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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雪地独行人 四清材料员

廖文刚拖着空车,冒着大风,踏着雪花,回到了红星院。把车放在屋外的树林里,走到宿舍门边,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现在,整个待命分配支队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才进了门。这个屋子,异常的空阔,能住下二十来个人,有二十多张床,十几张条桌,二十多条凳子。一阵狂风吹来,廖文刚立即关上门,把屋子打扫了一遍,把桌凳安得整整齐齐,然后,坐到靠壁炉的桌子旁,拿出昨天去借的《唐五代词》认真看起来。从此,廖文刚过起了一个人守住一间大空房子,终日看书的的孤独生活。

负责支队代管的张角莱少校,每天都到廖文刚的宿舍里来几次,和廖文刚闲谈。每一次来,屋里都很暖和,都见廖文刚不是在埋头读书,就是在伏案书写。张角莱少校,差不多又看一看廖文刚看的是什么书。他坐在床边上叹息说:“我的女儿要是有你这么专心就好了。”廖文刚已经多次被邀请到过张角莱主任的家里了,他已认识了他的女儿,属于颇为羞涩的那种女孩。廖文刚看过她写的作文,给她说:“思路不大放得开,也缺乏文采,最好多看点小说。”她只是笑笑,不说话。下一回去,她已经在看小说了。廖文刚说:“她知道努力,智力不错,多看些书就好了。”

这天上午,张角莱主任先在门外往壁炉里加了些煤,才敲门进屋。廖文刚放下书,请张主任坐。张主任说:“有了好消息,你可以到乌鲁木齐邮电局去工作。”廖文刚不假思索地说:“我不去。”“为什么?”廖文刚是认真想过自己的分配问题的。他知道是不能在部队了,既然如此,当然离家越近越好。于是回答说:“如果在部队,那是保卫祖国的需要,再艰苦的地方,我都要去;现在的工作,不过主要是谋生,当然应该找个离家近些的地方。”

张主任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有一天,张主任看了廖文刚写的小说,说:“虽说还奶气未干,倒还有些像模像样的。你看过《野火春风斗古城》吧?”廖文刚说:“看过,是在高中时候。我还买了一本哩;到这里来之前,又看了一遍,杨晓东,金环、银环,可都是我心中的英雄哩。”张主任问:“还记得是谁写的吗?”廖文刚说:“想考我呀,作者李英儒。”“对,作者李英儒,可你就不知道了,李英儒就是我——”张主任故意把“我”字拖得老长。廖文刚知道这位首长玩笑多,故意吃惊地问道“你?”

张角莱满认为这回廖文刚上当了,笑得合不上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的,老,同,学。”廖文刚说:“我本来准备好了‘有眼不识太行山’,现在,可就得另想词语了。”张角莱少校笑成了关公脸,笑过之后,说道:“原来,我们都以为他当了汉奸,《野火春风斗古城》出版了,我们才知道,他原来是共产党的特务。”廖文刚说:“我可还是生平第一次认识一位作家的朋友,敬个军礼,表示荣幸。”

廖文刚站起来,要敬礼,张主任一把把他按在床上坐着说:“就两个人,还讲那些客套虚礼!我告诉你这个事儿,就是希望你赶上李英儒。你这么喜欢看书,喜欢啃桌子边边,看着看着,啃着啃着,不小心就飞上天了!”廖文刚说:“感谢张主任鼓励。我以后写小说,一定把你写进去。”张主任说:“那我就先感谢了!该不会是反面人物吧?”廖文刚大笑着说:“那怎么会呢?无论如何,我也要为贤者讳嘛。”张主任笑着出了门:“这小廖,有意思。”

这天,廖文刚收到了廖华清的来信,他在信中告诉了廖文刚一个好消息。就是卫莹芳和王少泉今年参加高考,考上了大学。他在信中说:“卫莹芳在班上成绩是相当好的。不知什么原因,六三年竟然没有考上,回到农新,叫她当民办教师。她家的社会关系有些问题,心里想考大学又不敢提出。六四年的时候,有位大队领导发现她有想再考大学的思想苗头,就批评她‘你能当个民办教师,我们可都是看上看下了,你哪有资格再考大学!’到了今年,卫莹芳,还是不甘心,看见班上那么多同学都考上了大学,还是要去试一试。她就白天认真上课,晚上坚持复习,经常看书到深夜,偷偷跑到县里去报了名。考上了成都中医学院。王少泉考上了成都工学院。”

