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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杀了我。

他站在满地的污血中,用兵器勉强支撑着站立,破碎的衣衫随风飘荡,浑身上下数不清的、血淋淋的伤。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因为战斗后体力不支,因为失血疼痛,也因为,眼前景象,将他深深震慑到。

他感到了恐惧,即便从小承受非人的训练,被驯化成了不知退却的杀人工具,可他是个人,活生生的人,是人就会害怕,是人就会恐惧。

皇上没有病重,他冷漠地将自己的亲生孩儿视作一颗颗棋子,居高临下,饶有兴致地,坐山观虎斗。

他抬起头,望了望上空愈发浓重的阴云,闭上眼,听天地之间的风声。

他在想,这短短的一生,他在为了什么活着。

他游走在皇城之间,搅动朝堂风云,可天下大义、黎民百姓,却从未有一刻装在他心里。

他算什么呢,他不是英雄,也不是义士,他不过一把在污泥中滋养的暗器,见不得光,卑鄙无耻至极。

他从不辨别是非,因为他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模糊的血光中,他仿佛看到了段景忱的脸,明明那么熟悉,却又觉得那么遥远。

已经无力再厮杀的身体,拼了命将最后的气数凝聚,鲜血淋漓了手掌再一次握紧了刀柄。

他听到不远处的何大人挥剑下令:“活捉逆贼头目,其余就地诛杀,一个不留。”

“是!”

剑刃砍过脊背,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虎口被兵器震出了血口,膝盖疲软,他接不住招数,跪倒在地,复又起来。

何暮川似乎于心不忍,命手下停了手,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身,垂怜地看着他狼狈不堪的脸,忽而又想起了那日贵妃寿辰,宫宴上摇曳生姿的人。

而后何暮川珍重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物件。

是一支海棠发钗。

宫宴那夜,他盛装出席,为贵妃献曲子,一身明艳装扮引得满场人侧目。

何暮川本想与他结识一番,却不料,追随他脚步到了御花园,却窥见了他与宣王亲热的身影。

二人浓情蜜意,自作多情的人只好识趣退场。

离开时,发现了一支发钗掉落在花丛,何暮川倾身拾起,擅自珍藏,回去后,却越发觉得此举实在不够坦荡,便去了教坊司寻人,想要物归原主,不料棠公子早已经被宣王赎了身,接回府邸中。

何暮川将发钗插在他凌乱的发髻上,望着他眉眼,心中除了可惜,再无其他能叹。

而他双手颤抖地撑着地面,兵器仍在一旁,已经拿不动了,凌厉的目光却没有弱下半分。

他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钗。

“我只剩最后一件能帮你了。”何暮川伸手上前,虚虚揽住他肩背,将剑刃抵在他的脖子上,“宣王有谋逆之心,皇上容不了他的,你若被活捉,必定生不如死,这朝局已经烂透了,凭你一己之力又能改变什么,走吧,棠儿,我会日日去佛前请愿,保佑下一世,让我先遇到你吧。”

何暮川深深呼吸,空气中尽是血腥,他看见他脏兮兮的面颊有一丝动容,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

他赶紧凑近过去,下一瞬,重伤之人竟伸出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他紧张地动了动喉咙,听见他嘶哑道:“容不下宣王,那就,都去死吧。”

毫无防备,那把发钗扎进了何暮川心口。

他难以置信地睁着双眼,看见面前的人,闪烁的双眸中丝毫情意都没有。

情意,旁人对他的情意,向来是他利用作弄的工具。

他不会怜悯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垂青。

身旁士兵见何大人倒下,急匆匆围上来,兵器交叠指向凶手,“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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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外,马蹄疾驰,踏过暗夜笼罩的京城,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血腥。

段景忱赶到皇宫时,已是第二日入夜,恶战一天一晚,雕栏玉砌变成了惨不忍睹的乱尸场。

他踩着满地血肉前行,视野模糊一片,分辨不出这些尸体中有没有他要找的人。

“小棠……”他想叫一声他的名字,可喉咙却嘶哑得发不出声响。

思绪还停留在他们旖旎相偎的洞房,那酒,是那合卺酒中,他偷偷下了药,当时段景忱就隐约觉得不对劲,可他还是喝了。

他不该喝的,他怎么就轻易信他了,他这人最是不乖,惯爱说谎的。

他站在成堆的尸体中间,情急时难以呼吸,血腥味让胃里不住翻涌。

忽而一阵急促脚步,披甲的士兵手持火把将他重重包围,他寒凉目光顺着列队的方向望去,队伍尽头出现一人,坐在椅子上,一身龙袍,气场威仪,那是他父皇。

“你终于来了,忱儿。”他说话时,面上带着让人不适的兴奋。

段景忱艰涩开口,情绪翻涌,身体在发抖,“他在哪?”

皇上浑浊面容沉于夜色,幽幽道:“你现在应该问父皇的,不是这个。”

段景忱语气中满是绝望,幽幽道:“那我该问什么?问父皇为何装病?是为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互相残杀?”

皇上仰面大笑,“论才能,你远胜太子,只是你性情过于淡泊,这天下,这皇位,你不争,又怎么会轮到你坐呢?”

“那我倒是要谢一句父皇了?”

“朕是为了大齐的江山社稷,你要谢,不如谢谢你母妃,她为你做的一切,才是苦心孤诣。”忽而皇上的目光变得悠长,语气稍顿,继续道:“你母妃哪里都好,就是对朕实在是心狠,她又是何苦要这样恨朕,恨到竟想要朕死……只可惜,她应该将恨意藏得再深些,别叫朕看出来才是。”

从几年前开始,兰贵妃送的补汤,皇上就没再咽过一口了。

“忱儿。”皇上语重心长道:“你莫要学父皇优柔寡断,做了帝王,切不可受情丝牵绊。”

什么帝王,什么天下,段景忱没了耐心,嘶吼着重复方才的问题:“他呢?”

被血腥引来的寒鸦从树枝上惊起,在空中盘旋着离去。

皇上笑意淡去,幽深目光地看着段景忱,似乎对他充满希冀。

像是没听到他的问题一般,自说自话道:“你母妃变了,再不如少时纯粹,但她有功,给朕生了个好儿子,忱儿,你没让父皇失望,去吧,玺印就在龙椅上,拿了玺印,皇位就是你的了。”

身后是巍峨的太和殿,他说完,士兵朝两边散开,给段景忱让出了前行的路。

段景忱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紧闭的殿门,心跳开始慌乱,沉重迈出脚步,一步步行至大殿门前。

眼前是世人梦寐以求的至高权力,他却犹豫了许久,才抬手推开了太和殿大门。

幽暗的烛火跳动着,将金碧辉煌的大殿衬得诡谲阴森。

地上的血已经干涸,那被吊在大殿中央的人面色苍白,分辨不出是死是活。

一身红衣被血侵染成更刺眼的颜色,粗长的铁钉贯穿了他的手臂和肩胛,脚下悬空,他身体被吊着,外头的风吹进来,他微微晃动,如同傀儡娃娃被人控制着扭曲摆动。

他还没死,最后一口气在,已经疼得神智不清,开口气若游丝,说不出别的,只不断重复几个字:“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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