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理想
人世间许多事,如象棋里的小卒,一旦过河,便无法回头。
夜深人静,大地无声。天上星光明灭,不知星语云何。聊了许久,郝白送程倩回文宁宾馆时,县城里的野狗都睡了,只有酒店前台小姐坚守岗位,眼神和武默三的司机一样,充满了意味深长。
“不上去坐一坐吗?”程倩波目横流,郝白不用看,也知道,这眼神里,有春山,有秋水,有不尽之意。
“算了,挺晚了,明天一早还得给上头报表呢。”郝白内心挣扎,做了一个违反本能的决定,随即坚定地转身而去。走了三十步,分明感觉到程倩的幽幽叹息之声,走了五十步,分明感觉到程倩的目光仍未收回。郝白打定主意,如果走到百步时,程倩仍未上楼,则将折身返回,随她上楼,任事态发生。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步。”郝白转身回头,宾馆大堂里,华灯几盏,再无倩影。郝白怅然若失,接下来一连数日,一门心思投入工作,麻痹身心,物我皆忘,只嫌上头让报的表还是不够多。上级为防止大面积扩散传染,于是进一步提高行政效率,专门要求减少不必要的会议和文件,文宁县专门开了关于防范猴疫期间减少不必要的会议和文件的会议,并专门成立了“文宁县防范猴疫期间精文减会办公室”,安排专人督导各部门各乡镇的落实情况,并专门下发文件,要求各部门各乡镇必须上报会议和文件的具体精简情况、同比下降多少个百分点,以示动真格、出实招。为体现重视程度,县教育局专门召开深入贯彻落实县委县政府要求暨全县教育系统防疫期间减少不必要的会议和文件的会议,也比葫芦画瓢成立了“文宁县教育系统防范猴疫期间精文减会办公室”,安排专人——也就是郝白,专门督导各小学的落实情况,也专门下发文件,要求全县各学校必须上报会议和文件的具体精简情况、同比下降多少个百分点,以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郝白在大骂上级傻x的时候,殊不知也在被下级学校大骂傻x。
猴疫确实像极了调皮的猴子,倏然而来,忽然而去,其来也骤,其去也疾,但实事求是地说,谁也不知道它是真走了,还是顽皮藏起来了,总之是一个时期再没有出现。对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据魏飒礼说,此种病毒具有奇异的自限性,传播到一定程度,受温度、宿主、环境等因素影响,自己就把自己玩儿没了;据郝县长说,这是在县委、县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全县上下同舟共济、众志成城,全面动员、周密部署,打赢了这场防疫攻坚战;据算命先生说,这是《齐天大圣息怒图》《如来佛祖显圣图》两道灵符接连应验、镇住魔君,充分体现了文宁人民的虔诚与各路神仙的慈悲,以及老夫我手段的高超,老夫我略施小技,只用了两道符,就挽救世界、扭转乾坤,后面还有好多大招没来得及放哩。据更多人说,这是一个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典型事例,就像县里抓环保一样,看起来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流于形式、归于扯淡,最管用的措施还得靠天给力、大风吹,其他不过是装点厅堂的花架子,绿林大王的小喽啰。
任务完成,程倩也要再别故里。临走之前,程倩想请大家小聚。这个“大家”,由郝白定人,主要包括当年要好的几个同学,郝白联系了二胖、景雨,还约了志超,二胖叫上了梁欣萍,正巧刘步云也刚从精神病院渡劫归来,以及小尹——据说程倩很想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这阵子因为疫情饭店不营业,景雨提议到他家,请月华楼的厨师烧一桌好菜,大家好好聚一聚,畅叙别来之情。
景府华贵,众人皆惊。除了郝白,谁也没想到同学之中,竟还潜藏富豪、隐匿巨贾。二胖打赌说,如果此时此刻把全班的女生集中到景府,大家必然为当年没有以身相许而悔恨交加、而懊恼、而痛哭流涕,同时还要一把狠狠地把眼珠子抠出来,狠狠地摔到地上,再狠狠地跺上两脚,恨自己有眼无珠,不能识人断人。程倩打趣表示认同,早知有这样的同学,又何必孤身一人、千里之外打拼。志超感慨,我辈一生奋斗的终点,恐怕也到不了景雨的起点,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而景雨就是那个一出生就在罗马的人。梁欣萍心下叹息,自己纵横文宁情场多年,却不知小县城里还有如此优质货色,随后看景雨的眼神就像是当年吕不韦看嬴异人一样,充满了奇货可居的期待感。
猴疫期间,偌大的景府里除了两个厨师,只剩下郝白一人。其他人都在景父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奔赴海南岛的海景大别墅,躲避疫情,享受阳光沙滩去了。景雨作为家中长子,主动要求留守,乐得享受一个人的难得自由。这一顿饭,景雨精心准备,广式烧乳猪、八宝冬瓜盅、清蒸海河鲜等粤式名菜一一端来,大有一战而吃光月华楼之势。
菜肴丰盛得令二胖起疑:“我说景雨,你说实话,是不是猴疫期间你家饭店不开门,让我们来消灭库存了?”