廖文刚为两位同学高兴得打开门到雪地里跑了几圈,他想,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啊。就因为不甘心,廖文刚想,卫莹芳、王少泉就给自己开辟了崭新的生活道路。这几天,廖文刚除了看书外,难免心中有些惆怅。廖华清的这封来信,两位同学不屈服于命运的精神,使他更坚信努力必有收获,他又回到宿舍,关上门,抖去身上的雪,捧起桌上的书,阅读起来。

又是一个风雪天,廖文刚一个人守着空空的大屋子,壁炉的灶里烧着熊熊的火。下午,他坐着看书看累了,就打开门,到操场里去踱步。这时的廖文刚,一米七的个子,身材健壮,头戴红星棉军帽,身披毛皮军大衣,足穿大头鞋。他看了一眼银色世界,信步走进大操场里。大操场里,一片琼花,连人行道也被漫天飘落的雪花遮掩得无影无踪。廖文刚连散步都是齐步走的姿势,他沿着大操场的边雄赳赳地走着,下课了,学员们都惊奇地看着无边雪地里的这个独行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一阵旋风裹卷着枯枝败叶纸屑果皮向廖文刚袭来,廖文刚顶着狂风急急向厕所奔去。男厕所背后有女生在议论着,只听一个说:“这小伙子,大家都分走了,怎么就他一个人没有走?”另一个说:“看他一个人在雪地里乱走,可见心里苦闷得很。”又一个说:“吃饭时,他都来得最迟,常常是一个人一桌。”还有一个说:“我注意看过他,眉清目秀的,一表人材。”有两个人说:“看上他了,去关心关心嘛。”“看上他?我只看见他吃饭,没看见他做事。”

廖文刚在这边听得苦笑起来。二系的同学,“只看见他吃饭,没看见他做事”,倒真是一个问题。

第二天上午,张角莱主任来看他时,廖文刚说:“虽然我每天找书看,乱想乱写,其乐无穷,可在二系同学的眼睛里,恐怕浑身都是问题。我在厕所里听到女生们议论‘只看见他吃饭,没看见他做事。’”张主任惊讶地问:“谁说的?我去批评她!”廖文刚说:“这不能怪她们,她们说的,是真的,我想,可不可以向领导汇报,找点什么事给我干?”

张主任说:“行,我马上向院领导汇报。同学们不了解你,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廖文刚说:“请主任放心,我的心眼儿可比针鼻子眼儿大多了。这几个月,我静静的在书山学海里漫游,充实得很。”

下午,廖文刚正在闭门看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论》,门“嘎”的一声开了,张主任满身雪花,兴高采烈地走进屋来,说:“廖文刚,明天上午8点到院务部四清办公室上班。”廖文刚赶忙用鸡毛掸子给张主任扫身上的雪,说:“好,感谢首长。”张主任说:“进院四清办,不容易呀。可见你在政治上是可靠的。”廖文刚说:“首先要感谢张主任的信任。院领导可不认识我。”张主任说:“钱江院长问:‘就是八系被砸伤的那个廖文刚?’我说,‘就是。’”廖文刚说:“那年就是院长的小车把我送到251医院的。钱院长记性真好。”张主任说:“钱院长说‘我看过八系的专栏,是廖文刚主办的,笔头子不错,就到四清办去搞材料吧。’”

廖文刚说:“那个专栏不过是东抄一点,西抄一点罢了。”张主任说:“抄也得有水平呀,哪些该抄,哪些不该抄,得有眼光哩。”廖文刚说:“看来,张主任也是文章行家呀!”张主任说:“作家李英儒的同学,还能差到哪里去!”

第二天上午七点半,廖文刚吃过早饭,便去东山坡。校园和街道上,都是银装素裹,这个早晨虽然没有风,但依然寒气逼人,哈气成雾。东山坡,傅作义将军的这个别墅,廖文刚已经是很熟的了,还在大街上就能看见林立的高楼。校门口左右两个头戴护耳帽,身穿棉大衣,脚穿大头鞋的门卫,看见廖文刚进门,马上立正敬礼,廖文刚脱下右手的皮手套,还了礼,匆匆穿过枝叶半青半黄的林荫道,找着设在政治部三楼的四清办公室。

廖文刚站在贴着用白纸红字写的“四清办公室”的门前,揭下冬帽,把帽子的两个护耳卷起,拴好,戴上,然后举手轻轻敲了三下门,门立即打开,一位佩戴上校军衔的老军人站在门口,廖文刚先敬了礼,然后说:“待命分配支队的廖文刚奉命来报到。”上校瘦高个子,很和蔼地说:“欢迎,欢迎。”廖文刚进了屋,屋子很大,中间摆着大桌子,四周放着黑漆椅子。上校把廖文刚领进了大屋子左边的一个小屋,里边的小铁炉子里生着通红的焦炭,屋里靠东墙并排放着两张陈旧的办公桌。屋里只有两把椅子。靠西墙是两个上了锁的陈旧的黑漆大橱柜。

