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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盛会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们通过眼神来认识他人的真实情感和思想世界。周厉王时期群众们道路以目,西楚霸王瞋目叱之、人马辟易,司马懿狼顾之相,史书里很多着名的眼神故事,都是为呆板严肃的历史画龙点睛。

酒足饭饱,在一片再见不知何年的心照不宣之中,大家依依惜别,一一散去。郝白和小尹顺路先送程倩,程倩去洗手间,小尹忽问郝白:“你这位同学,看谁都是那样的眼神吗?”郝白没听明白:“什么样的眼神?”小尹幽幽说道:“就是看你那样的眼神。”郝白揣着明白装糊涂:“看我是什么样的眼神啊?”小尹说道:“就是这样的眼神?”说罢,学着程倩的样子,妙目横波,脉脉含情。

看着小尹俏皮而吃醋的表情,郝白像大多数男生一样,流露出幸福而享受的得意。小尹不像大多数女生那样,轻嗔薄怒,而是扑哧一下笑了。

“你嘛,还算意志坚定,忠诚可嘉。”小尹浅浅一笑,笑得郝白本来有底,反而没底。

二人把程倩送到文宁宾馆,大堂分别。前台姑娘目视郝白,仍是意味深长。待程倩上楼,小尹笑对前台姑娘说道:“上班呢,表妹。”前台姑娘更加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不上班,谁给你当特务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姐夫吗?”

郝白尴尬地笑笑,回想前夜,冷汗直冒。心说县城方寸之地,真熟假熟之人,遍布明处暗处,倒逼柳下惠必须做柳下惠,而做不得登徒子。

在漫长的人类文明史上,曾有无数的病痛带走了无数的生命,而今只当做历史的事儿来听,似与文宁无关丝毫。今日文宁的猴疫,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将来除了能在文宁县志上留下 几行文字,“某年深秋,文宁大疫”云云,世人便不再会记得。毕竟,健忘是人类的天性。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健忘的时代。

又到了公历年的最后一天。一年一度的原平市教育工作大会在都城大酒店盛大召开。

历史的谆谆告诫,人们从来不会当事儿,因为大家认为自己并不会倒霉到再遇上历史的轮回。而且历史是“死”的,听不听他的告诫,反正他也不知道;但长官的随口一说可就不一样了,只要有利于我,我定会铭记在心,因为长官是“活”的,连长官说过的话都落实不到位,那还能拿什么来体现尊重长官呢?原平市主管教育的副市长清楚地记得,陪同新任的市委书记去学校调研的时候书记曾说过,年底要参加教育系统的工作大会,副市长铭感五内、不敢稍忘,精心安排、周密部署,适时地递上会议方案,书记果然大笔一挥,主动要求参加,会议规格瞬间提高,各县市区也纷纷水涨船高地提高认识和重视,派出强大力量参会,特别是文宁县,作为英雄刘校长的故乡,作为抗击猴疫的先锋县、红旗县,组建了庞大的代表团,由县委书记、县长任双团长,郝副县长任常务副团长,武默三任第一副团长,团圆包括了城关镇小学校长、山区优秀教师代表苏岚、基层优秀教育工作者郝白等等,人员众多,精英尽出,浩浩荡荡,进发原平。

纵观原平市历史上的年度教育工作大会,乃至于全市任何一个单位或者系统的大会,从来没有如此隆重。都城大酒店提前两个月,就已经预留了所有房间,只待大会。这座酒店完全按照战国风格建造,主楼像极了秦国的咸阳宫,雄比章台,骏极兴乐,睥睨大地,俯瞰全城。为了喜迎盛会,酒店门前布置了左右两排巨型空飘气球,如秦军列阵,声势浩大,蔚为壮观。

“现在上边不是不让铺张浪费搞形式主义吗?”苏岚悄悄问郝白。文宁县代表团一下车,就被这阵势所震撼,还以为这是哪家跨国公司成立100年的超级庆典。

随行的王茂田,一路上服务领导有暇,不时暗窥苏岚,见她肤白貌美,风韵正盛,且据传说是自己故人英雄刘校长的故人,自己作为英雄刘校长多年的酒肉之交,深感有责任、有义务承担起照顾其红颜知己之重任,好使英雄泉下有知,含笑九泉,因而一路上对苏岚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格外上心。此时,听到苏岚轻轻一问,王茂田的耳朵仿佛安装了雷达,灵敏地捕捉到信息,贴上前去,细心讲解:“这事儿不是我吹,整个文宁县就我知道!我专门问过市教育局,现在呀,上边规定多、管得严,搞得下边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工作都被动了。不过咱们教育战线不怕这个,为啥?你看看,这空飘的条幅上写的什么?”

