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待命支队 送别专家
廖文刚和韩润茂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收拾自己的东西。廖文刚已经有了两口用肥皂箱改装的不小的木箱子,一个几乎是正方形的,一个是长方形的。他从储藏室里取出箱子,把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装进了箱子。韩润茂也收拾好了。这时,到六十五军下连当兵的陈玉忠正好回来了。李学明便约起陈玉忠去借了一架板板车,把廖文刚、韩润茂的行李都放上了车,捆扎好。廖文刚和韩润茂去向孟庆亲指导员告过别,又去向李谋山主任、高德增指导员告了别。三位首长都嘱咐他们不要灰心,要努力奋斗。
廖文刚还去向八系的梁主任、叶副主任、郝副政委告别。郝副政委握着廖文刚的手说:“我得感谢你教会我游泳。我只送你一句话: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着的。安心的去吧。祖国这么大,到处都有路。”廖文刚说:“谢谢郝政委,我不会辜负首长的希望的。我还想去向刘政委告别。”郝副政委说:“那你不必去了,他到北京治病去了。”
廖文刚从系部出来,回到宿舍,和李学明、陈玉忠、韩润茂一起拖着板板车,出了校门。廖文刚和韩润茂都在校门口站住了。他们回过头久久地端详着这个有警卫守护的院子。虽然战友们都已经远去,但那些路,那些房舍,那些音容笑貌,那些电码声,都还留在院子里,像一窝蜂似地在脑际涌起。廖文刚知道,这可能又是一次不可能重逢的再见。但他还是高声的说了:“再见了,西山坡!”然后拖着车,走向了坎轲不平的鹅卵石路。这时,一阵狂风迎面扑来,带着喧嚣,带着沙粒。四位军人,都没有戴防风镜,都微闭着眼,低着头,迎风挺进。
红星院正好在西山坡和东山坡之间,这里是二系的驻地。四个军人拖着板板车,一会儿就到了。廖文刚出示了调令,警卫看过才放行。他们拖着车进去,见进门就是一个四方形的大操场,左手边是围墙,右手边是一列挨一列的平房,对面、前面都是平房,后面是楼房。房舍外,操场边都种着树。他们把车放在进门正对面的房舍外、操场边。
廖文刚问了三次,才找到了二系的系部,问到了待命分队的负责人。这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军人,四五十岁,领章上是少校军衔。廖文刚敬了一个军礼,说:“廖文刚前来报到。”那老军人还了一个军礼,握着廖文刚的手说:“我叫张角莱,主任、指导员随你叫。日常的思想工作,还得靠你呀,我看了你的材料,是能干人,好!我领你去宿舍。”廖文刚说:“谢谢张主任。”张主任把廖文刚领到了操场边,待命分配学员的新家正好就在车子前边。廖文刚给另三位同学介绍说:“这是张主任。”三个人都向张主任敬礼。张主任笑眯眯地还了礼说:“张角莱,张角莱。你们都是?”廖文刚说:“韩润茂才是,他们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六十五军。”张主任说:“廖文刚和韩润茂,你们先来,收拾好后,就当一下接待。男生,就住这一排房子。我都贴有姓名的。女生就住前面那一排。”
廖文刚说:“今晚12点钟,我们都要到火车站去送李学明。”张主任说:“可以,可以。战友情嘛,比海深。有什么事,就到办公室找我就是了。”
张主任挥挥手,走了之后,四个同学才解开绳索,卸下行李,搬进屋去。廖文刚里里外外地观察着,屋子很宽大,收拾得也干净,有齐肩高的壁炉,有很多床、书桌和椅子。不像教室,教室里不可能有这么多床;也不像宿舍,宿舍里不可能有这么多桌子、椅子。西山坡的宿舍是一门两屋,这里却是两门一屋。屋子外面的中间,是生火的灶膛,灶膛下还有炭灰。这一排列,有四间这样的房子。这个排列的前面,也是规格一样的房屋,两排房屋之间的空地有七八米宽,长着白桦树。
四位同学帮着把行李放好,把床铺好。李学明握着廖文刚的手说:“我们这么年轻,哪里都可以去。其实你可以去边疆,那些地方,文化不高,说不定还能弄个县太爷来当当哩。”廖文刚说:“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说着竟还唱了起来:“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枪杆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还昂首挺胸,做起开拔的姿势。