“和你说的正好相反。这是我们月华楼为在猴疫之后重新开业、再振雄风,专门从广州空运来的新鲜食材。”说着一指乳猪,又指了指二胖:“今天早上的时候,这头猪比你还欢实呢。”众人大笑。
大家围桌而坐。熟识的相互玩笑,不熟的彼此介绍。准备开席,本来这种场合最适合刘步云举杯致辞、潇洒发挥,但他身负丑事,最怕再出风头,于是坚辞不就。
众推之下,郝白起身祝酒。华堂美室水晶灯,流光溢彩无双景,郝白忽然有一种汉高祖置酒未央宫的错觉,向坐中一望,仿佛男的都是自己的文臣武将,任我驱使,女的都是自己的媵妾嫔妃,任我摆布。一时间,野心在脑中野蛮地生长,邪念在心中邪恶地横行。但在众人看来,此时的郝白,正在酝酿感情、触动真情,将有一番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
肺腑之论、至诚之言发表名世。
“那个啥,大家吃好喝好啊!”
众人愕然,轰然大笑,高喝倒彩。郝白装起正经,清了清嗓,朗声说道:“同志们,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大家中午好!值此战胜猴疫之际,我们隆重集会,欢聚一堂,这充分体现了……”
“打住打住!”“太官僚,形式主义!”“在机关上了两天班儿,都不会说人话啦!”郝白被骂得讪讪坐下。
一起举杯喝第一杯酒,总要有个由头。不知谁提议,每人说一句。众声附议。
“为难得欢聚而干杯!”郝白总算憋出了一句。
“为幸福安康而干杯!”
“为青春万岁而干杯!”
“为东山再起而干杯!”
“为财源广进而干杯!”
“为独立自由而干杯!”
“为风平浪静而干杯!”
“为建功立业而干杯!”
大家举杯共祝,一饮而尽。文宁的酒场规矩,一开席要同起三杯。三杯酒下肚,几个姑娘面色潮红,更添秀色。男同志一看,劲头更足了,酒量更大了,好像个个是千杯不醉、刘伶转世。
文宁县喝酒的另一大规矩,是酒席开始后,由长而幼、从尊到下,逐人见面碰酒打圈,谓之“过关”。此时一桌子青年,也学起江湖世故,约定男生喝酒,女生随意。
二胖如古时两军对垒的先锋大将,策马挺枪而出,准备立威头阵、威慑群雄。二胖能喝能说,几杯酒下去,神采飞扬,大讲上学时的趣事、糗事、情事,令几位当事者穿越时光隧道,一刹回到当年。
景雨忽然想起什么,神秘而兴奋地起身回屋,抱了一个黑皮记事本回来,脸因为酒精和情绪的双重作用,红的像猴屁股:“看看这是什么!”
大家一看,只见本子上贴着一张纸:高三16班班史。景雨打开向大家展示,只见本子里贴着很多小纸条,各种各样的笔迹,各种各样的纸张,有的像拼图一样被重新拼接起来。
景雨继续兴奋地进行揭秘:这些小纸条,是当年班里同学们前后传递、沟通信息的时代产物。当年,从来不听课、一心读闲书的景雨,稳坐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紧邻垃圾筐。当时,别的同学专门找家长,投门子、钻窟窿、托关系,把座位往前调一调;而景雨反其道行之,专门请老爹花费巨资,请到校长,锁定教室角落,主要是雅爱此处清净,适合闭关修行,可以沉心钻研二十四史。
忽有一日,飞来一个蓝色纸团,砸中景雨,打开一看,竟是史家强写给某女生的情书,被该女生无情地揉成纸团扔掉,却不小心误中副车,砸到景雨头上。景雨认真展读,大感畅快,仿佛窥见了什么隐秘。过了两天,垃圾筐里又多出一个蓝色纸团,是史家强的第二封情书,字里行间展现出了一种锲而不舍的狗皮膏药精神。随后垃圾筐里未再出现第三封情书。过了几天,就传出了史家强和该女生珠胎暗结的消息。过了一阵子,垃圾筐里又出现了蓝色信纸。不过这次不是纸团,而是纸屑。景雨好奇心更重了,好像考古学家发现了重大文物,将之仔细拼接起来,恢复原状——原来是史家强热恋期示好邻班班花被发现后被分手后的求谅解信。如果没有景雨的八卦精神,这些都将湮没于历史长河中,不会溅起浪花一朵。
景雨翻开一页,道:“那些儿女情长的,你侬我侬的,没什么意思,勾心斗角的、背后说坏话的更没意思。来看看这个,题目是:‘敢不敢写出你不敢说的梦想?’”景雨把本子摊到桌子上,只见上面粘着一张作业纸,笔迹纵横,杂出众手。
