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命与我何加焉(上)
帝都,文国公府,书房。
“臣文远参见陛下。”文远对着面前的周元武行礼。
“前辈客气了,朕资历浅显,又无过人懿德和盖世之功,岂能受您如此行礼?”周元武上前一步,扶起了文远。
“陛下真是折煞老臣了,自古臣子拜君主,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哪有君主受不起臣子一拜一说?”
文远没有半点怠慢,连忙让出路,“还请陛下稍坐片刻,我这就令人沏些茶水过来。”
周元武看着书房内堆积如山的各种书籍,走过满是废弃纸张的道路,来到窗边的书案旁,找了个椅子,随意坐下。
文远很快来到书房外,拉着仆人的手,将其带到一旁。
“出去看看,府外有没有其他的人,之后把门给关好,任何人也不要放进来。”文远的语气十分严肃,不容置疑。
“是。”仆人立刻行动起来,向前院赶过去。
文远迅速的找来茶水,用茶案端进书房,然后轻轻闭上了书房大门。
“陛下久等了。”文远陪笑着,将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放在周元武面前,“这是臣在西南带回来的一些茶叶,自认为不错,请陛下慢慢品尝。”
“前辈如此热情,我若是拒绝,倒是伤了前辈的一片心意。”周元武接过茶杯,闻了闻浓厚的茶香。
“茶香如此甘醇浓厚,不愧是西南那边的上品。”
“陛下喜欢便好。”文远低着头沏茶,眼神微微上瞥,观察着周元武的一举一动。
“前辈别忙活了,坐下歇息会。”
文远闻言,放下手中茶杯,慢慢坐下,与周元武面对面相视。
“不知陛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来的这般突然,老臣都未曾出门远迎。”文远率先发问。
周元武放下手中茶杯,用双指将其推至一旁,“事情紧急啊,我不得不亲自登门拜访前辈。”
周元武从袖口拿出一封信纸,递给了文远。
“前些日子前辈还没回帝都时,未然便把前辈的书信转交给我了,我已经看过了。”
文远看着这封书信,脸色平静。
他不会给周元武任何破绽。
“这信确是臣写给太子殿下的,臣想让太子殿下转交给陛下。”
“前辈多此一举,直接寄往我这里便可,何须多经未然之手。”周元武的表情此刻倒是文远一样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兹事体大,臣恐陛下被身边近臣遮蔽了耳目,思来想去,还是让太子殿下亲自交付,可保万无一失。”文远回答着,伸手去展开那信封,查看了一眼结尾的印章。
“嗯,这信就是原物,如假包换。”
“这信的真假不是关键。”周元武此时双眼看着文远,“我此次前来,是想听一听前辈的看法和建议。”
周元武直到此刻仍然十分客气,文远自觉眼前的这位陛下已经比先前继位之时成熟稳重了不少,如今倒也是有些心性。
“陛下所问可是关于秦国公?”文远拿起茶杯,喝上一口。
“前辈,明知故问啊。”周元武的手指敲击着桌案,发出着轻微的响声。
可这响声在文远听来犹如寺庙中的警钟一般,每敲击一下,都在他的心里发出震耳欲聋、回荡不息的绵长响声。
接下来的回答,需更加小心。
若是回答的好,说不定周元武可以就此打住对代天浩的追究。
若是回答的不合周元武心意,那周元武绝对会继续追查下去,别说帝国内,就算是东边的海上天屿,他也敢派人去寻找代天浩的下落。
那可真是大可不必了,为了代天浩,让东方龙族与帝国这边接触,对双方而言,都算不上什么好事。
“臣的看法,与信中无异。”
周元武停止了敲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前辈以为,我真的被所谓小人蒙蔽了耳目?”
周元武的反问倒是让文远一惊。
“在帝都,没有人可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那些自以为是的、心怀不轨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的眼中,一览无余。”
周元武将一枚带着乌黑血迹的令牌扔在书案上。
“这是……天龙卫总统领的贴身令牌?”