廖文刚说:“请问首长尊姓,以后属下好称呼。”上校说:“不要客气,就叫我孙协理员就是了。”孙协理员一边招呼廖文刚坐下,一边从大办公室那边倒来一杯冒着烟雾的开水。廖文刚双手接过水杯,说:“谢谢首长。”孙协理员说:“这间小屋是四清办公室材料科,原来就我一个人。你来当我的助手,我可以轻松些了。”

廖文刚说:“保证完成任务。”孙协理员说:“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上级各个部门发来的文件和下面各个单位交上来的材料,全都看一遍,重要的文件送给院首长看,把下面的材料加以整理,交给院首长。文件,有新规定的才给院长看,下面的材料,有新经验的,有重大情况的,才摘给首长参考。”廖文刚说:“我怎么判断新不新呢?”孙协理员很高兴地说:“你能问这个问题,就说明你很在行。新不新是相比较而存在的。你要用几天的时间看以前的材料。以前没有的,你觉得能推动四清工作更深入的,就是新的。”

孙协理员打开厨柜,拿出一个卷宗,放在廖文刚面前,廖文刚一看,上面用毛笔字写着“简报”。孙协理员说:“简报一共出了六期,都浏览一遍。”自此,廖文刚便在这里上班了。

院四清办的上班时间是上午八点,每天廖文刚都是七点半就到办公室,先把炉火升旺。打扫卫生的是一个军官家属,每天她一开门,廖文刚也到了。廖文刚看这妇女,红围巾围着头,只露两个眼睛在外面。身材较高。廖文刚生好火就帮她打扫。廖文刚问:“大嫂贵姓?”这妇女竟然听不懂,只是笑着看着廖文刚说:“俺没读过书。”

廖文刚问:“我的话,你能听懂吗?”“能听懂,和我男人的话一样。”廖文刚问:“你的男人是哪里人?”“四川井研。”廖文刚大吃一惊:“真的?我也是四川井研的。”那妇女说:“难怪,大兄弟说话,和我男人一模一样。”廖文刚说:“能在塞外遇见家乡人,真是幸运。是井研哪里的?”“井研周坡乌抛湾。”“你男人叫什么名字?”“李成钢,管后勤的,上尉。”“具体是什么职务,见面好喊。”“大家都喊他李科长。”“大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张小凤。”廖文刚说:“我一定要到你家里去拜访。”张小凤却说:“现在可不兴拜。”廖文刚知道这只能笑自己没有注意说话的对象,就说:“我一定到你们家串门。”张小凤说:“那敢情好。”

廖文刚来这里上班,对他来说工作量并不大,下面来的材料虽不少,以废话居多,有价值的东西,几天也很难看见一句。上级来的文件并不多,一般都是照送。因此,他的时间,大多用在了看《毛泽东选集》和参加机关的各种学习和活动上。

这一天,是听一个姓曾的上尉的忆苦思甜报告。曾上尉,小个子,脸瘦削。东北人。他的父亲死后,母亲和五个弟妹被地主赶出了村子,他们只好找了一个破瓦窑来住。冬天,雪花飘飞,讨口要饭也没有人给,一家六口,先后冻饿而死了五个,只剩下他一个孤儿。他出去要饭,还被恶狗咬伤。正在这时,遇见了八路军,他才得救了,长大了就参加了解放军。他的忆苦报告,使全场的干部们,一个个泪流满面。廖文刚由曾上尉的苦又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姐姐病饿而死在新津岳店子黄泥渡的山上,禁不住痛哭失声。主持会议的孙协理员总结时说:“我们就是要把阶级仇恨搞得浓浓的,把阶级觉悟提得高高的,把我们的工作搞得一丝不苟的。”

廖文刚听完忆苦报告后,立即写了一份院机关用忆苦思甜推动四清工作深入开展的简报,把曾上尉的苦,孙协理员的话都写进去了。孙协理员看了,大加赞赏:“抓住了要点,跟紧了形势。”简报交上去后,第二天,就以“793部队四清运动办公室”的名义印发各大队、各中队并上报总参三部。

过了几天,孙协理员说:“廖文刚,院四清领导小组研究,认为您思想觉悟高,理论储备深厚,想请你去担任进驻我院后勤部的四清工作队员。”廖文刚说:“具体任务是什么?我可没有参加过这方面的培训。”孙协理员说:“你来这里看了这么多材料,就是最好的培训。战争年代,你刚拿到枪,还没有学会怎样装子弹,说不定马上就上了战场。边干边学,是最好的学习,也是解放军的传统。你只须每天晚上7点到9点,到后勤科去组织大家学习二十三条、学习各种四清文件,然后,组织大家讨论,自我检查,相互揭发。你尽量作好笔记就行了。”