众人顺着王茂田的指点,才发现大红条幅上写的不是“热烈欢迎全市教育大会隆重召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类,而是全市贫困中小学生代表、优秀教师代表的话语。郝白扫了几条:

“老师妈妈对我讲:红红怎么是孤儿呢?这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娘!”——求是小学孤儿学生红红

“我一定好好读书,努力学习,长大了给我的爷爷,买一个轮椅,带他去看看早晨的太阳。”——山区特困生强强

忽听王茂田喊道:“快看,苏老师,还有你呢!”大家引起兴趣,近前一看,见一个巨大的空飘,吊着一条巨大的条幅,上面写道:

“我愿做大山顶上的雪,融化成水,哺育小溪,让他们走出去,见识大江大河,看看海的模样。”

“啪啪啪”声音响起,王茂田带头鼓掌:“苏老师说的可真好呀,立意高、比喻妙、文采好,既彰显出扎根山区的钢铁意志和决心,又体现出来了伟大母爱般的关怀,可亲可敬!”苏岚尴尬地笑了笑。

王茂田继续解释空飘气球讲排场的背后逻辑:“这叫‘以生之名’,学生的‘生’,师生的‘生’!上边写的都是可怜孩子、优秀教师的心声,走的是弱势路线,打的是感情牌,谁来查也不怕!谁来管也不敢!”王茂田深悉其中奥秘,继续讲道:“更何况,这些空飘的钱,都不用财政来出,都是企业自愿赞助的——这些企业嘛,其实也算不得是企业,都是些小厂子,有印卷子的印刷厂,有做校服的服装厂,有做课桌的木器厂,等等等等,他们有感于老师之辛苦、教育事业之伟大,纷纷慷慨解囊、主动出钱,撑起这个场面,还给这个赞助活动起了个名,美其名曰‘让孩子们的理想高高飘扬’。这样一来,就更不怕上边管了,他要是敢管,你什么意思?不想让孩子们的理想高高飘扬?媒体就更不怕了他们,巴不得你们来报道呢,官本位的形式主义,也能给你弄成‘孩本位’的正面典型!真是一级有一级的水平啊!”

代表团进酒店办理入住,大厅浮雕高耸、气象庄严,郝白感觉像是进宫朝拜,为其气势所慑。分了房间,郝白与王茂田同屋,王茂田神秘兮兮地嘱托郝白逐人敲门通知:今晚郝副县长受书记县长委托,专门推掉了四五个市级领导的饭局,于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请代表团全体吃饭,所有人等不得请假,全部赴宴。

吃饭的地方,就在都城大酒店的旋转餐厅。旋转餐厅在酒店“招贤台”的最高层——这座台取古国君王雅爱贤士、筑台揽才之意,楼高百米,登临其上,全城都在脚下。老板深谙经营之道,房间越少、越好、越贵,客人越抢、越争、越多,偌大的顶楼只有八个雅间:“帝王”二厅平时不动,是专门预留给书记市长招待高官显宦、名人巨商用的:“将相”二厅是预留其他三十多个市领导公务接待、私人宴请时用的;“才子佳人”四个厅则面向社会开放,有钱者自可居之。

晚宴定在佳宾厅,郝白随王茂田先到一步进行布置,郝白平生第一次到如此豪华之酒店,只见房间阔大,装饰豪雅,房间为了夺气见势,墙上一幅巨大的《韩熙载夜宴图》苏绣环绕三面,画中人与现实世界等高大小,神韵生动,乍一看,也不知是今人误入了南唐的那场盛宴,还是古人穿越了千年,来到此世间。

大家站在落地窗前贪看夜景,恋恋不舍地入座开席。郝县长端着满满一高脚杯的白酒,起身祝酒,壮怀激烈,慷慨陈词,像一位带着新作参加电影节并已侦知组委会内幕的大导演,预祝我县代表团在本次大会大获全胜,一举斩获多个奖项,为文宁教育事业增光添彩。说罢端起酒杯便喝。

郝白不知深浅,见领导要一饮而尽,也硬着头皮将一大杯酒灌进喉咙,感觉一条热线直入胃里,五脏六腑都想夺嘴而出。擦了擦嘴,却见郝县长只喝了一小口,赞道:“小郝好酒量啊!第二杯还能喝吗?”武默三从旁推波助澜:“没问题!小郝能文能武,还曾经把楚鹿乡第一能喝的老支书给干趴到桌子底下了。”郝白无奈,又随着郝县长第二次、第三次壮辞祝酒,连干两杯、酒气上涌,感觉浑身器官都要一起造反。大家都赞自古英雄出少年,郝白忍着不吐,微笑而已,不敢张嘴说话,生怕一张嘴就要狂喷满桌。

终于焦点转移,郝县长开始一一见面碰杯。郝白抓住机会,悄然离席,淡定地走到门口,捂着嘴飞奔厕所,抱着马桶一阵狂吐,恶心的自己都受不了自己了。吐完,郝白摇摇晃晃回屋,却如鬼打墙般迷失于走廊,最后不知怎的推开一扇门,进了一个黑乎乎又亮堂堂的雅间。黑乎乎是因为房间里没有开灯,亮堂堂是因为城市灯光透过透明玻璃照射进来,亮如白昼。只见墙上也有一幅巨大的画,却是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再细看,好像这些帝王们要从历史中走出来,从画中墙上走出来。

