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讨伐
在心理学上,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譬如对英雄来说,一个美人,爱之慕之的时候,是这个美人最美的时候,一旦玉体横陈,久之也就无趣;一座城池,在敌人手里的时候,是这个城池最有吸引力的时候,一旦攻而下之,也就不过如此了。
二胖趴在地上,自下而上地偷窥梁欣萍,饱览山河,满目秀色,直看得眼球突出、口水欲流,竟都忘了身处险境。看着看着,二胖悄然脱下大红色运动外套,做饿虎扑食之状,似在为霸王硬上弓做准备。郝白眼看自己就要成为女更衣室强奸案的同犯,吓得赶紧拦二胖,二胖却将脱下的外套轻轻披在郝白身上,俯在耳边叮嘱:“兄弟,组织和人民需要你、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穿上我的衣服,从这跑出去,动静越大越好,帮我吸引火力、调虎离山!”郝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我去送死?你穿上我衣服往外跑,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二胖展示了一下左手,小臂上打着石膏,表示自己有伤在身,不便冲杀。
“让我再准备准备。”郝白额头冒汗,也不知是更衣室里热的,还是预见了一场恶战吓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准备个几把!”二胖不等郝白反应过来,右手拎使劲一推,一把将郝白推出两米远,直接暴露在赤身裸体的欣萍面前,梁欣萍见有红衣变态出现,吓得花容失色,厉声尖叫,两只手不知该先捂哪里。
“抓流氓啊!”女更衣室乱作一团,郝白浑水中顾不上摸鱼,乱中取胜,夺路而逃。健身俱乐部里红影闪动,引得黑衣人纷纷高喊:“穿红衣服的是二胖!”大有西凉铁骑追杀红袍曹操之势。郝白把红衣服脱了一扔,黑衣人又纷纷乱叫:“戴口罩的是二胖!”郝白飞也似的狂奔,感觉自己仿佛是假扮汉高祖出城吸引西楚霸王大军的纪信一样,自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郝白冲出健身俱乐部,顺着商场扶梯,健步纵跃,层层下逃。身后六七个黑衣青年,紧随其后,穷追不舍。商场里,买东西的顾不上买了,卖东西的顾不上卖了,纷纷凭栏下望,驻足欣赏。郝白一路横冲直撞,不知撞倒了谁家的二奶,顺带打翻了二奶手里的奶茶,招来了二奶及其闺蜜的一片骂声,又不知踢飞了谁家的货架,标价好几千的衣服散落一地,浓妆艳抹的店员还没骂郝白,后来随之而来的黑衣青年们一个个踩着衣服过去,气得店员坐地骂娘。
郝白跑到一楼,已经望见了大门,逃出客隆商场,外面就是繁华商圈的广阔世界,大隐隐于市,一如其中,再难寻觅。已经胜利在望。
冷不防,另有两个黑衣青年乘观光直梯下来,埋伏在门厅,拦住去路。郝白束手就擒。领头的一个黑瘦青年一把扯下郝白的口罩,一看不是二胖,急得跳脚:“你个傻x,跑什么跑?!”郝白装傻充愣:“健身俱乐部不就是让跑步的吗?”黑瘦青年甩给郝白一记耳光:“哪个健身房让他妈你去女更衣室里跑?”郝白只觉左颊火辣辣地疼,很快就肿起来。
手下小弟捡来了郝白扔掉的二胖红色运动外套,献与黑瘦青年:“蛮哥,二胖的衣服!”蛮哥闻了闻衣服上的骚臭气,确定地点了点头,恶狠狠地问郝白二胖何在,郝白表示这会儿应该早跑了。蛮哥又甩给郝白一记耳光:“行,还特么和我玩儿调虎离山啊!”郝白只觉右颊火辣辣地疼,很快也肿了起来。
商场保安赶到,蛮哥表示自己带兄弟们替天行道,替你们干活,抓住了一个潜伏女更衣室的变态臭流氓,希望将这个大流氓依法处置,公开曝光。郝白抵死不认,蛮哥通知了健身房,健身房让第一受害者梁欣萍过来指证。梁欣萍一看是郝白,先是一愣,随即挽起郝白的胳膊,称这是自己的男朋友,女更室的事儿,不过是他们玩儿的一个情侣之间的情趣游戏。
风波消于无形。梁欣萍挽着郝白,消失于街头。蛮哥看着两人背影,大骂:“我擦,这特么不是一个变态,这特么是一对儿变态啊!”然后大骂诸小弟无能,勒令立马继续分头追查二胖下落。
郝白连遭耳光,当众受辱,脸如猪头,心如死灰,不想回单位亮相,由梁欣萍领着打车到她租住的地方——北乡棚户区。
文宁县的出租车改革大计,在虎头蛇尾中以闹剧收场——由于黑车们的顽强抵抗、百般阻挠以及改革者的中途动摇,导致改革完全失败,黑车继续横行。无巧不巧,拦住的车,又是秦三儿。秦三儿见郝白双颊高肿,形象滑稽,差点笑出来。郝白又羞又怒,让秦三儿赶紧开车。秦三儿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打量梁欣萍,啧啧赞叹:“郝老弟,女朋友挺漂亮啊!”郝白赶紧说不是,秦三儿联想梁欣萍住在北乡棚户区,认定梁欣萍必是失足女,打车必是要带郝白回家交易,于是腆着脸问梁欣萍的联系方式,并委婉地询问服务项目和收费标准。