李学明说:“文刚、润茂,这样乐观,我就放心了。那就再见了。”廖文刚握着陈玉忠的手说:“你离这里近,有空就到这里来玩。”他又握着李学明的手说:“学明兄思想很成熟,脑袋聪明,对人一片真诚,又这么谦虚谨慎,相信你,能靠自己的能力,打造出自己广阔的天地来的。晚上,我和润茂到车站送你。”
四个军人拖着车走向红星院门口。廖文刚和韩润茂都紧紧握着李学明和陈玉忠的手久久不放,然后高喊着“再见”,目送他们两人拖着空荡荡的板板车回西山坡,看着他们走上大街,直到人越走越小,小到不能分辨了,两个人才回头向新的宿舍走去。
廖文刚的这个宿舍里,渐渐住满了人。最先来的眼镜,叫张银科,是河南三门峡的人,瘦瘦的,显得苍老。第二个来的是身材矮壮的黄杰夫,南京人,圆头大眼,皮肤黑,大嗓门,乐呵呵的。第三个来的,是一个上海人,个子高而不瘦,戴一副黑边眼镜,闷闷不乐的,很少说话。他叫刘德民,这屋里最后来的是一个江苏人,叫陈志先,文质彬彬的。他们都显得年龄不小,至少是二十五六岁以上的人。
下午,就在门外的空坝里开会,大家都坐着木椅子,廖文刚数了一下,21个男的,13个女的。张主任坐着一把矮木椅,作了自我介绍后说:“我的家就在那边,很近的,欢迎同学们到家里去玩。我的女儿正在读高中,你们都可以当她的老师。这个待命分配小分队,是个临时机构。任务就是等待组织分配。此外,没有别的事情。同学们可以去借些书来看,可以互相谈谈心,也可以唱歌跳舞。但是每周星期三下午,要学习半天。大家要遵守纪律,出街要请假。同学们都是共青团员。我们成立了临时支部,由冯玲瑶,担任书记,由廖文刚担任宣传委员,由蔡丽新担任组织委员。你们上街给他们请假就行了。”
会只开了半小时,廖文刚明确了,这里的日子,就是等待分配工作。并没有别的事。一散会,他就约起韩润茂到了东山坡图书馆。廖文刚对韩润茂说:“你的身体不好,用知识可以弥补。我们都前程未定,有知识就可能辉煌。”这个图书馆藏书颇丰,廖文刚找了六本书,放在管理员面前。这位管理员是新来的,二十多岁,女同志,她问:“同学,有时间看这么多书呀?”“我们是待命分配支队的,有的是时间。”“对不起,图书馆规定,一次只能借两本。”廖文刚留下两本,把另外四本放回了书架。管理员一看,是《史记一》和《古文观止》。“喜欢文学?”管理员问。廖文刚说:“我得抓紧没事做的时间,多学些知识,什么我都想涉猎一些。知识如朋友,不嫌多。”自此以后,廖文刚两三天又到图书馆来还书借书。
晚上,才九点过,廖文刚就和韩润茂到了张家口火车站,当时还是夏末,但张家口的晚上,十分凉爽。廖文刚和韩润茂在路灯下,在斑驳的树影下,来回地走着。韩润茂说:“廖文刚,上次开军人大会,我反对你的观点,你不忌恨我吧?”廖文刚说:“怎么会忌恨呢?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角度,畅所欲言是最好的。畅所欲言,不仅是我可以想什么说什么,别人也应该是想什么说什么。观点不同,自由辩论,也是畅所欲言嘛。”
韩润茂说:“你的诗写得不错,有发展前途。”廖文刚说:“我从中学起,就喜欢文学,尤其喜欢小说,我填志愿,全填的中文系。班主任动员我,才报考了这所学校。”韩润茂说:“现在有些后悔吧?”廖文刚说:“我不但不后悔,而且是十分的庆幸。”“那是为什么?”“我家里和别的农村家庭一样,经济不行,如果不是考上军校,读大学的费用还不知怎么凑。而且,马上就要分配工作,不管干什么,就一定有一份工资,我们都才刚满20岁,这还不该庆幸吗?”韩润茂说:“你会想,有了这样的脑袋,我就不担心你了。”
大约十一点,李学明和陈玉忠一道,提着旅行包来了。廖文刚和韩润茂向前接着,李学明说:“你们等得辛苦了。”韩润茂说:“你们走得才辛苦。”廖文刚问:“你的箱子呢?”李学明说:“我和陈玉忠下午就去托运了。”韩润茂说:“这就方便了。”四位同学,就在林荫道上,来回地走着,闲谈着,等从包头来的车。直到夜十二点,火车“哐啷哐啷”进站了,等车子停稳后,三位同学把李学明送进了车厢,找到了座位。四个人紧紧握着手,李学明说:“保重保重,不久就会有好消息的。”廖文刚说:“祝你一路顺风!”韩润茂说:“到了,就写信来。”陈玉忠说:“争取以后在北京见吧。”
三人下了车,李学明还伸出头和手来,高喊:“再见!”
