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风月
同样的人,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的物,一棵树站在那里,有人视之为栋梁,有人视之为薪柴。同样的事,耳听未必为虚,眼见未必为实。
警察夺门而入,小尹病榻之上虚弱不及辩护,郝白就已经被扭送到古河区高教园派出所。派出所里暂押众人听说新来了一个“诱奸少女的青年犯”,一时,起哄者有之,吹起流氓哨,引得辅警大伯厉声呼喝弹压;好奇者有之,想问问郝白从哪搞到的迷药,能不能先分我一杯羹,我再去分其他姑娘一杯羹;愤怒者有之,欲揍之而后快。及至目睹郝白真容,不论起哄者、好奇者还是愤怒者,无不感叹:如此文弱书生,竟然也能做出这种禽兽行径,真是“人不可貌相”,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啦。另有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表示:正是因为此人文弱,才只能以迷药智取,而不能以武力强攻,这也是扬长避短的智举,符合《孙子兵法》的核心要义——看来多读点书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众犯听了,无不纷纷颔首,表示认同。
小尹力证郝白无辜,女警察出于好心和公心,无论如何不相信。先是宽慰小尹:“不要害怕,坏人已经抓起来啦,不会把你怎么样了。”随后教育小尹:“不要担心,我们会严格保密的,不能因为顾虑名声,就让坏人逍遥法外。”最后鼓励小尹:“要勇敢打破沉默,拿出为普天下受侵犯、受伤害女性登高一呼的精神,无情地揭露坏人的卑劣行径,哪怕这个坏人是熟人。”
小尹躺在宾馆房间里,感觉自己坠进了“黑箱”——在“黑箱”里,既看不见外界,也看不见自己。而外界,同样看不到黑箱之内,却自有主见。
小尹完整讲述了和郝白的关系,女警按图索骥找到史家强,史家强连夜赶到派出所配合调查,串联起郝白和小尹的关系,事实清楚,误会一场。
真相大白之时,天色也将大白。史家强一见郝白,先来调侃:“哎呀,让‘妹夫’受惊了!”郝白关切小尹病情,史家强神色不怿:“瞧你他妈这重色轻友的样儿!怎么学的跟我似的?你也不心疼心疼我,哥们为了帮你洗脱罪名,大半夜赶过来配合调查,熬了这一宿,两个黑眼圈,再过几个小时还得上台举办婚礼,我这形象算是回到你手里了。”
郝白重见天日,心情大好,反唇相讥:“你还好意思说!老子要不是来给你婚礼捧场,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咱们班七八十号人,一听说你要结婚,假装不知道的三四十个,象征性发个信息祝福的二三十个,礼钱到人不到的十几个,人到礼钱也到的,也就我一个——连玩的最好的二胖都没来。”
史家强听到“二胖”,哈哈大笑:“你还不知道。昨晚吧,大概就是你被抓进来的时候,二胖给我打了电话,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怪不得这死胖子好几天死活联系不上,原来是犯了事儿,被警察叔叔抓到了原平市拘留所,昨天刚刚托了关系放出来。你猜是什么情况?”
“把别人打了?”
“再猜。”
“被别人打了?”
“再猜。”
“把别人睡了?”
“接近真相了。再猜。”
“我擦,难道是别人把他睡了?!”
史家强故作神秘:“据公安机关了解,这回可不是一般的卖淫嫖娼,眼看着都要影响外交关系,左右国际风云了。”郝白大惊:“听你这意思,二胖是把哪个国家的女总统给办了?”
“那倒没那么夸张,但确实是事关国际友人,而且是整个原平市第一起关于外国人的买春卖春案子。而且据了解,不是二胖花钱买性福,而是这个外国人霸王硬上弓。而且还听说,这个外国人是偷渡来了。”
史家强“三个而且”,让郝白廓清表象,直逼真相。疲劳审讯的一夜疲劳,顿时消解,赶紧给二胖打电话。
此时早上六点,电话铃声骤响,二胖梦中正在欢喜之时被警察按住屁股、捉住现行,铃声在梦里化作警笛,呜呜大作,吓得二胖猛然惊醒,以为警察复来、二次回锅。一看是郝白来电,镇静下来,魂魄还回肉身,破口大骂:“我操!你他妈在省城有时差啊?这才几点,骚扰老子!”
