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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伊人

有时候,当人置身于宏大历史叙事之中,事发太快、转折太急,往往没有深思细想的时间和空间,容易丢失许多重大的细节,进而降低记忆的鲜活与生动;而一旦安静下来,经历过的事件就会在脑海中无意识地重新回放,此时这些重播的画面就像是过安检的包裹,一旦有不同寻常的重新发现,就会发出“滴滴滴”的警报声,从而引起注意。

当郝白回到病房里趴着换药、不能动弹而只能放空大脑的时候,眼前忽然闪出志超大破校长宿舍时的一个细节:刘炳牛龟缩在桌子上做垂死挣扎,他左手挥舞着笤帚防御,右手掷鞋进攻.......等一等,让记忆的胶片回放再暂停、暂停再回放,终于找到这一帧画面——他的右手扔出来的粉红色女鞋,而校长的老婆从来不来学校,那么他的单身宿舍里的那只女鞋,又是谁的呢?

事情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郝白在脑子里重构校长宿舍的空间结构:一间16平米的屋子,一个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文件柜、一个脸盆架。郝白断定,当时激战的时候,也许在床底下、也许在柜子里,肯定有一个学校的女老师或者女职工藏在里面,可惜当时仓促之际,没有想到这里、揭发出来,不然当场拿获,大家共同见证,校长就可一举而臭。校长福大命大、命不该绝。想到这里,郝白一声叹息。

“疼吗?”小尹以为郝白吃痛,很是关切。郝白心说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学校的事情还是先放一放,听出小尹关心自己,心里很是享受,索性点点头,表示确实很疼。小尹总觉得郝白因我而伤,事情初起时的内疚,加之相处数日的好感,而且下午无事,就想多陪一会儿郝白。

郝白从学校近来的种种风波讲起,表达出对当下境遇的不满,对无限可能的向往。小尹凝神细思,问道:“那你有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此问一出,郝白茫然。和大多数青年一样,郝白既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上小学的时候,小朋友们在老师的引导下,长大的理想都是当工程师,当科学家,而后梦想的职业跟随着兴趣的转变而变来变去,直到上了师范,好像将来肯定是要当老师,但干了几年,郝白发现自己可能真的不是这块料,“职业热情”壮志消磨,“职业茫然”野蛮生长,直到今天被小尹一问,一时竟答不上来。

小尹幽幽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是呢。”素来内向的小尹,遇见并不十分熟识的郝白,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讲讲自己的故事。

小尹是家里独生女,父亲是县城北边乌金镇人,早年到南方参军,在南京成家,小尹妈就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后来小尹爸复员转业回到原籍,以营级干部待遇安排到文宁县民政局,当了一个什么科长,后来老一辈的关系用到最后,在局里提拔了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副局长、小尹妈跟着小尹爸落户文宁县,小尹爸动用当时一切资源,把妻子安排到纸厂上班,“文宁造纸厂”曾红极一时,当年首印的精装版伟人选集,引得海内争购、洛阳纸贵,能到纸厂上班成为彼时文宁青年的光荣与梦想,能说一句“我是纸厂的”,眼神都要目空一切,胸脯都要挺得高高,那成为了一种闪耀光茫、自带光环的身份标识。但后来和很多国企一样,纸厂不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大潮,沉浮几度,呛得半死,不得已裁汰职工、变卖资产、艰难苦熬,小尹爸又为小尹妈托了硬关系留守,以为终身有靠,不料纸厂最终被城镇化热潮一个浪头拍死,曾经历史舞台上名噪一时的光辉主角,轰然死在了历史舞台上。小尹妈从此下岗赋闲,做了家庭主妇,失望于工作则寄望于生活——全部的精力和未来都寄托在小尹身上。小尹也很争气,从小懂事听话、品学兼优,考第二名都要偷偷哭半天,顺利考上名牌大学,想在北上广深发展,而且才华能力足以支撑。但她是独生女,父母舍不得独女远游,特别是小尹妈,自己就深知离乡之苦,不愿女儿重走自己的路。妈妈虽未明言,但小尹聪慧慧心,还是选择回乡择业。而选择回来又有一种新的尴尬。

