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起义
等人,在我们的社会里,既是一门技术,更是一种修为。特别是等领导,尤其如此。当然,领导不一定就真的是“领导”,但是,“领导”一定是此时此刻能管住你的人。
譬如此时的郝白和志超——一大清早,二人徘徊在校长宿舍门口,耐着性子静候。这个“等”里,蕴含着许多不确定性。首先,早不是晚不是,他们不知道校长什么时候起床,来早了可能白等半天,来晚了如果没等,又等于没按校长“明天一早再说”的要求执行;然后,近不是远不是,太近了好像没给校长留出私人空间,让领导不舒服,太远了好像又不懂四六,校长肯定会说:“你站的那么远,是要我过去给你送检查吗?”
志超昨晚挑灯夜战,终于憋出了一份检查,这会儿哈欠连天,坐在门前台阶上打起盹来,梦中撇了女朋友,正和前女友厮混私会,不亦快哉,所以久梦不醒。郝白昨晚把检查重新誊抄了一遍,此时精神焕发、自信满满,认定必能一举感动校长。
咯吱一声,忽然门一开,刘炳牛睡眼惺忪端着洗脸水出来,看也不看,往外一泼,劈头盖脸浇了志超一身。志超在梦里换了场景也换了美人,这位美人内向得很,志超尽展平生所学,费了很多口舌,好不容易说动佳人,眼看就要入港,不防天降大雨,瞬间浇醒春梦。志超如遭当头棒喝,立时醒转,懵在原地,仿佛石化。
刘炳牛这一盆水,直把郝白看呆,校长自己也吓了一跳,又揉了揉眼睛,先回身关上屋门,问道:“你俩在这儿干啥?”
领导总是健忘的。有时候领导随口给你交办的事,有时候你认为是个事,其实在领导的备忘录里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事。
志超一副落汤鸡的囧状,慢慢站起来,一手举着湿漉漉的检查,一手举着砂锅大小的拳头,焕发出了“士可杀、不可辱”和“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两种壮怀激烈。刘炳牛虽是无心之失,但心知短时间内和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老师解释不通,保命要紧,索性把脸盆扔向志超,做一下抵挡,赶紧转身推门躲闪进屋,反锁房门。
校长随手一盆脏水,把志超几年来日积月累的愤怒全部泼了出来,此时如睡狮初醒、猛虎下山,先飞起一脚,踢飞脸盆,再飞起连环脚,踹得房屋“咚咚”直响。郝白赶紧在旁边大声劝止,不仅没有熄灭志超的怒火,反而惊动住校老师们出门围观。大家听见响动,纷纷出门,看见是志超正怒踹校长房门,又都赶紧纷纷回屋,隔窗观战,如各路诸侯欣赏西楚霸王带着江东子弟骁勇作战一般,作壁上观,在心中擂鼓助威。
校长的屋门特别地更换过,从一个普通的木门换成了看着更结实、应该更隔音的木门,近期刘炳牛正打算接受表弟老唐的建议,向县里局长们的办公室看齐,再换了一个有可视电话的防盗铁门,让不想放其进来的人进不来,让敲门者验明正身之后再决定开门还是假装不在。但是新门还没有来得及安装,就被志超的连环脚锲而不舍地踹开。刘炳牛带着孟德“吾悔不听郭奉孝当初之言”的无限悔恨,赶紧往高处爬,手里拿着一只粉红色女鞋、一个大笤帚,跳到桌子上做抵死反抗、垂死挣扎。先扔过来鞋,志超闪身避开,一个健步上去,劈手夺下笤帚,一把将刘炳牛从桌上拽到地上,刘炳牛在房间里打了三个滚儿才停住,挣扎着爬起来,大喊大叫:“王志超,你他妈的要造反吗!”志超大喝:“我妈不造反,我造反!”继而亮出替天行道的水浒好汉精神,高声回应,喊出千古名言:“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志超豪侠气盛,做好了“老子工作不要了”的准备,一把揪住刘炳牛的衣领,提溜起来,纵声长啸,“啪啪、啪啪、啪啪”六声脆响,正反手三组大嘴巴,结结实实甩在刘炳牛脸上。刘炳牛痛声大叫,一张老脸在力的自然作用和老羞成怒的双重作用下,迅速涨红肿起,像极了动物园笼子里老猴子的屁股。而此时,志超仿佛天地不怕、天地怕他的孙猴子,蹂躏着玉皇大帝,恣意地大闹天宫。
郝白从志超破门而入、长驱直入开始,紧跟着志超进来,背伤未愈,不敢全力劝阻,正好也不想劝阻,心里暗暗有一种从龙入关、破军杀将的快感,还在劝架过程中伺机借势有意无意地踢了校长两脚。刘炳牛眼看郝白拦不住志超、自己又逃不出志超魔爪,如同丧权辱国的清政府任由列强宰割。
住校的老师们热闹听够了,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再不来勤王救驾就实在说不过去了,于是又纷纷从宿舍出来,五男三女组成八人勤王小分队,冲进校长宿舍,个个义愤填膺,人人义正辞严,把志超拉倒屋外,严肃批评教育,把刘炳牛扶起身来,上下拍打灰尘。
刘炳牛忍着痛、缓过神,尊严虽然掉了一地,但威严还是得捡起来,指着门外大骂:“王志超,你你你,丧心病狂!你你你,目无尊长!你你你,犯上作乱!你的素质、你的能力、你的德行,不配当一个人民教师,我代表垴头村小学,宣布即刻开除你!你你你,赶紧收拾铺盖卷,马上滚蛋!”