梁欣萍脸含愠色,一把拦住郝白的胳膊:“我就是他女朋友!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声音比刚才在客隆商场的大厅里更响更大,羞得郝白脸部充血,更红更疼了。
到了北乡棚户区,在秦三儿意味深长的谑笑中作别,梁欣萍领着郝白进了第三排的一栋红砖筒子楼,老楼由内而外散发着国有企业大院独有的历史沧桑,楼道逼仄黑暗,灯泡时亮时灭,各种小广告贴满泛黄的墙面。梁欣萍开门请郝白进去,房子空间极小,一个客厅一间卧室,也就四五十平的样子,到处堆着包装箱,印着“暹罗助眠神枕”的大字,空间就显得更小了。
梁欣萍拿来红花油帮着郝白活血化瘀,好奇郝白为什么会出现在女更衣室里。郝白大骂二胖,悔恨自己交友不慎,差点贻误终生。
二胖不经念叨,正说着他就打来电话,关切郝白的生死存亡。并表示自己已成功摆脱了追兵,目前正在寻找新的藏身窝点,同时还要面见郝白,当面感谢的同时,顺便还要将红色运动外套取走——毕竟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一件御寒之物,白天要当衣服穿,晚上要当被子盖。
郝白闻之心酸,没想到曾经叱咤风云的二胖沦落到这般田地,随后又为之心疼,二胖穷成这个熊样了,那么欠自己的钱就更不用想了,只要不再借钱,就是烧高香了。郝白将梁欣萍租房地址发给二胖,二十分钟后,二胖如贼一般左顾右盼、瞻前顾后地闪身进门,表示自己一天没吃饭了,能不能先给弄点吃的。梁欣萍煮了方便面,二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着吃着,突然哽咽起来,表示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饭了。
郝白再看二胖,感觉这货像是出使西域历尽艰险十三年持节归来张骞,不知道在外头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二胖饱暖思淫欲,抹了抹嘴,看了看梁欣萍,感觉似曾相识,一时没想起来。郝白提醒:“那个,刚才在泳池女更衣室见过。”二胖恍然大悟:“哎呀,穿上衣服还真没认出来!”
据二胖讲述,前阵子,也就是那件险些造出国际影响的嫖娼案之后,他决心洗心革面,怀着干大事、挣大钱的雄心壮志,带着一个大项目,奔赴外地重新做人。二胖讲到此处,郝白发现二胖脸上闪现出几千年来丝绸之路商旅关山万里、此去无期的悲壮和勇气,忽然想起在小尹家厕所连环屁的时候,二胖是说过要说“出去干大事”。
郝白问二胖具体是什么项目,二胖支支吾吾,表示是商业机密,不足为外人道也。郝白当即表示,这里是我朋友的房子,不足为外人留也,作势下令逐客。
二胖不得已,遂具言之。初,一个朋友向郝白转述了一个朋友的创业计划:该朋友出本金,由二胖出面,到越远越好的外省外县,找一处最好是商场的商铺,租上一个月,装上一批健身器材,招幕一批业务员,以每年仅199元的价格吸引初始会员,业务员不发工资,以办成一个会员提成30元为报酬,会员卡一律从100+开头,像当年希特勒建党创业时用的手段一样以示人多势众。当地想健身、想艳遇、想夕阳红、想梅开二度的广大中老年青少年,听说如此便宜,又经实地考察,欣喜设施之齐备,档次之高端,纷纷响应,趋之若鹜,待一月期满,即将正式盛大开业之际,却惊见偌大一个健身房,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众业务员亦相顾懵逼,不知何故。众会员纷纷大骂众业务员无良,众业务员和众会员一起大骂二胖无良,狗日的空手套白狼。骂了两天,想想也就二百块钱,不值当报警,报警了警察也未必理会,我不出头总有人会出头,也就不再吭声了,就当花钱买了个小教训。如此这般,二胖纵横五省、连斩十县,牟得巨利。原本事业光明,蒸蒸日上,但二胖久之不甘人下,心说老子抛头露面、出工出力、居功至伟,凭什么给你打工,理应独享其利,于是甩开金主,卷款而逃。金主大怒,幕集一批社会闲散人员,撒网海捕,二胖一边流亡流浪一边笙歌玩乐,以为安然无事,没想到金主意志坚定,手段高强,终于发现二胖踪迹,一路追捕,二胖弹尽粮绝,逃归文宁,不敢回家,藏身于皇宫大厦烂尾楼,不防一个夜晚又被追至,二胖惊吓匆忙之际,不小心跳窗时从二楼摔下,手掌撑地,不幸骨折。如今外有强敌,内自窘迫,悔之晚矣。最后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欠郝白的钱,希望再宽限宽限,能缓则缓,能减则减;二是希望借梁欣萍的宝地,暂住几天,避避风头。
二胖察颜观色,已知梁欣萍与郝白关系非比寻常。郝白极言不便,并推荐了城河里的空房子、破学校、老宅子等去处,足够二胖栖身。二胖推说老城鬼多,去必送命。梁欣萍倒不介意,表示同是天涯沦落人,二胖只要肯分担房租,便来同住。二胖还怕梁欣萍反悔,赶紧一口答应。郝白笑骂:“你不是没钱吗?!”
