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梦入禅机
柔嫩的野草漫无边际地生长着,天空笼盖四野,在草丛中寻找着蚯蚓小虫的鸟儿听到一阵沙沙声,登时振翼扑腾着飞了起来。
草甸并不荒芜,反而有着勃勃生机,但因无人光顾,便让荒寂充塞了。
伏牛紧闭双唇,眼睛半睁,浑身筋肉紧绷,用钢铁般的意志抵抗着将他拉扯向死亡的睡魔。
他拖着麻痹的左腿,在遥远的草甸上画出一条淡绿色的线条,殷红血迹一路沾染着草叶和土地,他不再回头,因为回了头,他便不能直面死亡的吻,失去面对终结的勇气。
“伏牛……”
“伏牛……”
深渊似的天空降落下两道轻轻的呢喃,伏牛心有所动,停下脚步静静地伫立着,抬起头透过眼前焦黄的发丝,瞅着苍穹冥虚。
“停下脚步吧,修行只是个圆满的谎言,你将会一无所得……”
悠悠苍天传来神只之语,伏牛缓缓低下头颅,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精气早已经流逝干枯,只剩下一副行尸般的躯壳。
“我……不……信!”
他如同一匹快死的老马,卖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千斤重的脚,继续朝前走去。
嘭……
伏牛倒下了,惊起一片鸟雀,融入了这一片荒无人烟的原野,微风拂过,摇曳的叶片在他的身体上划来划去,如同医生在探听他的生命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天地初开混沌未分,又似白驹过隙,瞬息万年,伏牛悠悠然睁开了眼,入眼是一片镜面一般的水域,那正是自己意识中的澄澈海。
禅念一动,澄澈海消失不见,伏牛已经身处大慈寺,而他正盘坐在一块岩石上,岩石正对着鱼坛,坛中金色心经经文在波澜中隐隐浮现。
“小子,你怎么回来了?”
伏牛霍地转过头,见一身着藏青色袍服的老者侧躺在岩石边,和自己仅仅一坐之遥。
伏牛见他正是当日在大慈寺以水传经的布袋和尚,本该诧异的他此刻竟然心如平湖,未有一丝波澜。
“该回来了,自然就回来了。”
“那么,你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了吗?”
“到我应该去的地方去。”
“你生疑了么?”
“风雨兼程。”
“呵呵,看来你已经有所悟了。”
“我好像并未有所领悟,修行日久,仿若未得,未悟。”
“哦?”
布袋和尚一怔,缓缓坐起身来,一个布袋从他身上掉进怀中。
“怎会无所得,无所悟,怎地说来?”
伏牛眼神放空,视布袋和尚于无物,“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伏牛背出一段经文,随后深深叹息一声,“我见了生死,却看不透生死,我已明了六尘,却摆脱不了六尘,我见了烦恼,却根除不掉烦恼,我见了高见灵明,却抛弃不掉高见灵明,浑身是网,周身藤蔓,解脱不得,难以达到空的境界,因此无所得,无所悟。”
“呵呵,你朝下看。”
伏牛依言看向澄澈海,镜面倒映出自己的模样,一身灰色素服,短发慈面,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何意?”
老者含笑道,“看见了什么?”
“见了自己。”
“那真的是你自己吗?”
“如何不是自己?”
“你再看。”
伏牛又低下头去看,惊讶地发现一个小孩看着自己,那小孩正是自己的模样,小孩又瞬息变化,变成自己少年青年,壮年老年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闪过无数喜怒哀惧爱恶欲,伏牛恍然大悟。
“明白了吗?”
伏牛双手合十,低眉垂手道,“多谢大师开示。”
布袋和尚微微颔首,“你要明白,世间万物实有,但又非实有,人的一生,是真切,但又不真切,风沙聚散,缘起性空,若是不悟,则不明,不可。若是悟,视知见如实物可得之珍宝,亦不可。”
“从空背空,向佛逆佛,磨瓦成镜,南辕北辙。”
伏牛大彻大悟,“烦恼即菩提,菩提即烦恼,二见不住,方为真道,二而为一,一亦莫守。”
“哈哈哈,根骨奇佳,根骨奇佳啊!”