文远依旧不动神色,只是简单的问了一句。
“前辈不想知道这是谁的吗?”周元武试探着。
“这令牌主人生死与臣无关,臣对这令牌归属谁,并不感兴趣。”
对面之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试探落空,他也就不用转弯抹角了。
“这是新上任的天龙卫统领,路通的令牌。”
“就在不久前,他带队前往东海追捕二弟,在海上打了场遭遇战,最后被二弟杀的尸骨无存,这令牌是副统领在船上找到的唯一遗物了。”
文远眉头微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若是臣没记错,这路通,便是碧云园袭击秦国公的主谋?”
周元武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前辈没记错,不过这路通没那么大胆子动手,若非我点头,以他的胆量,也就是有贼心没贼胆。”
“我只是借用他的手,和他的命,进行一次尝试罢了。”
文远看向周元武的眼神发生了变化,由平静变为了疑惑。
“臣回帝都的时候,便听说了秦国公谋反的消息是从路通这里传出来的,敢问陛下是否属实?”
“当然,百姓口中可不是空口无凭的传言。”
“陛下怎么就相信了……”文远话说到一半,猛然停止。
他忘记了周元武先前的话。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中,一览无余。
“陛下您是知道秦国公是无辜冤枉的。”
“当然。”
“那为何要……”
“路通不过是个贪求功名利禄的龌蹉小人,死不足惜。前辈,他的举报不过是碰见了一个好的时机。”
“好时机?”
“二弟卸任天龙卫总统领,只留下一个秦国公的无用之名,手中无一人可用,如此良机,我岂能错过?”周元武闭上眼,左手扶额。“只可惜路通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我失望了。”
文远闻言后只觉得心寒无比,他本以为周元武是受朝中之人诬告的影响,再加之本就对代天浩怀有疑心,才选择对代天浩下手,如今看来……
这一切只是周元武的借刀杀人之计。
他们所有人都认为,包括代天浩也一样,都认为路通的造假揭发是周元武下定决心的关键,没想到啊……
“陛下……”文远站起身来,后退几步,“为何要这样对待秦国公?”
“就只是因为他曾经是个权臣吗?您就要如此忌惮吗?”
周元武站起身,看着窗外的风景。
他没有选择立刻回答。
良久,周元武侧过脸来,看着立于书架旁的文远。
“前辈,您活了上千年了,见多识广,知道的,明白的,也绝对比我多得多。”
周元武拿起房内随处丢放的一本书。
“您喜爱修史,那我想请问前辈一个问题。”那语气中,带着压制的恨意。
“陛下请说。”
“您觉得,秦,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亡的?”
文远也是一愣,不知道话题怎么转移到秦亡的原因上了。
但作为史学家的他,却并没有什么犹豫,给出了他的答案。
“秦,实亡于秦昭帝一代,昭帝被世族们派遣的刺客杀死,改革失败,秦帝国再也无法掌握各地的情况,自此,各地世家大族纷纷发展起了自己的武装力量,成为了无名有实的诸侯。”
“世家大族的发展,终究是让无数可怜百姓背负了更重的担子,将百姓逼上了唯一一条行得通的路。”
“不错,秦昭帝的死,就已经宣判了秦帝国的灭亡,剩下的只是时机未到。”
周元武接着问着,“那,这个时机是什么呢?”
文远不假思索。
“哀帝的荒淫无道、嗜杀成性,使得天下之人都有取而代之之心。为了镇压各地起义,哀帝将大权交付给大将军袁明。而哀帝暴毙,其无继承之人,使得大权旁落于外戚袁家之手,袁家妄图废帝自立,给了各地起兵进行所谓清君侧的大好时机。”
“也正是这个时机,天下群雄并起,我才能在这乱世中分得一杯羹。”
周元武将腰间佩剑拔出一半,那冰冷的剑身倒映在他眼中。
“幸得有二弟、三弟相助,我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从没想过自己能夺取天下,再造河山,我曾经的最大梦想,也就是想在乱世结束后,能封个候。”
“但,上天站在了我的身边。天命,眷顾了我。”
周元武拔出了剑,他举着剑,由下至上的打量着。
“从江州,到西北。从西北,再到西部。从西部,再到中原……”周元武的声音逐渐高昂激愤。
“从中原,最后到剩下的所有地域!”