郝白环视满墙的帝王,神迷目眩,亦幻亦真,一时茫然四顾,忽然想起楚鹿乡精神病院里的老董之问,历史究竟是平民的历史还是英雄的历史,没有答案。这些帝王,都是当时历史的终极胜利者,他所代表的的又何尝只是他自己,代表的是他所处时代的英雄群体、利益集团。郝白胡思乱想之际,酒力发作,心摇神驰,再看这画,好像第一个帝王是刘炳牛,左右两个侍官一个是老唐,一个是他;第二个帝王是范国增,两个侍官一个是齐高山,一个是他;第三个帝王是武默三,两个侍官一个是王茂田,一个是他。

郝白醉酒神游,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大灯一开,诸帝皆不见。王茂田拉住郝白:“急死人了!咋一个人跑到这了!这可是‘帝王厅’,那是咱们随便来的吗!快走!”

郝白像风筝一样,被王茂田拉着,出房间,过走廊,坐电梯,下一楼,一路上满是女服务员颔首微笑,郝白醉眼乜之,如嫔妃,如宫人,好像自己才是帝王。

夜色四合,灯火明暗,雾气忽起。

“本来想让你先走,看你这样子,还是跟着我吧。”王茂田一边抱怨,一边扶着郝白,穿庭过院,进了都城大酒店深处。郝白像是醉后的孙猴子,踩着云彩,踉跄天宫,抬头一看,眼前另有一座宫城,上书“都城温泉宫”五个大字,进得大门,早有两个服务生一左一右,扶入郝白,郝白感觉自己更像帝王了。

进到汤池里泡了泡,郝白酒气稍散,见前面两人泡在另一个池子里,正自享受。忽见其中一人侧着脑袋,伸手勾向后背,挠了几下,仍未尽意。郝白一看是郝县长,赶紧一个猛子扎过去,跃出汤池,照着领导后背的三角区,伸手猛挠。也是醉后力道无深浅,郝白发力过猛,挠得郝县长背红渗血,一旁的武默三正要怪罪,却听郝县长大喊一声:“过瘾过瘾!”郝白更起劲了,劲更大了,不巧用力过猛,一头栽进了汤池,连带着郝县长也落入池中。

“赶紧把县长捞出来!”澡堂子里,乱作一团。

郝白隐约记得,自己被捞出来后,经过一个壁灯昏暗、仿佛墓道的走廊,来到一个散发着香气的房间,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进来,直接扑到郝白身上,郝白以为是鬼压床,伸手一摸,却是温软的这是肉体,郝白以为是前来服务的失足女子,心中纠结复杂,也不知是领导特许同流合污还是领导考验定力。

“别出声,抱紧我!”竟是苏岚。郝白一时呆住,胯下雄驹昂头。却听走廊里脚步橐橐,房门一间一间被踹开,由远而近,“砰”地一声轮到郝白这间,数支强光手电光柱乱射进来,照在郝白的脸上和苏岚雪白的背上。

“这也没有!走,下一间!”门口一个悍妇看着郝白:“年纪轻轻的就出来嫖,我呸!”

“哟,嫂子怎么也来了?”隔壁房间,传来武默三赔笑的声音。却听悍妇直冲进去,安排人手四下寻找。

“狐狸精呢?”悍妇未能捉奸在床,仿佛朱棣的靖难大军冲进宫城却未捉住建文帝,大功未成,深以为憾。

“给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乱听别人嚼舌头!不要听风就是雨,就是不听!”此时的郝县长,一脸的胜利者表情。

郝夫人狐疑地打量着郝县长,从头到脚,从前到后,终于发现了异样——背后的血红指印,分明是情到浓处纤纤玉指的忘情之作。郝县长百口莫辩。

“就这个位置,你给老娘挠一个我看看。”郝县长试了左手试右手,怎么也挠不到,急得汗如雨下。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

郝白听得清楚,很想出去自承其事,解释清楚,却被苏岚死死抱住:“好兄弟,别动!为姐姐牺牲一回。”郝白逐渐适应了这种玉体横陈的牺牲。走廊里乱了一阵,归于平静。

“姐姐我本想着趁着县长喝了酒,一举把他拿下,回城的事儿就十拿九稳了,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倒是把母老虎给惹来了,也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告的密。”苏岚从郝白身上爬起,赶紧把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起,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郝白偷窥着苏岚穿衣的模样,忽然想起了在明珠岭上农家院里的王晴。

郝白伸手去床头摸到内裤,正要穿,苏岚摸到开关,开了灯,晃得郝白眼睛一刺。

“你的内裤,倒是挺眼熟的。”苏岚若有所思。

郝白看了看,内裤上,超人正单臂上扬、指天欲飞,令人想起楚鹿乡政府女澡堂里的氤氲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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