伏牛跪地伏拜,嘴中说到,“请大师收我为徒,我愿此生进入沙门。”
没想到老者一动不动,缓缓摇头,“你有上乘之姿,我福缘浅薄,咱们并未有师徒缘分,不过你受我心经之法门,师徒情分已具,我可以暂坐高台,代千年佛门祖师赐予你法号,修行戒定慧,以唯诚一心踏上修行之路。”
伏牛恭敬拱手,“请祖师赐号。”
布袋和尚突然正襟危坐,不再随意坐着,他庄严地说到,“吾乃法相唯识宗第十三祖云象大师弟子布袋,今念你一片诚心,且具修行慧根,所行所为有古之隐士风,便赐你沙门法号觉慧,凭法号以别其余三千修行大道,俗名云隐,凭俗名以得暇满之身,如龙游历天下。”
“多谢祖师赐号。”
伏牛再次跪拜,额头触及澄澈海,双手掌心贴紧水面,心悦诚服。
“哈哈哈,去吧,去经历,去感受,去领悟修行的真谛,证得无上正果。”
布袋和尚将袍袖一扇,伏牛便像被一股飓风吹起,朝着无尽的海面飞去。
“大师!”
眼中的布袋和尚越来越远,他不知道是自己在动,还是大师在动,亦或是自己的心在动,视线极限拉扯着,眼前的空间如一条通道,通道收缩得越来越窄,最后凝聚成一道光点,刹那间的闪亮让伏牛闭上了眼。
“喝!”
伏牛身体一抖动,惊醒了过来,入眼是一片透着光线的青瓦屋顶。
“这里是?”
他坐起了身子,看向四周,自己正身处一间小屋内,这个小屋子非常简约朴素,墙壁用石板简单垒了起来,并用黄泥粉刷了一遍,表面呈现凹凸不平的状态,看起来别有一番复古风味。地板铺设着小块的石头,缝隙并没有粘连起来,填充的是踩硬的土块,有些部位凸起的石头很光滑,说明屋子常有人走动。屋子里面还有些开水壶,小四方桌,碗筷等生活用具。
这一间如今并不多见的上世纪古旧落后的屋子,却有着令伏牛感到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墙上挂着一幅寒梅图,寒梅图画得很拙劣,但枝头留白处依旧能让人看出那是画的寒梅。
伏牛随遇而安,他知道一定是有人救了自己,他坐在床沿,这张床非常简单,一张木头床架,床架上铺了木板,木板上铺设了稻草,垫了一床薄薄的棉絮,搭上一张梅花刺绣床单,旁边还有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都是素色套子加寒梅刺绣的配置,足以证明屋子主人对梅花的嗜好。
“觉慧……伏云隐……布袋大师救了我吗?”
他带着疑惑下了床走出窄小的木门,木门外是一片树林,门前有一片菜地,里面种着西红柿,辣椒,茄子之类的蔬菜,菜地里有几只公鸡和母鸡悠闲地迈着爪子找虫子吃,院子右边是一片竹林,竹林下有一口深井,他走到井边一看,里面的水很清冽,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口渴,于是将旁边的木桶栓起绳子,用竹竿放下去浸入水中,直到水桶装了半桶水,他才将竹竿往上提,用力提了几下,水桶便被拿出井来,伏牛用南瓜瓢舀出水来,咕咚咕咚就往肚子里灌进去,没喝之前还感受不明显,喝了才知道自己的喉咙和肠子干得像被阳光暴晒了三天一样。
“汪!汪汪汪!”
听到一阵急促的狗叫,伏牛直觉是冲着自己来的。
“黑玄,别叫!”
“昂嘤……”
伏牛回转身,见菜地旁的田垄上一名女子正朝着屋舍走来,她前方一条黑犬正欢快地向她摇着尾巴,偶尔抽空冲着伏牛叫唤两声。
不久,那女子和她的狗便到了伏牛跟前,伏牛眼睛一缩,刚才没有特别注意,此时才发现这名女子双臂长袖中空空如也,她竟然失去了两只手臂。
“你醒了?抱歉,我回来晚了,没及时给你打水喝。”
伏牛微微躬身,双手合十道,“多谢姑娘了。”
“不用叫我姑娘,我都是四十来岁的人了,我叫梅子,你要是不嫌弃,叫我梅子姐吧,哈哈。”
伏牛一怔,只见梅子披散着齐肩短发,身着一套米色对襟居士服,斜挎着一红漆木盒,由于她没有手,木盒上便装配有一宽带子,可以将其挎在肩上。梅子浑身透着一股平和成熟的气质,容颜秀美,看起来仅仅三十出头,却没想到已经年近半百了。
“好,梅子姐。”
“嗯,你先进屋坐着,我去给你做饭,想吃点什么?”