志超如两军对垒,不输士气:“滚蛋就滚蛋,反正老子早就不想干了!”顿了一顿,又喊道:“刘校长,我王志超最后再送你一句话,希望你能听进去。”刘炳牛已经在自己心里给王志超判了死刑,心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倒要听听他一介武夫能有什么高见。
“干你妈!!!”
王志超吼完这四个字,转身大踏步去了。刘炳牛还等着志超的“临终遗言”,没想到只有这四个字,心说:“这就没了?”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又被戏耍了一把,又急又怒,喝令左右:“去把这个王八蛋给我追回来!”几个男老师你看我、我看你,心说:“志超肌肉虬结、勇冠三军,这一去,相当于关云长提刀护嫂要走,你我小胳膊小腿儿的,撑死算是过五关斩六将的刀下鬼水平,谁敢去拦?拦不下来不说,没准还吃一顿揍。”
刘炳牛见帐下无将,更急更怒,抬眼一扫,看见郝白,恼他既有从犯帮衬之嫌,更有护驾不力之失,正想找个什么由头发作,瞥见他手里攥的几张信纸,忽然想起来这货是来交检查的,干脆借此事岔开话题,喝道:“郝白,把你检查交过来!”郝白一怔,没想到校长思维跳跃、脑路清奇,又蹦到这事儿上,赶紧递上。刘炳牛胡乱翻看,一把撕掉扔到地上:“这特么写的什么玩意儿?反思不深刻、认识不到位、总结不系统,没有触及灵魂,没有形成震动,去去去,重写重写!”
郝白没有志超揭竿而起的胆魄与体魄,只好当校长的出气筒,只恨刚才没有多狠狠踢刘炳牛几脚,弯下身子半张半张地捡着给自己的检查收尸。屋里几个老师面面相觑,暗自盘算如果郝白也小宇宙爆发动手打校长的话,那么自己到底要拉谁的偏架?
刘炳牛继续现场安排工作:“初定明天,不,就是明天,我们要再次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一共四项议程:首先,通报王志超殴打校长的严重问题;然后,郝白就考试成绩倒排作深刻检查;再然后,各年级老师代表作表态发言;最后,我作总结讲话。就这样,都散了吧!”
这场清晨爆发的遭遇战,在几位老师从校长宿舍出来之后,十分钟之内,以特大号外和今古传奇的形式,迅速传遍了垴头村小学教育系统的全部、楚鹿乡教育系统的大半部、整个县教育系统的小半部。可惜只是以文字和语音的方式进行传播,没有照片和视频,否则足可做成一个轰动性的新闻。
郝白窝在办公室重写检查,一边写一边认为自己好像更应该再重写一封举报信,这次要往县委、县政府寄,不能再自投罗网。一上午时间,郝白也没写几个字,两个副校长、办公室主任、各位老师,陆续过来旁敲侧击询问“脸盆闪击战”的发生始末,郝白连讲了七八遍,从语焉不详到细节丰满,郝白口干舌燥,觉得有必要把全校教职工召集起来先普及一下案情,省得一遍一遍翻来覆去、讲来讲去,好像导游重复解说词一样——虽然机械无聊,但也不能不带感情。
正不得清净,烦闷又无法抽离之际,一辆乡政府的面包车开到学校,惊动校长出迎,一看竟是小尹。原来小尹到卫生院发现郝白不在,得知是被学校接走,一天没回来,担心没法换药,特地请示乡长,派车来接。
郝白顿觉心花怒放、脸上有光。在校长冷眼旁观、男同事艳羡嫉妒、女同事好奇八卦的各种复杂目光中,郝白登车而去。校长伸手招来老唐,指着面包车的背影:“你给我记住了,明天把这小子接回来开会!”