得到了这个通知,廖文刚就选了一些文件,由张小凤领路,先到了她家。李成钢的家在靠北边的围墙里,门外是一片空地,地边长着些法国梧桐,早已片叶不存,只剩下铁枝铜干,负载着凝结的白雪。这里有几排平房,和西山坡学员的住房一模一样。李成钢正在屋外从一个筐里向屋里搬煤球。廖文刚上前说:“李科长,家乡的前辈,晚辈问好来了!”李成钢一听口音就说:“你就是井研来的廖文刚?幸会,幸会。”廖文刚上前提了一下筐说:“我们可以抬进去。”张小凤说:“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廖文刚说:“好不容易在这天远地远的地方遇见一个家乡人,这点力气活算什么!”于是,三个人各出一只手,把筐抬进了屋。屋里光线很暗,进门就是灶房,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半掩半开的小屋。放好了煤球,廖文刚说明了四清办公室派他来的意图、联系好了开会的地点,便握手告辞。李科长握着廖文刚的手说:“我管的这部分人,都是给首长煮饭的,都很可靠。”廖文刚说:“那我就给他们读读文件。”

晚上七点,廖文刚直接到了开会的地点。他推开门进去,里面烟雾腾腾的,已经坐满了人,有三十来个。有男有女。中间一大盆火,烧着钢炭,参会人员都围绕火盆坐成一个圆圈。除了李科长,都是大爷大妈,全是老百姓,有三十多个人。男的都在烧叶子烟。李科长指着廖文刚介绍说:“这位同志叫廖文刚,是院四清办派来进驻我们后勤科的四清工作队员。我要去参加干部学习班,以后你们的四清工作,就由廖文刚负责。廖文刚是我的老乡,希望大家支持他的工作。请大家表示欢迎!”同志们还热烈地鼓起掌来。李成钢说完就站起来,让廖文刚坐在他坐过的位置上,便开门走了。

廖文刚说:“我的身份是学员,临时安排在四清办工作。今晚上,先组织大家学习中央的二十三条,然后,同志们自我介绍一下。”廖文刚于是操起普通话,念二十三条。全场鸦雀无声。念完之后,廖文刚就请他们一一介绍。他们当中,有给钱院长煮饭的,有给杨政委煮饭的。大多是张家口本地人,也有从首长家乡带来的。因为他们工作的特殊性,廖文刚都没有做记录。廖文刚没有手表,炊事员们也没有。估计晚上九点左右,就散会,廖文刚仍回红星院住。从此开始,廖文刚白天在四清办,晚上到后勤科。他每天都是离开红星院时,把壁炉的煤加好,把火压好,等晚上回来,又把火捞开,把开水烧起,就一个人坐在壁炉前看书,因为没有钟表,每晚他都坚持看三十页书才熄灯睡觉。

因为上级规定,每个人都必须讲清自己的历史,这些炊事员里,也有好些传奇故事。有位大校的炊事员,王师傅,五十岁了,长得墩矮结实,四川人,两弟兄都没有文化,不到十八岁就外出躲壮丁,王师傅是哥哥,名字就是王老大,他的兄弟就叫王老二。两个人在路上遇到了刘湘的兵,被抓住当挑夫和炊事员。后来出川抗日,在保卫南京的时候,部队被打散,王老大只身逃出南京,身上只有五个馒头和一把菜刀。

王师傅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跑,只敢择小路走。走了三天,五个馒头,早已进了肚子,饿得不行,又身无分文。他就到地里,找挖掉了的红薯吃。这块地就在大路的上方,地边由上往下倾斜,最低处和路一样平。这时,见山下两个日本兵押着五个中国人走来,他前后看了看,并没有日本鬼子的队伍,他看最后那个日本兵,离队伍有五六步,就找好一个大石块伏在地边的草丛中等着。那土坎很低,等鬼子到了眼皮下,就对准鬼子头砸下一个大石块,鬼子兵叫都没有叫就倒下了。前面那个兵听到响动,端着枪嘴里叽哩咕噜嚷着,跑过来低着头看,也被他同样用石头砸死了。他跳下山,用菜刀割断了绳子,救了这五个人。其中就有他现在给煮饭的首长——当时是这个县的县委书记。王师傅因为有力气,没文化,只肯煮饭,就一直当炊事员,胜利后,要转业回家,那位首长因为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就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煮饭。首长还给他找了爱人,是供销社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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