品,还劳福主一一备齐。”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张赫磊赶紧应下。
之后许宴知便在屋中盘腿静坐,尽疏在外指挥着下人忙前忙后。
晚膳时尽疏才得以坐下歇歇。
“我在云清观都没这么累过。”
现下无人,许宴知便坐的肆意,“你在云清观中万事都有旁人去做,你何时累过?”
“非也,非也,贫道一想到小师叔迟迟不肯归入道门就心累。”
“啧,怎么没把你累死?”
尽疏此刻全然没有半分清冷出尘,道家中人的风骨形象,瘫坐在软榻上,后又伸直了身子滚了滚,最后平躺着,“无情道并非只是修仙道,无情道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没有情感,而是只心境不受情感波动的影响,从而能更加注重修行或是追求长生。”
“但师父说,我修不成。”
许宴知一条腿曲起,手撑在膝盖上,“难不成你有心悦之人?”
尽疏摇摇头,“非也,贫道无儿女之情。”
“只是报恩罢了。”
“恩情也是情,有恩情相缠,我便修不成。”他说时定定望着许宴知。
许宴知细细回忆,自己并未同尽疏有过恩情,那他口中恩人便不是自己,她道:“你非让我入道是为了你的恩人?”
“是,也不是。”
许宴知眯了眯眼,“当年我在河中救你一命也是你设计好的吧。”
他撑起身子笑了笑,“的确。”
“你那恩人我认识吗?”
“认识。”
“我入道对你那恩人有何好处?”
尽疏歪了歪头,“天机不可泄露。”
许宴知斜他一眼,“这算什么天机?”
“你又不是我道中人,你懂什么?”
许宴知没说话,脱了鞋踹他一脚,“你拿我还恩情,你还有理了?”
尽疏也没躲,“反正你入我道中也不亏。”
“对了,谢辞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许宴知说:“下午时他俩偷偷溜进屋中,他俩都说准备好了,就等你的法事开场。”
尽疏懒洋洋的,“先歇会吧,夜里才是正戏。”
许宴知不疑有他,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和衣而眠。
……
四更时尽疏将许宴知叫醒,“时辰差不多了。”
许宴知穿好鞋,整理好衣袍才跟着尽疏走出去。
法事在张家小姐的院中办,许宴知在一旁看着尽疏在法坛前念叨着,她也没仔细去听,左右她也不懂。
张赫磊在许宴知身侧,问:“清殊道长不去吗?”
许宴知闻言淡瞥一眼张赫磊,语气不轻不重,“此等小事有他即可。”
张赫磊恍然大悟,“是是是。”
尽疏那边也不知进行到哪一步,只见他正要点香,突然一阵阴风吹来,四周的蜡烛竟齐齐灭了。
尽疏手一顿,道:“张福主,看来令千金不愿离开。”
张赫磊的面色煞白,额头满是冷汗,慌乱的往四周去看,“道……道长,小女可说为何……为何不肯离去?”
“为何~爹爹你说~女儿为何不愿?”不知从何处传来这阴冷飘渺的女声。
这声音如淬了冰一般,让人从头到尾升起冷寒,仿佛身后有一双冰冷刺骨的手正划过后颈。
张赫磊猛地往后退,撞到了椅子便一下跌坐在椅子上,他紧紧抓着扶手,“道长!道长!你们听见了吗?”
许宴知则是不紧不慢的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听见了,令千金在问你呢,张福主。”
院子里的尽疏又比划着什么,嘴里一直在念叨,最后猛地一退,竟咳出一口血来。
他道:“令千金的怨念极大,贫道恐不是她的对手,若想保命,须得化解怨气。”
张赫磊却如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许宴知的衣袖,“道长,你不是他的小师叔吗?你一定很厉害吧,道长你快救救我,救救我啊!”
许宴知垂下眼,“贫道自有法子化解,但贫道须得知道事情原委以及令千金的怨从何来。”
张赫磊张了张嘴,最后松开了许宴知的衣袖,“这……这……”
他正犹豫之际,院中的窗户忽然全被打开,一时阴风大作,窗户被砸得直响,法坛上的东西被风吹到地上散乱一团,又是一道期期艾艾的女声响起,“爹爹,女儿真的好冤呐~”
“爹爹~你为何如此狠心~”
尽疏在院中似是被什么攻击,他几个动作抵御后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许宴知快步上前撑住尽疏的背,念着尽疏教给他的口诀,做出几个道家的手势来。
阴风有了停势,许宴知扶着尽疏道:“张福主若不愿透露,贫道这就走了,尽疏已被令千金打伤,贫道已然仁至义尽,令千金的仇怨就靠张福主自己化解了。”
许宴知说完就要走,张赫磊连忙叫住她,“道长!道长!你们不能走!”
她脚步一顿,似是在等张赫磊继续开口,可张赫磊张了张嘴还是犹豫不决,半晌也没说出什么。
就在这时,屋中有白衣飘过,伴随着女人凄冷的声音响起,张赫磊身旁的瓷瓶突然碎了,手边的茶盏也突然四分五裂,吓得张赫磊大喊,“我说!我说!道长你别走,我说就是。”
“我家小女不是被小贼侮辱,而是在春和宴上被人选中,然后,然后……”
“爹爹~”
张赫磊一激灵,“然后小女不堪受辱便上吊自缢了。”
许宴知问:“春和宴是什么?”
张赫磊环顾四周,小心翼翼道:“我只知是曲大人办的。我儿大了,该为他寻个好差事了,可我毕竟只是商贾,也不认得什么大人物,我听说去春和宴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便想着让小女赴宴,好让我搭上线。”
许宴知语调发寒,“你可知你女儿赴宴后会如何?”
张赫磊嗫嚅道:“知道……但若是他们没瞧上小女,我又如何能搭上线呢?为了我儿,只能让她委屈委屈了”
许宴知一脚踹翻烛台,“荒唐!”
“你这哪里是让她委屈?你分明是将她推入火坑!”
“来人,拿下!”
一时间从屋中涌出不少白衣装扮的衙役,甚至连屋顶都冒出好几个人头来,个个手里都拿着一把很大的扇子。
“你——你不是道士!”
许宴知:“押回去。”
“是,大人。”
她推开尽疏,“行了,演的怪好的。”
尽疏乐呵呵擦了擦嘴角的鲜红,“我算是为你自损名声了。”
“神棍一个,这不是你拿手的吗?”
尽疏不乐意了,“我跟外面招摇撞骗的不一样。”
“行行行,不一样。”
“真不一样!”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