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命与我何加焉（下）
“与前辈和两位兄弟相比，我自知弗如远甚。”
“所以我处处提防小心，不愿让这偶然之中产生的帝国，再于偶然中覆灭。”
“陛下何出此言？”文远如今再也忍不住了，他要与周元武辩个明白。
“前辈是觉得我枕人优天，疑心多虑？”
周元武再于怀中拿出了一叠被折叠得不成样的老旧纸张，“烦请前辈耐心看看这些吧。”
文远接过了周元武递过来的纸张。
他摊开纸张，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其上多处用红笔勾勒、标注。
“这是……”文远看着这一页页纸张。
赵国公赵羽，东部穆州东宁山仙门赵氏，十六岁时因出手救下平民百姓，打伤秦国官兵，触犯族法，被族中除名，驱逐出家族，离开家族后辗转于东三州、南部翼州、西部定州、西南江州……
秦国公代天浩，其籍贯、父母、亲人、经历各栏皆是空白。
后面的也是其他将领的过往情况。
文远明白了这是周元武对赵羽、代天浩等人的调查记录。
他也知晓了代天浩为什么被周元武视为心头大患了。
“一个人，无论怎么样，天下闻名也好，无名之辈也罢，都应该在世界上留下些与自己有关的东西。”周元武拿回自己的茶，喝上一口。
“三弟曾是仙家子弟，触犯族法才流落于世间，即使这样，我一样能找到他过去的事迹，这些也与三弟亲口所言的情况大差不差。”
“可二弟……”周元武看着那纸上的大片空白，一字一句的说着。
“在江州结义前，就和不存在于世一样。”
“就算他是仙家子弟，就算他过去居住在不为人知的深山老林里……”
“那也不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况且，我在前秦的仙家户籍中找遍了，也没见过有姓代的仙家家族。”
周元武知道文远要如何辩解，他率先开口。
“散修？那更不可能了，前朝专门设置有记录、管理散修的部门，对这些人的管理不可谓不严格。”
文远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还有二弟那奇特的外貌，自我出生到现在以来，根本没见过第二个有这样特征的人。”
“我猛然发现，我对这个二弟，可谓是毫无了解。他到底是谁，来自哪里，他想做什么？”
“我也是在这之后才感到万分后怕。”
“我的帝国由这样的一个人帮助建立起来，他位极人臣，掌握过全国的兵权，担任过天龙卫的总统领，对这帝都内的一切了如指掌，他万一动点心思，那对我而言，恐怕都是无法接受的。”
“并且，他只要敢，他也有这个实力与能力。”
“我记得秦天是谁击败的。”
“二弟能击败秦天，试问帝国上下，我手中还有谁可与之匹敌？”
“要是有一天，二弟起了这个心，我的命，不就是他手中之物？”
文远这时候没办法反驳，代天浩隐瞒自己的出身，不愿意交代清楚自己的情况，加之周元武多疑敏感，导致现在这样的情况发生。虽然这样的情况可以避免，但此刻说这些已经迟了。
“那赵国公呢？”文远问道。
“当年三弟之事，我做了，也认了，我的确是错了。二弟心中难免有不满。日积月累，他不说，我心中也明白。”
“但我不会让任何因素影响到帝国的传承，那些骄兵悍将，那些结党营私、谋求大权的逆臣，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即使只是潜在的苗头。”他强调着。“那也为我所不能容忍。”
“我要稳当当的把帝国，交到未然手中，即使背负上不仁不义的骂名，即使成为千年后人们唾弃的对象，我也必须这么做。”
周元武又一次闭眼，叹道。
“我已经错了一次了，再错一次，也无妨。”
“当初三弟走的时候，我在夜晚，会经常做噩梦，梦见三弟浑身是血，就那样呆呆的看着我，一动不动。”
周元武的语气颤抖着。
“梦醒以后，我还经常带着泪痕。”
“现在呢？”
“我已经不会再梦到三弟了。”
文远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当我走的越久，就越是发现这条帝王之路上，能陪伴我的人，越来越少。”
“兄弟也好，亲人也罢，在这条路上，能走到底的，只有自己。”周元武睁开了眼。
“所以三弟被我亲自下令处决，我一手谋划了针对二弟的局，可惜一招不中，满盘皆失。”