文宁虽是经济强县,但产业结构单一、工业比重过高,青年人就业无非三种途径:一是“衙”,也就是各种机关单位,其中又分吃皇粮的“金饭碗”,吃财政的行政编事业编,吃官粮的“铁饭碗”,单位自收自支的合同制和临时工;二是“厂”,也就是各种铁厂、铁矿、煤坑、灰窑,当一个每天衣襟裤角上沾带各种基础原材料的产业工人;三是“店”,也就是各种商店门店饭店,开店创业或者到店上班。小尹名牌大学毕业,好像天然屏蔽了“厂”和“店”,只能进“衙”才算内不负家负我、外经得住众声议论。

但又有一个问题是,小尹爸作为一个有职无权的副局长,只有虚名、徒具空壳,“办工作”的软硬实力和内外条件,均不具备。以前形势不紧、套路很多,文宁县的富商巨贾、大小老板,外表看起来正在摆脱土包子的形象而向现代商人转变,但骨子里还是流了几千年的“官本位”血液,就像是晋商一样,创业奋斗之主要目的就是能把孩子送进体制而不必再经商,由于这一群体基数庞大、诉求赤裸、手段丰富,直接抬高了文宁县“办工作”的市场价格,致使各种富二代们充斥各种机关衙门,与各种官二代们交相辉映,映得文宁天空光彩夺目、群星满天。

文宁人讽刺年轻人没有工作,都说“在家坐着”。小尹在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爸爸是副局长也不好使”“上大学回来照样找不到工作”的众声喧哗中,在家坐了半年,终于天无绝人之路,恰逢文宁县西部山区乡镇招录一批公务员,小尹全力备考、一试即中,以笔试面试第一名成绩录取到楚鹿乡政府,小尹爸为此喜得专门摆桌庆贺。

上了班,小尹才听说:西部乡镇之所以招录公务员,是因为实在是山区贫苦,不要说“人才”流失,就是“人”也很难留住,大家都使出浑身解数,考到外地或者调回城里,导致乡里人员严重短缺,影响了工作开展,不得不招;这次招录之所以相对公平公正,是因为西部山区实在是没什么吸引力,丝毫提不起大部分非富即贵的大人们为儿女们进行“操盘运作”的兴趣。

上了班,小尹才发现:乡镇和自己念的那所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人文学院有异曲同工之处——女生当男生用,男生当畜生用。作为基层的行政机构、基本的经济单元,“权力有限、责任无限”的乡镇,什么人都得遇、什么事都得经、什么活都得干。对上,县里每个领导、每个部门都惹不起,都能给乡镇派活,所谓“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大事小情都没跑,小尹总结了乡镇工作的三层境界,曾经记录在笔记本里,笔法老气横秋地像曾文正公一样:一是“受累受忙”而不计,二是“受苦受罪”而不怨,三是“受骂受气”而不怒;对下,很多深具“基层智慧”的乡民,以寄生吸附为业,以讹住公家为荣,小尹不谙“升米恩、斗米怨”的处世哲学,一次可怜一个光棍汉,好心给争取了点补助;给了钱,又让帮着修缮房屋;修了房,又让帮着找工作,争取了一个打扫卫生的公益性岗位,结果光棍汉嫌“五尺大汉扫大街”丢人现眼,又联系了一个山货加工厂门岗才勉强去了;找了活,又让帮着找个老伴,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其实是实在找不到愿意的,光棍汉就隔三差五到乡政府门前哭天抢地、喊闹诉苦,埋怨“党和政府不管弱势群体”“乡里干部光许承诺不办实事”,闹得小尹苦不堪言,交足学费。