火车远去了,才见满天星斗横斜。廖文刚和韩润茂,慢慢向红星院的新居走去
廖文刚向张主任问明了这里的通讯地址,给家里和所有有通讯关系的同学,都去了信。他考虑再三,没有给他们讲待命分配的事,只是说,提前毕业后,分配到单位见习。
待命分配支队的团支部书记冯玲瑶,中等个儿,身材微胖,穿一身褪了色的军装。发辫也和她的衣服差不多的颜色。他告诉廖文刚:“这个支队里,什么人都有,乱搞两性关系的,思想反动的,我们和他们不同,要保持清醒。”每周星期三上午,她都要坚持让大家学习两小时,她找的都是反修防修、改造思想方面的文章。她因为身体不好,都叫廖文刚读。天气还不冷的时候,学习会就在两个宿舍间的树林下进行,各人提来一把木椅子,围成一圈。这些学员都来自各个系各个专业,互相都不认识。冯玲瑶开始还想让大家学习完材料后,讨论讨论,可谁也不发言。后来,就干脆一读了之。廖文刚读完就散会,各人都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提着自己的凳子就走。天气冷了,就在男生的宿舍里学习,三四个人坐一张床。廖文刚见空气太沉闷了,就领着大家唱歌。这些学员的音乐素质都比较高,尤其唱俄罗斯歌曲,大家唱得有板有眼,全场充满了快乐的气氛。
这三十四个待命分配的学员当中,多数都是学习了五年以上的。有的甚至不断改换专业,在这里读了8年,年龄都在二十四五岁以上。其中有一对,都是上海人,个子很高,都戴着眼镜,他们在一起交谈,就用上海话,叽哩呱啦的,听不懂在说什么。他们和别的人,几乎都不交往。开会也绝不发言。三门峡的张银科,吃饭时,只喜欢吃包谷巴,哪怕是上一顿剩下的,他都一定要拈进碗里。还有一个男学员,矮壮而黑,大家给他取的外号是“黑非洲”。当时有流行剧《赤道战鼓》。大家耍得无聊时,就坐在树下,顺手抓个盆子盅盅板凳,胡乱地敲打起来,边唱边手之舞之,“黑非洲”就会低着头猛敲战鼓,昂起头嘴里高喊“阿呀布依里!”全体战士便跟着吼叫起来“啊呀布依里!”