“小郝啊,我是真不想给你打电话,武局长通知马上开紧急会,你赶紧回来吧。”王茂田打来电话,二胖巴不得郝白赶紧走,连说了好几遍“工作第一”,郝白白了他几眼,叮嘱梁欣萍要注意安全。匆匆而去。
文宁教育大厦,巍峨耸立。郝白直奔会议室。
“怎么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呢?!怎么破事儿就一个接一个呢?!怎么就不能让老子省省心呢?!”会议室里传出来武默三的灵魂咆哮三连问,台下鸦雀无声,仿佛无人。
郝白从会议室前面的侧门悄悄溜进去,坐在角落,四下一看,参加会议的还是昨夜的原班人马,只听王茂田通报情况:昨晚连夜安排了全县中小学校防疫工作后,各学校抓紧回去迅速贯彻落实会议精神,这本是好的,但却出了问题。城关小学作为全县小学的头牌,这回投了篓子。该小学素来是文宁县人拼爹逞能的第一战场,全县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人人以把自己孩子送到城关小学为“能”,以把别人孩子办进城关小学为“神”,导致该小学人满为患,45人标准的班级塞进了90个学生,小朋友们挤得前胸贴后背,上厕所都像老山轮战一样分批次,好处是凡是该小学毕业的没有一个小胖子,没有一个驼背的。城关小学难做,校长更难做,找各种领导打招呼的太多,偏偏领导又太多,偏偏得寸进尺挤进了学校又想着调到好班的更多,故该小学校长成为全县第一难当之官。郝白在人群中游目搜索,发现了新上任的城关小学校长桂举。桂校长名如其人,长得活脱脱《西游记》里的东海龙宫龟丞相,平时倚仗在省里当大款的姨夫和在市里当大官的姐夫,自觉不自觉地眼高于顶,一颗卤蛋一样的脑袋总是举得高高,此时则一脸苦大仇深,垂头丧气,完全不举。
武默三下令防疫后,桂校长履新不久,建功心切,考虑武局长命令分散上课,每班最多保留30名学生,城关小学教室严重不足,就想着整饬一下城河里小学的废弃校舍,作权宜之计。结果分流方案还没有定好就被泄密传出,有的家长考虑自己的权势地位在班里排不进前30名,眼看孩子就要被流放到城河里小学,心生不满,当即发难,从微信里暗自联络各班家长权势排行榜后60名的家长,抱团取暖,组建新群,另立山头,才大半天时间,就已然有分裂城关小学之势。还有家长制作小视频,巧妙调动社会情绪,痛骂教育局玩弄权术,以疫之名,借题发挥,试图掀起新一轮的“家长送礼大比拼、家长势力大比武”活动,谁家钱多、谁家门硬,谁就能留在城关小学,其他的一律发配城河里,仿佛是流放宁古塔发与披甲人为奴。一时物议汹汹,口水滔天。
民意就像蒸锅下面的底水一样,沸腾到一定程度,位于上层建筑的肉包子就会做出反应。教育局瞬间被推上风口浪尖,本级上级的领导、本地外地的新闻媒体纷纷来电询问,这其中,有的人嫌事大,有的人嫌事小,有的怕事真,有的怕事假,虽然各怀心思,但武默三一律惹不起,赶紧再开紧急会,研究对策。
“他们这是民意吗?他们哪个是民?我们城关小学的家长有谁是正儿八经的‘民’?他们这是煽动舆论,道德绑架!”桂校长一脸无辜,咕哝着大发牢骚。
“桂校长啊,什么是‘民意’?民意就像俺村里的狗叫,一犬浪叫,众狗齐吠,都是啥也不知道,跟风瞎叫唤。再说什么是‘民’,他有求于你,他就是民,你有求于他,你就是民。现在事已至此,现找打狗棒也来不及了,关键是找块肉,先把狗喂饱。”王茂田一番邪说,听得郝白心惊肉跳。
武默三点了一支烟,重重地吐出一口烟,整个人都笼罩在朦胧的烟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