“陛下，收手吧，到此为止，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文远劝解着。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放弃的理由了。发生的事情不会再改变。”
“我把弟妹牵连了进来，这是我的错，但我不会后悔，再来一次，碧云园那天的事情，还是会发生一次。”
周元武拨弄着大拇指处的戒指，眼中寒光乍现。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行事准则。”
文远见过许多君主，他们都是如此。
知错，认错，却就是不改错。
他们宣扬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们尽情享受着权力带给他们的一切，这一切的代价，却总有人背负，那些背负着代价的人，可以是一两个臣子，也可以是这天下众生。
一旦他们认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滔天的权力便可成为他们一路走到底的最大保障，他们不会和普通人一样，细细的计较得失，相反，在完成他们的目标时，他们可以不计得失。
周元武说的没错，站在这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他所思考的，所担忧的，所关心的，便与普通人截然不同。
他要思考如何治理这个偌大的国家，管理这以亿为计量的天下人民。
他要担忧自己手中的权力是否完整，朝廷之上的文武大臣们是否忠于自己。
他要关心自己的后继者是否合格，能否放心的将这个国家交付给后代子孙。
这些事情，都是他要解决的，而且几乎不能让外界来干扰自己的决定。
他能依赖的，的确只有自己一人。
在他登临帝位之前，他们是兄弟，在他登临帝位后，他们就是君臣。
帝王之事，也不是能用一般的标准去评价的。
文远看着眼前的男人。
多年前，当他还只是一支起义军的首领时，他的身边有着三万多志同道合的人，有他的两位过命之交的兄弟。他无比年轻，有着一副少年模样，和希望改变世界的伟大理想。
现在，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统治着无数的人，但他的身边已经没有可以并肩而行的同伴了。他已经步入了中年，已然老道成熟了，却深陷于权力的泥潭中无法脱离。
“看来前辈坚持着不想让我继续动手的想法，但可惜了，我曾经采纳了前辈的许多建议，但今天，我不得不拒绝反对。”
“陛下若是坚持想做成一件事，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陛下的想法的。”文远说着，“陛下才是帝国的主人，一切的决定，无论对错，是否合理，都由陛下圣裁。毕竟这个国家，只有一个站在最高处的统治者，站于高处之人，他眼中的风景，自然不是低位的人们能理解想象的。”
周元武很满意文远的态度，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看来前辈是能理解我的想法的，也是能理解我如此行动的目的。”
“那么，文国公，朕现在问你，代天浩，究竟去了哪里？”
称呼的改变，已经意味着现在不再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晚辈对一名历世千年的前辈的询问，而是一名帝王，对他的臣子的命令。
“臣早已给出了陛下答案。”
“那只是个传说。”周元武说着，“朕倒更觉得他去的是东屿。”
“这就是老臣的答案，陛下相信与否，老臣无法决定。”
“朕会继续派人出海搜寻的，东屿也好，所谓的仙岛天屿也罢，朕倒要看看，他究竟能逃到哪去。”周元武言毕，拂袖朝门口走去。“逃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朕的命，掌握在自己手中，天命……”
周元武发出冷哼。
“一样要被朕牢牢掌控。”
文远侧身让出一条道路，“恭送陛下。”
文远没有送客，他只是走到自己的书案边，扶着椅子坐下。
先前沏好的热茶此时已经冷却。
人走茶凉。
文远拿着茶杯，来到窗边。
“天命……呵。”他无奈的笑着。
“这种东西，谁又能说的明白呢？”
曾经的天恂不行，始皇帝不行，他文远也不行，至于这个年轻帝国的皇帝陛下……
当然更不行。
“但愿，命运由人，不由天吧。”
冰冷的茶水被泼洒在窗外的地面上，文远哐的一声闭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