上次,二胖被人打了,为了面子,硬说是自己把人打了;这次,二胖被人睡了,为了面子,硬说是自己把人睡了。
郝白明知故问,二胖兀自嘴硬:“你懂个屁!老子骑洋马,泡洋妞儿,放洋炮儿,这叫‘风月报国’!风月报国,懂不懂?”
“哟,这么说,您还是民族英雄啊?”
“英雄不敢当,起码没给我中华猛士丢脸。”
“就问你一句——洋马如何?”
“难以自拔!”
二胖不自觉地语带双关。回想起那夜,光影回闪,情景浮现,二胖仿佛垂暮老将,追忆当年往来冲杀、进出敌阵之勇,立时回光返照、容光焕发。
“骑洋马?你那是被洋马骑吧?哇哈哈!”
郝白一语诛心。大笑声中,立即挂断电话,郝白深知,二胖素以英雄豪杰自诩,从小到大胯下推倒娇娘无数,而今成为娇娘的胯下之物,内心深处必回引为平生大耻。果然,二胖在五百里外气得几乎吐血。二胖深知,在郝白这厮的渲染之下,从此自己的风流史上,又多了永洗不白、越描越黑的一笔。
郝白笑嘻嘻回光明顶酒店补觉,二胖却气鼓鼓地再无睡意。自那日被警察捉住现行,二胖惊吓之中,丢盔卸甲,金枪委地,中军帐大纛倾倒,再难复振。此时意绪难平,仿佛败军之将,奔逃有暇,就想着收拢散卒,回身再战。
二胖思来想去,此时文宁县城之中,只有斜街,或可一战。于是翻身下床,蹬鞋穿衣,开车直奔斜街而去。
大清早的县城汽车站,狗比人多。藏匿于县城各处的野狗,此时闻风而来、齐聚车站,游走于煎饼摊儿、馄饨摊儿、油条摊儿、烧饼摊儿周边,争抢着食物残渣。站前广场上,没有一个大娘。
二胖遍地找不到拉皮条的大娘,就像那次郝白在汽车站上厕所找不到纸一样,急得像没头苍蝇一样,索性拿出直捣黄龙的精神,略去皮条的中间环节,直奔斜街——从消费终端直接连接生产终端。
斜街,街如其名,名如其街。从高空俯瞰大地,斜街就像一道伤疤,以45°的倾斜角度,划在文宁县城四四方方、板板正正的“国字脸”上。斜街是一条古街,老到什么程度呢?老到谁也不知道是街先斜了,所以叫了“斜街”,还是先叫了“斜街”,所以后来街建得斜了。另据故老相传,有一句谚语流布于坊间:先有斜街,后有文宁。从这个角度来说,不是斜街斜了,而是整个文宁县城斜了。
在以前,清末明初的时候,斜街可谓大街,在可容纳两辆马车对向行驶的同时,还允许第三辆马车侧向超车。后来,斜街一破再破、一败再败,街巷也被一占再占,到现在仅容一辆车通行。
二胖开车进来,只见两侧街景,奇诡驳杂,在清末民初灰砖小楼的基础上,夹杂了民国的牌匾、大跃进的口号、文革的标语、八十年代的加建、九十年代的改建、新世纪的拆建,形成了光怪陆离的视觉冲击,猛然置身其中,只觉时空穿越,不知今夕何夕。
二胖虽好色风流,但却恪守“远耍近赌”的祖训,很少本地开戒,更不曾寻欢斜街。一时左右张望,不得要领。却听“嘀嘀”汽车鸣笛声,对面开过来一辆公交车。
两车狭路相逢,必有一让。但二胖听公交车笛声震耳,射出嚣张,心说你个破公交也敢在老子面前撒野,不仅不让,还轰起油门,逼上一步。公交车车身庞大,欲让不能,更何况看出了二胖绝无想让的意思,心说你个小破车也敢在老子面前耍横,索性一打方向盘,车身稍横,完全堵死街巷。
此时,两车相距不过数米,两人怒目相视,俱无退意。如古时两军对阵,下一个环节就是“来将通名”。
但显然,两人都很沉得住气。二胖看那公交车司机,大叔满脸风霜,满脸胡茬,不是善茬;大叔看着二胖,小青年满脸油光,满脸横肉,都是肥肉,徒有其表,真要打起来,必能战而胜之,两人都将先下车视为一种默认的认输,于是敌不动我不动,相互逼视,大眼瞪小眼,瞪到后来,两人心里重新达成默契——谁先眨眼都算是输了。
