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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故人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自有其定数,按照其内在逻辑与规律运行,但同时,任何事物的发展也都有其变数,往往因为一些因素引起拓扑学连锁反应,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蝴蝶效应。

武默三对此深有体会。在他儿时的一个盛夏午后,烈日高悬,赤地千里,热得村里的狗都爬不起来了。武默三,当时是小武,吃的多而慢,最后一慌,把碗摔了,老娘过来按住小武一顿捶,小武大声哀嚎,惊醒老狗乱叫,带动群犬狂吠,吵醒了村东头的大柱,拿着铁锹出门骂狗,却意外看见路边小树林里一个大白屁股在大日头的照耀下格外夺目,不禁猥琐地流着哈喇子欣赏起来,再一细看竟然是自己的老婆,正冒着高温与人偷情。一时,雪臀刺目,壮士决眦,三步并做两步冲进小树林,挥舞铁锹,如手起刀落,将一对野战正酣的狗男女扑杀于野。因为一个碗,酿成了轰动一时的仲夏情杀案。

因故,武默三从小就善于举一反三,见微知着。此时此刻的的武默三,正在评估整个事情可能引起的连锁反应。同时还接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逐鹿中原快报》闻风而动,将派记者前来采访,准备做一个深度报道,所谓“深度”,自然是要以引起轰动为目的;好消息是派来的是一位老朋友,楚鹿乡的故人——毕正义。昨天在楚鹿乡得手后,毕正义与廖大元到原平市都城大酒店胡吃海喝,一夜风流。今天接到采访任务后,毕正义敬业负责,果断推开了酒瓶以及姑娘,梳理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草拟了采访提纲,直奔文宁县而来。

大家都是老朋友,不必试探虚实。毕正义开诚布公,开门见山,分析了本次事件的几条可能引爆的导火索:一是教育腐败,足以引起大众的愤怒;二是大班额问题,足以引起大众的关切;三是疫病的发生,足以引起大众的恐慌。三条导火索侧重不同,“爆炸”后的威力也自不同。武默三深知不论哪一条出了事儿都受不了,现在的情况相当于儿时当年的那个午后,碗已经摔了,打已经挨了,关键是不能让午睡的老狗乱叫,否则局面难以收拾,赶紧问计将安出。

幸而教育局里没什么教育家而盛产政治家,大家闭门磋商,共议良策。不一会儿,在汇聚众智的集思广益之下,通过头脑风暴碰撞火花反复推演、环环紧扣、层层推进,制定了一个扭转乾坤、反败为胜的周密计划,并专门成立了以武默三为指挥长,以毕正义为特别顾问,以副局长们为副指挥长,以众校长为成员的应急处置指挥部,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最后武默三作动员讲话:“我坚信,有我们的同舟共济,有我们的精心组织,有我们的里应外合,我们一定能打好打赢这场疫情舆情应对攻坚战!”

第一步,擒贼擒王。由桂校长具体承办,略施手段,策反几个怕事儿的家长,顺藤摸瓜,追踪溯源,揪出元凶首恶——此人系黑镇某煤矿的副总经理。锁定嫌疑人后,桂校长翻出来独创的《学生家长从业情况登记簿》,从里面找出两个家长——一个是黑镇主管工业的副镇长,一个是安监局的副局长,请二人出面去做思想工作,副总经理没想到身份暴露,更没想到两位领导亲临,一个代表属地管理的黑镇,一个代表安全主管的部门,顿时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在毕正义的多方联系下,赶紧登报致歉,痛斥自己酒后失德,胡作非为,并立即解散微信群,宣布起义失败,接受招安。

第二步,李代桃僵。针对大班额问题,用逆向思维进行解决,既然“大”的问题无法解决,那就从“不得不大”入手,由武默三亲自操盘,安排一部分学生到整葺一新的城河里小学老校区作一日游,体验生活,并召开“为了孩子们的安全——城河里小学并入城关小学推进大会”。会场按照防疫标准安排,主要是突出大会的会标。武局长在大会上语重心长地讲道:“城河里小学作为城关小学的发源地,为全县教育事业发展作出了突出的、巨大的、不可替代的贡献,无数的文宁人在这里留下了无比美好的童年回忆。现在,城河里小学已经成为危房,为了广大学生的安全,经局党组研究决定,正式将城河里小学并入城关小学,宁可孩子们挤一挤,也不能安全出问题!”会后第三天,由武默三的老部下、老搭档——正主持城河里老城拆迁改造的吕德全吕镇长,夜半三更悄悄调几个拆迁队过来,对城河里小学的校舍作一番手脚,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校舍的老房子时不时就要自然而然地倒一面墙、塌一间房。每倒一面墙、塌一间房,都要有家长和社会各界人士跳将出来,极赞武局长英明神武,洞危机于未发,察灾祸于将至,有如此局长,实乃学生之幸、家长之福。毕正义不忘锦上添花,撰写长篇通讯稿《啊!人民的好局长》,帮着宣传造势,煽风点火,成功刻画了一位爱生如子、料事如神的优秀领导干部形象。