天气渐渐凉了,廖文刚、张银科、黑非洲,就拖着板板车,把煤炭拖来倒在男女生寝室门口的壁炉边,以备过冬之用。
蔡丽新,有二十四五岁,中等个子,方额圆脸,大眼睛,大辫子,头发有些发黄,上海人。她见廖文刚在门口下煤,就走过来,提着廖文刚的衣领看了一下说:“你还没有毛衣?去买毛线来,我给你打。”廖文刚说:“那就先感谢了。”蔡丽新说:“谢什么,闲着还不是闲着。”廖文刚于是上街称回了一斤二两黑色的毛线。蔡丽新一看说:“这么年轻的小伙子,怎么能穿老头儿的颜色?我去给你换!”说着便上街去了。
一会儿蔡丽新提着浅蓝色的毛线回来了,她对廖文刚说:“只有这个颜色稍微好看点,就将就吧。”于是,差不多一个星期,走来走去的蔡丽新,便左手提个白线织的小袋,里面装着浅蓝色的毛线团,两只手上各捏着一根金色的钎子,钎子下是一天比一天长的毛线衣。她差不多又到廖文刚的背上来比一下:“唔,合适。”又到处逛去了。
一天下午,廖文刚心血来潮,想写一篇小说,于是编起故事来,小说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写的“我”,是一个教师,在一个大雨后的下午,去一个没有来学校的学生家里访问。一路上,到处是洪水滔滔,稻田的缺口,都挂着黄色的瀑布。他一个人正在埋头写,蔡丽新走到面前他也不知道。“小伙子,文笔还不错嘛。”廖文刚马上站起身:“蔡姐,请坐。”蔡丽新从线织袋里拿出浅蓝色的毛衣说:“穿上吧。正好,明天,我就要走了。”
廖文刚接过毛线衣问:“去哪里?”“回上海当英语教师。”“什么时候走?”“今晚上。”“我来送你。”“那就谢谢啦。小兄弟!”廖文刚说:“祝贺你,你是我们待命分配支队第一个有工作的。”蔡丽新要走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待命分配支队,大家都来询问和表示祝贺。
晚上十点大家都要去送行,蔡丽新摘下了帽徽、领章,交给廖文刚,让他转交给张主任。廖文刚约起韩润茂、黑非洲,找来板板车,拖着蔡丽新的行李,一口帆布箱子、两个提包,和大家一起,送蔡丽新到了张家口火车站。路灯很少,但天很蓝,星星和月亮都发着柔和的光。三十多个年轻的军人,都在站台上轻轻地顿着脚闲聊。蔡丽新站在军人们的中间,微笑着听同志们的祝福。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带着大西北尘土的火车进站了,车门开后,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下车。
廖文刚提着蔡丽新的包上了火车,找着了座位,给她放在了对面的搁架上,他跳下来,握着蔡丽新的手说:“我会记住你的,蔡姐。”蔡丽新依然微笑着说:“有机会到上海,就到肇家浜路来找我。”廖文刚虽然明白,这种机率不会比零大,嘴里还是说:“好。再见。”上车相送的战友们和蔡丽新一一握过手,都下了车。等到又一声汽笛长鸣,他们才慢慢地往回走。
一天,黑非洲看廖文刚成天在写,问道:“你在写什么?”“小说。”“那我当第一个读者。”黑非洲拖把椅子伏案仔细看起来。一会儿,他说:“你的文笔不错,我写不出这样好的文章。不过你的阅历浅了,特别写到人的感情方面,还不到位。你还才二十岁嘛!不简单,有发展前途。”廖文刚说:“谢谢鼓励。”“经历一丰富,你会一鸣惊人的。我等着你的小说出版!”
蔡丽新走后,隔两三天晚上,张家口火车站不断重复着军人送别的节目,只不过被送的人,变成了张银科、黑非洲,而送的人在一天比一天的减少。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窗外已是漫天大雪,待命分配支队只剩下廖文刚和韩润茂两个人了。过了两天,韩润茂告诉廖文刚,他已经得到通知,留在学院,明天到院务部报到。廖文刚说:“很好,我可是送别专家,坚持到底,负责把你们全部送走。”韩润茂握着廖文刚的手说:“你这个人,直来直去,心里怎么想,口里就怎么说,我非常佩服。你走的时候,我一定来送你。”廖文刚说:“你也是有啥说啥的好同志。我们这个时代的青年,还不能做到唐代人就提出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不是对时代的嘲笑么?”
第二天,廖文刚把韩润茂的行李,也是两口肥皂箱子,放到板板车上,锁好门,两人拖着,到了东山坡,等韩润茂报了到,安排好了住处,廖文刚就紧紧握住韩润茂的手说:“你身体不好,要自己照顾好自己,我回去了。”韩润茂说:“我再把你送回红星院。”廖文刚说:“不用了,那不成了蚂蚁送亲,你送我,我送你,没完没了吗?看我这样身强力壮的,到红星院,都是大街,路又平顺,不必再送了。”韩润茂还是把廖文刚送到了东山坡大门外,才握手而别。廖文刚一个人拖着空车,走了很远,回过头来,看韩润茂还站在东山坡的校门口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