两人如老僧入定,似高坛斗法。斜街上本来没什么人,这时有了好戏,于是无聊的路人,流浪的闲汉,三三两两聚拢而来,叫好起哄,等着好戏的进一步发展。就连临街的二层楼房里的嫖客们,也都推窗观战,准备先看完街上这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冷战,再去床上进行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肉搏。
二胖与大叔长时间的对峙,引起了围观群众的不满,大家纷纷助威,核心意思是你们二位不要浪费大家的宝贵时间,赶紧当面锣、对面鼓地决一胜负。
二人怒目鏖战,僵持良久。一开始,众闲人围观,好事者鼓噪;再而后,围观者愈众,鼓噪者愈踊;再然后,大家见他两个既不退让、也不下车,实在无趣,有用激将法大喊“一动不动是王八”,有用鼓励法大叫“是真英雄还是真好汉,别再车上看,下车直接干”;随后,见诸计无效,就怪声怪气地冷嘲热讽,三三两两地散去。
从日出东方到日上三竿,二人安坐车上,一动不动。其间,二胖有那么一阵子腹痛难忍,黄汤大军随时可能斩关夺隘奔涌而出。当时二胖已下定决心,大丈夫可以窜稀、不可夺志,宁可拉裤子,坚决不下车。还好意志坚强,后来转危为安。
一个一个小时过去了,二人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比拼这人类精神之顽强与坚韧。二胖肚子一阵咕噜响,这次却不是闹肚子,而是饿了。二胖琢磨着让哪个酒肉伙计过来送点饭,却见对面的公交车上的大叔,从容地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不多时,就有一个大波浪大娘一扭一扭地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饭盒,上了公交车,打开饭盒,一层一层往外拿,一叠一叠摆在公交车前面的操作台上。
两车近在咫尺,二胖看得真切,一是没想到这个土包子一样的大叔还真能有人前来送饭,而且这个送饭的大波浪大娘,观其衣着神态,必是着名的斜街老鸨,足见大叔风流,不可以貌取人;二是没想到这小小的饭盒,竟如魔术道具一般,变出来一桌子菜,而且每道菜看着都红油绿翠,令人垂涎;三是没想到自己混迹江湖十多年,也没能培养出一个来为自己送饭的死党或者姘头,简直还不如对面这个农村大叔,一时又急又气,如泣如诉,难以言表。
再看对面,感觉更气:公交车操作台最角落那有一道尖椒肉丝,司机大叔够不着,努了努嘴示意大波浪大娘,大娘心领神会,夹了一筷子,送到司机大叔嘴里,大叔挑衅地看着二胖,吧唧吧唧,大口猛嚼,汤汁菜油粘在胡茬上上下抖动,晶莹莹、明晃晃,看得二胖愈加抓狂。
司机大叔又努了努嘴,表示一口不够,还要再吃尖椒肉丝,大波浪大娘又伸筷子去夹菜。二胖眼神跟着筷子过去,却见尖椒肉丝旁边有一块塑料牌子,贴在挡风玻璃上,上面写着公交车的路线——“文宁—黑镇—白镇—楚鹿—垴头—山底”。刚才没注意,此时细看,忽然想起什么,心念一动,打电话给郝白,问了清楚,哈哈大笑起来。
二胖跳下车,走到公交车跟前,司机大叔见二胖认输,吃的更加开心了。二胖打个稽首,说道:“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我是二胖,郝白的同学,你是老秋吧?”
原来那司机大叔,正是老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