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别怕。
山呼海啸,巨浪轰地一声将大殿门口的人淹没。
原来悲痛突然袭来的时候,人不是崩溃大哭,也不是歇斯底里,而是五脏六腑连同着魂魄一同被推入乱刃林立的海底,被刺穿,被搅碎,被淹没,只剩绝望,不能呼吸。
太和殿威严空旷,宣王殿下跟皇位之间,只隔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心上人。
一声脆响,一把反着寒光的长剑扔在了段景忱脚边,身后传来皇上淡然的声音:“此人乃晏林逆党贼首,昨夜率领一众逆贼偷袭皇宫,杀害了太子,你杀了他,便是救驾有功,朕将皇位传于你,名正言顺。”
他们昨日才拜过天地,耳鬓厮磨,春宵旖旎。
一天之隔,他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想死都不由自己。
皇城中尸横遍野,腥臭的尸骨味道在风中久不散去。
段景忱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长剑,却并没有上前去杀他父皇叫他杀的人。
猩红双眼仿佛遁入邪魔,泯了人性,他行尸走肉般地回过身,嘶哑威胁皇帝:“放了他。”
皇帝蓦然沉下了脸色,失望道:“朕只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杀了他,朕将皇位传于你,二,朕替你杀他,可这皇位,就轮不到你了。”
说罢,皇上招招手,一旁的宫人带来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
那是宫中排名最小的九皇子。
皇帝将他抱在自己腿上,哄逗着问他:“数清楚地上一共多少尸体了吗?”
小皇子浑身发着抖,眼睛根本不敢看向四周,战战兢兢回道:“父皇,儿臣不敢数,儿臣害怕……”
皇上不悦道:“尸体有什么好怕,死了的人最不必惧怕了。”
说罢,他悠然看向段景忱,缓缓道:“自你之后,朕膝下,便再没有一个皇子能够安稳活在宫中,你母妃当真煞费苦心,可她不知,朕不过是舍不下夫妻情意,才纵容着不愿揭穿她,她当真以为,朕连保护一个皇儿的能力都没有么?”
他怀中这九皇子不知是哪位嫔妃所生,为了护他安全,一直养在宫外,未曾带回宫中。
“忱儿,不是除掉太子,你就万事大吉了,优柔寡断的人坐不了江山,一个没有了利用价值的人你都不舍得杀,父皇又怎么相信,你有能力保护天下臣民?”
“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怎么选,你自己决定,这皇位你是想坐,还是心甘情愿拱手让人。”
周身火光将段景忱面色映照得诡异,风声呼呼作响,他抬起头,眼中再无父子恩情。
优柔寡断的人做不了帝王,是啊,所以,伤他的人,不论是谁,都陪葬吧。
“父皇,这是你逼我的。”
皇帝神色淡然地抱着怀中小皇儿,对段景忱的威胁毫无恐惧。
自古皇室纷争,手足相残、父子反目,儿时初读史书,这些段景忱是不能相信了。
如今一步一步,他也终于走到了绝处。
亲恩既成拖累,那便亲手斩断。
他手中剑刃毫不犹疑地刺向了皇帝的心脏,没有留余地。
小皇子躲在皇上怀中,吓得哭了出来。
段景忱孤身一人,命不打算要了,一心只想杀了自己的父皇。
真的疯了。
侍卫快速上前护驾,段景忱杀意四起,与众护卫战在一起,转瞬间,皇宫大内再次成了血洗的修罗场。
从前,哪怕太子步步紧逼,段景忱也只是想着全身而退,未曾真的有心做什么帝王,可现在,他改主意了,他要那皇位,要他心爱之人活,要不顺他意的人死。
杀兄弑父,如果这是生在帝王家一定要走的路,那他不回头了。
杀红了眼,刀刃砍在身上他不觉痛,可望向殿中那破碎人影时,却心如刀绞。
小棠,别怕,别怕,你等等我。
敌众我寡,仅凭他一人之力,又如何从皇帝手中救人,身上已有多处受伤,体力不支,再一刀砍过来,他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
数十把长刀齐刷刷将他镇压,他动弹不得,目光穿过周身士兵,他再次望向太和殿里的人影。
同生同死,也算是做过一世夫妻了。
皇上再不愿多看一眼这个让他失望的孩儿,当真是疯魔了,这世间谁是真心为他好的竟都不知了,合上双眼,皇上幽幽下令:“杀吧。”
压在段景忱身上的长刀抬起再刺下,忽然,皇帝抬手下令:“且慢。”
他站起身,拉着九皇子的手走到段景忱跟前,“去请贵妃,她生的好儿子,再让她看一看。”
鲜血落进眼眶,段景忱视野之中一片赤红,“母妃……母妃……”
镣铐随着脚步发出撞击声,兰贵妃着一身素衣,步子很重,面容却冷静。
她手中捻动着佛珠,望着满目疮痍的皇宫,满目悲悯。
“你与朕结发夫妻,想不到,竟会走到这步田地。”
早已不是成亲时对她万般呵护的郎君,无情的帝王高高在上,视世间一切为草芥。
“皇上还记得,与我是结发夫妻。”平静的双目中满是绝望,“夫妻一场,皇上为何如此狠心,连我们的皇儿都要杀。”
“朕不狠心,早便死在你的毒里,死在忱儿的刀下了。”他看看遍体鳞伤的段景忱,对兰贵妃道:“还有什么话,去与他说了吧。”
铁链拖在地上,兰贵妃无声诵念着佛经,踏过满地污血,走到段景忱跟前。
“母妃……”
从未有一刻,段景忱如此渴望权势,如此痛恨自己的懦弱。
“忱儿。”兰贵妃将他拥在怀中,贴着他耳边低声道:“记住此刻,记住被最亲之人背叛的滋味,记住被人践踏的滋味。”
皇帝看着母子二人的身影,“说完了么?来人……”
未出口的命令卡在了喉咙,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时,忽然听到九皇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刺耳惊恐,回荡在暗夜的皇城中。
众人回头,只见皇上缓缓跪地,惊恐的双眼布满异样的血红,皮肤上的血脉诡异突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中蠕动。
兰贵妃站起身,衣摆被风掀起,平静地望着眼前人。
毒是她下的,皇帝的病正是她一手酿成的,可那毒药不在补汤里,而在当年成婚时,一生一世的誓言里。
苗疆人供养的痴情蛊,新婚之夜下在心上人身上,有朝一日痴情不在,心上人便也不用在了。
“你……”血肉撕裂,顺着伤口,皇帝浑身爬出了无数暗红的蛊虫,他绝望地看着兰贵妃,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只有浓黑的血涌出来。
“陛下。”兰贵妃徐徐走到他面前,“你可以违背成婚时对我的承诺,娶妻纳妾,立别人为后,但你不能为了权衡朝臣,纵容皇后害我兄长,当初你还未称帝时,是我兄长带兵镇守岭南,替你打下这江山,你恐他拥兵自重,大可以缴了秦家的兵权,为何一定要赶尽杀绝。”
“朝堂之事,你一个妇人怎会懂……况且朕……朕也容你报仇了……你将皇后逼死在冷宫,还要如何……”
兰贵妃叹息摇头,“皇后她罪有应得,她一条贱命抵不了我兄长的性命,陛下说我不懂朝堂,可陛下机关算尽,最后,还不是死在我这个妇人手中?我要如何?陛下听好,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可以不是皇后,但我的孩儿必须是天下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