“看看第一位同学写的:吃遍五湖四海的硬菜,睡遍大江南北的姑娘”。“大江南北”上面划了两条横线勾掉,又修改为“世界各国”,以示壮志升级。
众人一阵哄笑,都问此人是谁。二胖不打自招,举手应声,表示当年纯属无知,年少轻狂。
“梦想实现了吗?”景雨追问。
“‘大江南北’尚未实现,更不要说‘世界各国’了。”郝白想起江陵江畔之事,代二胖回答,换来二胖眼神一横。
“第二位同学写的:功垂千古,名扬天下。”大家都赞此人气魄大、志向大,我辈楷模。却见刘步云羞红了脸,二胖抓住转移大家注意力的大好机会,笑道:“有没有名扬天下不好说,但肯定是名扬文宁了。”刘步云羞得恨不能欲遁地而去。
“第三位同学写的:想和嵇康打铁,和陶潜种田,和李白喝酒,和李渔风流。”
二胖正喝到兴头,乍一听,没听明白,愣道:“这写的个几把?”忽想起佳人在侧,自觉失言,赶紧补救:“听着都是古人呐!”郝白悻悻然举手,表示是自己所写。
“不用说,肯定没有实现啦。”
“来看第四个同学的梦想:脱离这可恶的地球的桎梏,去月亮上寻求孤独的自由。”二胖继续自作聪明:“这是哪个缺心眼写的?月亮自由吗?月亮不得围着地球转吗?这货怕不是听说嫦娥在上边,想去和嫦娥私奔吧?”
景雨尴尬地总结:“看来大家当年的理想都没有实现啊。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大家现在都有什么理想?”
一时,众人语塞,各自沉思。
“可别再糟蹋‘理想’这个词了。”二胖狠狠地夹了一块大肥肉,狠狠地送到嘴里,狠狠地嚼碎咽下:“还是先把肚子填饱再说吧。”
“你呢,‘刘皇叔’同学,现在最大的理想是什么?”二胖瞥见刘步云欲言又止,问道。
“我呀,从小读着《上下五千年》长大,上中学的时候,想着将来怎么着也得出将入相吧?上了大学,想着将来怎么着也得混在省城吧?玩了四年一毕业,大庙不要、小庙不收,上边的公务员考不上,只能回来家里安排进了县委办。本来想着将来怎么着也能混个副县级吧?后来一看,到50岁‘切线’的时候能混个科级干部,就算祖坟冒青烟啦,更别说又出了这么档子破事儿,不被单位开除,已经是烧高香啦。”刘步云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大口,呛得连连咳嗽。
“郝白,你也说说。”
“刘皇叔说的,我也很有同感呐。”郝白也点了一支烟:“小时候年少轻狂,笑世界傻x。上学那会儿,谁不鄙视文宁县城又小又旧又破,谁不赌咒发誓将来要去大城市,干大事业、挣大功名?好像全中国、全世界、全宇宙,任我驰骋,由得纵横。看历史书,觉得这些人物都不过尔尔,换成是我,可比他们牛逼多了,真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啊。看足球赛,纳闷他们踢了一辈子球,关键时刻怎么连个点球都踢不进呢,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球星?”长大了看清现实,笑自己傻x。从前想着改变世界,改造世界,现在只想改变自己,改善生活,天下之大,能有个容身之所,已经谢天谢地啦。越长大,越对世界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越感觉自己的渺小,越能体会生活的残酷。还想着去大城市安身立命?结果呢,省城都留不住,县城也留不住,乡镇都没混上,直接扔到了大山深处、穷乡僻壤——在文宁县活了一辈子的人,都不一定听说过的地方。”
“都想去大城市,也不知道大城市有什么好?陆家嘴那么多摩天大楼,人造出了这些楼,这些楼却像牢笼一样,来禁锢人、压抑人。要我说,还是县城好。”程倩幽幽地说道。
“县城好,那你怎么不回来呢?”众人群嘲起哄。
“回来也没有人要我啊。”酒后的程倩,面色如花,气吐如兰,看着郝白,眼里有春山,有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