车上,不等小尹问起,郝白充分调动主观能动性,拿出说书先生和相声演员讲故事、抖包袱、耍机灵的看家本领,把昨日今晨的教职工全体大会批斗举报者、志超怒揍校长等事细讲一遍,讲的是起承转合、曲折离奇、引人入胜,逗得小尹抿嘴直笑。当然,郝白直接自然过滤了夜探女厕、而自己正是那名举报者两个关键情况。
老唐接郝白回学校时,郝白感觉迢迢万里;小尹接郝白回医院时,郝白感觉上帝快进了时钟。很快到了乡卫生院门口,却见铁栅栏大门已被关上,外面被人重重围堵,一帮穿着白色孝衣的村民,扯着白布横幅,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红色大字:“庸医杀人,天理难容!”旁边无数村民,停下了胯下的车,放下了手里的菜,忘记了要干的事,饶有兴致地进行围观,并与旁边一起围观的人分享事态走势,讨论是非曲直,还有回家去搬马扎板凳、带着茶缸水壶的,做好了长期围观的打算,着急忙慌跑回来,生怕来晚了好戏散场,白忙一场。
几个粗壮青年,左手叉腰,右手高举,朝着卫生院里边大喊:“姓韩的,你给老子滚出来!”“别以为俺们不知道,你就躲在医院里边!”“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卫生院大楼静立,仿佛不闻。
楚鹿乡派出所又是全体出动,对这样的小规模群体性事件,同志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一边在现场执勤,一边讨论昨晚牌局的得失。家属们一看执法记录仪全程取证,虽然想要尽情地表达愤怒和悲痛,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深知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法治社会,妄动容易被拘,在卫生院大门紧闭的情况下,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于是不断采取古代两军对垒时骂阵的古老战法,想用激将法逼出龟缩营中、不敢出战的敌将,大骂韩医生祖宗十八代,骂完了父系骂母系,骂完了长辈骂小辈。韩医生行医多年,经风见雨,修为深厚,如同老谋深算的司马懿,任由蜀军叫骂,哪怕送来女装羞辱,也自岿然不动,坚壁不出。
家属们久骂无果,口干舌燥,一番合议后调整策略,准备移师乡政府,声东击西,围魏救赵。这一招果有奇效,卫生院闻风而动,快步小跑出来一个一看就是领导但又绝对不是主要领导的领导,假戏真做地斥责卫生院的看门大爷兼保安:“老孙,谁让你锁门的!锁门能解决问题吗?!这样对待患者和群众,还是不是人民医院?还有没有职业道德?墙上‘为人民服务’这几个大字,都是说给谁听的?!”
保安大爷具有长期背锅的丰富经验,忍辱负重的表情、长相和李鸿章李中堂有几分神似,同时具有更高水平的表演天赋,流露出只有老戏骨才能展现出来的混合着“我已知错、我想改错、我又犯错”的复杂神情:“高副院长,你批评的很对,我这就开锁。哎呀!钥匙咋找不到了哩,还能长腿儿跑了?”
高副院长火冒三丈,火力全开批评“孙中堂”,孙中堂名副其实地被骂的如孙子般模样。高副院长的矛盾转移大法收到奇效,闹事家属们都感觉到了孙中堂可怜,带头的一个黑胖子说道:“门开不开没关系,先说这个事情怎么解决吧。”高副院长掏出烟,隔着铁门递给黑胖子,边给黑胖子点烟边说道:“这个嘛,按照上边的要求,得先走鉴定程序,这是死规定,咱们卫生院也没有办法。不过你老兄放心,只要咱们家属积极配合,最后肯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结果。”
黑胖子开始代表家属提条件:第一,赔偿费一口价50万,低了坚决不干了,一天不到位,就一天加一万;第二,死者小女儿还没有工作,必须安排到乡里上班;第三,下葬的时候,肇事的“庸医”韩医生必须披麻戴孝去哭灵。
高副院长逐一对号入座,展现了一位太极宗师的风采:“要依我看,这三条都不过分,都该满足!不过兄弟你看,哥哥我确实有难处:第一,赔偿费我一个副院长说了不算,这得院长拍板才算;第二,我儿子还想去乡里上班呢,钱倒是没少花,到现在也没跑成,这得乡里领导说了算;第三,死者为大,吊孝哭灵也是应当应分,但这韩医生到底能不能去,还得人家韩医生自己说了算。”
黑胖子遇高手而不自觉,踌躇在那里,一时没了主意。高副院长敏锐把握时机,软硬兼施,攻势连环:“兄弟,你们今天来的真是不巧,不信你打听打听去:今天,院长去市里学习培训,书记乡长都在县里开会,韩医生听说出了人命,不知道跑到哪躲起来了,这三件事都办不成,在这儿耗着也没用,不如咱们先走鉴定程序,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随时处理,保准你们家属吃不了亏。”见黑胖子神情犹豫,心知可图,随即话锋一转:“兄弟,不知道你们懂不懂法,这样围堵医院其实已经触犯了法律,随时可以拘留处理。不过我们院长吃斋念佛、心地仁慈,虽然身在外地,但是心系群众,专门和派出所领导求了情,说你们家属都不容易,围个门也就围个门了,只要通情达理、早点散了,就不再追究了。”
黑胖子想了想,和家属说通,带着期待和无奈两种情绪各自散去。两边谈好,孙中堂也很顺利地找到了钥匙,变戏法一样地拿出来,一面自责老不中用,一面赶紧开锁开门,恢复了正常的医院秩序。
郝白又上了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