“那些阻拦朕的人,都被朕一一击败,那些曾经在朕面前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大族们,也要在朕面前跪下!俯首称臣!”
周元武的雄音回荡在书房内回荡着,那杯中茶水微微晃动。
“朕本布衣寒门,提三尺之剑,诛灭暴秦,威加海内,此乃天命所归!”
文远也附和着。
“陛下所言不假,千百年来,有此伟业的,仅有始皇帝和陛下您了。”
“可前辈想过吗?”周元武的声音恢复正常。他拿起手中的书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正如您曾经在书中的观点一样,历史由必然的趋势和这过程中的无数偶然组成、推动、发展。”
“始皇帝统一了天下,是因为自您帮助秦国变法以来,数代秦王不懈努力,为秦国这辆战车配置好了一切所需的东西。贴合国情的政策法令,贤明有志的君王,百姓的无限支持,奠定了秦能够一统天下的必然基础。”
“始皇帝本身的伟大不用多言,但无前人为他打下地基,高高筑墙,他岂能在短短数十年间完成克灭六国,终结战国时代的千秋伟业?”
“就算没有他,秦国的下一代君王,无数的后人中,也总会有人完成这个任务。这个始皇帝的位置,总会有人来坐。”周元武说完,看着文远。
“前辈,我这理解,对吗?”
“陛下之言,可谓见微知着。”文远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佩服。
“那,我是否可以认为,若无哀帝暴毙,天下大乱的局势将会被推迟,那样的话,我周元武还与原来一样,只是个江州破落寒门,在那些世家豪族眼中猪狗不如,任他们打压、耻笑。”
“陛下……可这偶然就是发生了,最后平定天下的不世之功,当属于陛下。”文远看着眼前已经带有略微偏执极端的周元武,连忙出言开导。
“不……”周元武拿着剑,摇着头。
“不一样。”周元武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庆幸。
“秦一统天下是因为历史的大势不可阻挡。”
“但我能发迹于江州,带着三万兵打下天下。这纯属于偶然,这不是必然。”
“天命,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运气使然,我从来没有因此盲目自大,我曾经也和这个路通一样,有着无比远大的理想,但缺少完成理想的能力与决心。”
“陛下,何苦妄自菲薄?”文远摆了摆头。
“我一直知道的,从当年结义开始,我便知道,我的这两位兄弟,都是心怀正义,嫉恶如仇的人,他们也想和我一样,让这天下的狼烟熄灭,让刀剑重新入库,让苍生重新回到安居乐业的时代。”
“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才敢尝试。”周元武苦笑着。
“论带兵打仗,陷阵杀敌,我不如二弟三弟,他们都是万年难一遇的奇才。论运筹帷幄,制定战术策略,管理后勤,我更不如前辈。”周元武双手搭在剑柄之上,重新坐了下来。
“我的作用,仅仅是将你们牵连起来的一面旗帜。”
“前辈,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当年您投奔我的时候,到底是看中了我,还是看中了二弟?”
周元武的问题将文远的心再一次震动。
“陛下,想听实话吗?”文远深吸一口气。
“当然。”
“那臣不做隐瞒,当年臣之所以选择了陛下,是因为秦国公的存在。”
这句话说完,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周元武的面容强忍着抽搐,他的双手在抖动着。
但文远没有看到他以为会发生的场面——周元武的暴怒。
周元武仰天长叹。
“果然啊……果然是这样。”
“正如我所说的一样,我的得国不是那必然会发生的,相反,是一系列的偶然,叠加在一起,产生的最终结果。”
“天命,运气,帮助了我,可它不会一直帮助我。”
“所以我绝不会抱着侥幸的心态,我要将一切可能颠覆帝国的潜在因素,都扼杀在摇篮里。”周元武的目光里,透露出凶狠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