第三步:未雨绸缪。武默三抓紧对全县学校疫病工作再安排、再部署。就像原子弹轰炸之前,提前普及如何预防核爆炸一样,具有穿越时空、洞见未来的超前性,还专门编了歌谣“:一要爱护猴,它是人类的好朋友;二要勤洗手,做个听话的小朋友,云云。”又聘请医学专家魏飒礼为文宁县量身打造了科学、周密、详细的应急预案,并进行了多轮次的应急演练,召开了吹风会性质的专题家长会,措施很多,余不一一。总之,武默三提前采取了各种事后看起来足以免责的措施,将来如猴疫爆发,武默三不仅不会被处理,反而还会被嘉奖,届时“英明神武武局长”的赞誉之声将响彻文宁大地,如毕正义再添一把力,没准武局长的大名还能飞出文宁、飞向全国呢。从这个角度讲,武默三倒还真有那么几分盼着疫情大作。

猴疫的传播,像极了被吃掉的猴子,异常狡猾,难以捉摸,还真就像是被吃掉的猴子,魂灵不死,戏谑人间。文宁县将疫情压了几天,一看瞒不住了,报到了市里;市里大骂县里无知无能,压了几天,一看瞒不住了,报到了省里;省里大骂市里无知无能,压了几天,一看瞒不住了,报到了国家。国家派出专家组,大骂省里无知无能,千里奔赴文宁县,全面安排防疫事宜。

此时,以文宁县为几何中心的周边三省五市十县都出了疫情,感染者无不高烧抽搐,蜷缩如猴,各路专家一筹莫展,不知计将安出。作为始作俑者,尤以文宁县疫情严重,一时人心惶惶,大家看谁都像猴儿。政府决定商贾休市、学校休课,除了保障生活必须的其他一律休业,安居在家,自我隔离。全县人民被困家中,久居无聊,每天抱着手机刷各种社交软件艰难度日。

微信朋友圈里风云变幻。不知是谁,制作了一张“齐天大圣息怒图”,上面还配着文字:“齐天大圣万万福,不转不是文宁人,转发全家保平安”。广大群众纷纷参与,一连数日,大圣刷屏;又过了几天,又不知是谁,制作了一张“如来佛祖显圣图”,并配文字:“我佛如来五指出,大胆泼猴只能哭。不转不是文宁人,转发全家保平安。”于是一连数日,佛祖刷屏。

猴疫首发于楚鹿乡,小尹妈爱女心切,担心出事,诈病骗得小尹归,困之不出,再诈以小尹病,不能归。有听说郝白曾出入楚鹿乡,恐携带病毒,暂时禁止往来。郝白则一心扑在防疫工作上,每天以报表为务:上级为了留痕存证,专门设计了一大堆表格,其中县政府设计了一套表,市教育局也设计一套表,看起来是“条条”也负责,“块块”也负责,不过两套表的统计方法不一样、每天上报时间也不一样,一个让每天18时前上报当日发热学生情况,一个让每天8时前上报二十四小时内未知原因发热学生情况,往往数据出入、口径不一,两边的数永远对不上,好几次县里给市里汇报,县长拿着一套数据,市长看着一套数据,县长屡屡被批评“情况不清、底数不明”,市长骂完了县长,县长就骂武默三,武默三就骂郝白。郝白不胜其苦,不耐其烦,每天疲于奔命,自嘲像猴儿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上头对文宁县的疫情高度关注,不断派来各路高手会诊支招。这天,来自南方某市的高级别专家团队飞抵原平市,市里为表示热烈欢迎,专门在最好的都城大酒店设宴款待,接风洗尘,将一众专家喝得头晕眼花,目不辨物,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才兵发文宁县,抵达时正好到了晚饭时间,县里为尽地主之谊,在文宁宾馆贵宾楼安排盛宴,推杯换盏之际,专家团里一位大公司的女医药代表,不仅明艳动人,而且酒量甚豪,不仅喝酒痛快,而且来者不拒,虽然坐在下首位置,但引得县里众领导心摇神驰,争相对饮,成为酒席焦点。

专家团里一位地中海发型的专家隆重介绍:“各位领导,大家有所不知,这位美女,今天其实算是正儿八经的衣锦还乡了。”大家一听,纷纷表示难怪感觉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原来是小老乡,正所谓“老乡见老乡,酒要加二两”,敬酒碰杯更是络绎不绝。