“都行,我来帮你吧。”
“不用,你别见我没有手,但这些小事还难不倒我。”
梅子对伏牛心中所想全然明晰,她淡然一笑回绝了,不得已,伏牛便不再坚持。
伏牛坐在客厅,说是客厅,实际上就是刚才睡觉的屋子,而厨房就在屋子的旁边,伏牛从打开的门中看去,只见梅子踩着一双木屐,露出光洁小巧的脚,脚上并不穿袜子,她熟练地坐在板凳上用脚点火引燃柴火,随后加柴,洗锅,蒸饭,将饭蒸在锅里后开始洗菜,切菜,又在另一个锅里烧菜,整个过程她都用着灵活的脚操作完成。
伏牛看在眼里,便已经推测出梅子没有了双臂后转而习练用脚的艰辛,他此刻对这无臂女子产生出一股由衷的敬佩。
约摸半个时辰,梅子便用一只脚托着碗碟,一只脚蹦着走路,将饭菜放在了桌上。
她打好两碗饭,一碗给了伏牛,一碗放在自己面前,笑着对伏牛说到,“小兄弟,姐姐只有这个条件,你若是膈应,我可以给你钱去镇上吃。”
伏牛一句话没说,他端起白瓷碗,拾起筷子,刨了一口香喷喷的米饭进入嘴里,随后夹了一筷子土豆丝,笑着回应道,“梅子姐做的饭菜,很合口。”
梅子怔了怔,突然露出一抹笑容,随后又消失不见,心底升起一股许久未到来的温暖。
“好吃就多吃点,你肯定饿坏了。”
梅子开心地给伏牛使劲夹菜,伏牛也来者不拒,三盘素菜,一大半给他吃了,急得屋内那条梅子的五黑犬黑玄一个劲地用头拱着伏牛的腿。
“对了,小兄弟,梅子姐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呢?”
“我叫伏云隐。”
“云隐,好,以后我就称呼你云隐了。”
“可以的。”
“你为什么躺在十丈原呢?我昨天去那里挖黄精,却没想到碰到了你,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浑身是血,发现你脸色煞白,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当时可把我吓住了。”
“呵呵,不好意思,把你吓到了,我喜欢徒步旅行,中途在一片野猪林遇到了一头野猪,差点被它干掉。还好我临时点了几个炮仗把他吓走了,不然我非得死在那儿不可,不过它的攻击还是让我受伤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以后别一个人去什么荒郊野岭了,进了那些地方,人根本不能和野兽相比。对了,你有一个布袋子,我放在柜子里了,等会儿给你拿出来。”
“好。”
见自己的包袱没有丢,伏牛产生出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吃过饭后梅子打开了房间墙壁隔断上的一个木柜,用脚提出一只布袋递给了伏牛。
伏牛打开看了看,只有那一盏油灯还在,手机和身份证明已经消失不见。
“算了,安小若他们兄妹应该会把玉贤照顾好的,过段时间再回去吧,现在跟着我也比较危险。”
他这样想不无道理,自己将江净天杀害,农蛇剑客被自己挑断手筋脚筋,正觉道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的,但谁也料不清楚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发难,索性谁都不联系,让自己彻底隐藏在茫茫人海。
梅子洗过碗筷,将屋子卫生都打扫了一遍,便将红漆木盒带到院子里,她将其打开后伏牛才发现,里面是一整套书法工具。
她将一块塑料布垫在院子石板上,然后将一块灰色羊毛毡铺到塑料布上去,随后文房四宝被她一一摆出。
“云隐,看见了没,这就是你姐赖以生存的活计。”
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梅子脸上带着一点得意,俏皮地给伏牛介绍起自己习以为常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