上了班,小尹才后悔:现实和理想相距如云泥,自己的选择——或者说是家里的选择,并不是小尹想过的生活,但不这样过,又能怎样过呢?不要说在山区乡镇,就是在文宁县城,所能提供的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似乎也无法达到小尹心中的理想。而对于工作之外的生活,家里认为既然已经“立业”,那么紧接着就要考虑“成家”的事,特别是在县城,优质货源稀缺,好男好女抢手,容不得瞻前顾后、挑三拣四,一旦错过了黄金年龄,剩下的就都是蹉跎岁月。小尹妈张罗了几次,小尹也不乏追求者、爱慕者,但小尹潜意识里一直抗拒找对象,不想让已经被绑死的生活被彻底绑死,所以一直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水流式的反击——水虽然至顺至柔,但如果她想去大海的话,是没有办法能拦住的,纵然九曲回肠,也会奔流到海,纵然筑坝截流,也会满溢而出。

小尹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努力融入环境、进入工作、附入生活,继续见识各种可爱的人、可恶的人,继续旁观可喜的事、可悲的事,她在中原大地的山区一隅,感受着现实世界,经历着转型时代,体味着基层生活。

就在前几天,在轰轰闹闹的拆迁现场,人马奔走、调兵遣将,攻城打仗一样的场面,小尹一开始有些怕,想逃想躲,但乡长坐镇、主任督战、同事俱在,只能硬着头皮往前上,后来小尹被编入“巾帼冲锋队”,分配的任务是和其他3个姐妹一起,掩护控制路二媳妇的4个大娘快速撤离。当巾帼冲锋队一行八人在一众乡镇男同志的掩护下冲进路家时,路二媳妇眼见城破兵败,也有样学样向几年前的前辈孕妇学习,迅速开始边脱衣服边大喊:“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乡镇干部耍流氓啦,连孕妇都不放过啊!”但发现抢步上来的不是赳赳武夫,而是巾帼女将,丝毫不必避嫌,才知乡里领导的手段老辣,一晃神的功夫就被四个五大三粗的大娘两人抬胳膊、两人抬腿地凌空抬走,路二媳妇无助地乱蹬乱踹,发出绝望的嘶吼与大骂,小尹置身于最基层、最现场的博弈之中,递招与拆招、淳朴与狡黠、智慧与心机、无耻与无奈,混杂、裹挟、搅拌在一起,大江大河地奔到眼底,让小尹瞬间失去了“对”与“错”、“好”与“坏”、“正”与“邪”的基本判断,原有的认识体系好像一个看似精美而不适用的瓷器摆件,被举起暴摔,剩碎片一地。

看着路老六家里上下闪动的棍棒与刀影,在这个狭长的院落里,斗室之下、方寸之间,小尹分明看到一个微缩江湖,哄吵声、打斗声、叫喊声中,路大路二又像是官逼民反、替天行道的绿林豪客,又像是无恶不作、无肉不欢的匪徒恶棍,乡镇队伍又像是为民除害、保家卫国的王师,又像是欺压百姓、打家劫舍的官军,身份与角色来回跳动转换,模糊了视线,纷乱了人间。

当路二穷追而出的时候,小尹清醒地感觉到脑后生风,好像是大祸将至,潜意识里甚至认为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也许在这次事件中受点伤、挂点彩,就有足够的理由和借口彻底离开这里,可以解脱,可以重生,可以彻底改变生活状态。直到路二的一刀真真切切地砍在郝白背上,模糊的血肉、殷红的伤口,从视觉上猛烈冲击而来,才让小尹感到现实的后怕,也由此格外地真心感谢郝白,这是一种具有“挽救人生”意味的舍身一挡,也是一种具有“灵魂唤醒”意义的狮功一喝,让小尹得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重新检视经历的得失,抬头面对,再次出发。

一下午的时间,像是按了快进键,倏忽之间,一闪而过。日头斜时,晚霞映来,郝白忽然想起,明天大会的检查,还一字未写。取纸铺开,咬笔凝思,正要下笔千言,忽然那支五毛钱的中性笔,又他妈不出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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