此时在文宁教育大厦的办公室里,郝白正在挑灯夜战,研究上级最新制定下发的表格怎么填报。一时焦头烂额,深感在我们的现行体制之下,有时上级让下级汇报情况,就像食客进了饭店点菜一样,他也不问饭店卖什么,他也不看菜单上有什么,张口就要,说吃就端,菜慢了就拍桌,味重了就瞪眼,吃饱了就骂娘。但是没办法,谁让人家是顾客呢,顾客是上帝嘛。

郝白正思考着食客与饭店的关系,忽然接到武默三的电话,责令速来文宁宾馆贵宾楼会见要人。郝白急急赶到时,晚宴刚散,宾主一大群中老年男人,正在门前道别,如太极推手和醉拳的二合一,相互挽手缠绵、把臂送行,你醉我醉,你侬我侬。郝白在人群里找到武默三,武默三正和一女郎谈笑甚欢,见郝白来了,拉过来笑问郝白:“小郝啊,看看谁回来了?”

夜色撩人,春风醉人。姑娘看着郝白,郝白看着姑娘,都在寻找记忆中的模样,但好像又都不是当年模样。

“老同学怎么不认识啦?这位大美女,你的高中同学——程倩,现在是着名国际医药公司的首席代表,”武默三代为介绍。

八年不见,沧海桑田。郝白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和程倩联系是那次发短信“刘在找你”,程倩回复的是“我在想你”。郝白当时没有看到,后来也没有及时再回。

“一晃八年没见面了。八年,抗战都胜利了。”程倩的话,带着一种掺杂着醉意的嗔怪。

“现在定义已经改了,是十四年抗战。”郝白笑着纠正。

“我不管,我上学的时候,学的就是八年抗战。”程倩嘟了嘟嘴,只这一刹那,郝白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姑娘。

“你变得更漂亮了。”郝白还想说,时光把一块璞玉,雕琢成了美器,并且没有留下一丝时光的痕迹。

“化妆而已——一种谋生的手段。”程倩一笑,“就像以前我们上课看武侠小说里的易容术,你看到的‘我’不一定是真的‘我’。”

“怎么才能看到真的‘你’?”

“真的‘我’,可能留在学校了吧。”

此时众人散尽,程倩提出和郝白回学校看看,散散步,怀怀旧。

文宁一中素以管理严格闻名,被广大师生爱恨交加地称之为“文宁县第二监狱”,尤其正值猴疫期间,门禁更加森严。但所谓门禁,也不过是“禁可禁之人”而已。夜色之中,学校保安一看有车抵近欲入,正要大骂,再看车牌,却是局座大驾光临,赶紧立正敬礼,开门放行,并马上向值班老师报告,值班老师马上向值班副校长汇报,一面赶紧出来接驾,一面赶紧向校长汇报,不知局长深夜突袭,是何用意。

车门一开,下来一对青年男女。副校长一愣,还以为局座的车被偷了。司机摇下车窗,叮嘱副校长,今晚校园任其二人畅游,看了看郝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开车先走了。副校见是我校优秀校友故地重游,随口夸了几句“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云云,任其自便,赶紧报告校长安心休息,这里屁事儿也没有。

夜色如水,往事如风,佳人如梦。二人绕着操场,望着远处灯火闪烁的教学楼,讲起诸多趣事。有的他记得她不记得,她听了笑;有的她记得他不记得,他听了笑。夜色之下,程倩更像是当年模样了。

“什么时候走?”

“刚回来就想让我走?”

“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每年都回来,不过明年不想再回来了。”

“回来怎么没找过我?”

“有几次想找你,可后来想了想,又不想了。”

“为什么想,又为什么不想?”

“想,是沉迷历史;不想,是面对现实。”

郝白没听明白,就问程倩在上海过得怎么样。上海,世称“魔都”,天下经济之中心,世界繁华之所在,像是一个永恒的美人,吸引无数人趋之若鹜,为之哭为之笑,为之生为之死,为之朱颜改,为之鬓毛衰。而美人依旧是美人。

程倩大学毕业后,选择留在上海发展。所谓“发展”,不过是为了温饱而打拼。起初,程倩并不想留在这里,深知长安居不易,却无奈身上承载的太多——全县的文科状元,全家的骄傲和希望,既然考上了名牌大学,插上了高飞翅膀,怎么还能再回县城呢?回省城都算人生失败。后来,程倩不想再回来,每次回来,亲戚们都问这问那,带着孩子们上门围观,膜拜吾家大神,程倩不胜其烦。有几次亲戚里有人生病,都往上海就医,好像程倩在上海,就能解决上海的一切,却不知程倩区区一个女子,每天要面对工作之压力、应付上司之刁钻、周旋同事之斗争、迁就客户之喜怒,只有夜深人静时回到那间小屋,自己才是自己,孤独才是独孤。

恰如此时的操场,冬日肃杀,四野昏黑。想前进,不知往何处。想回去,不见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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