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路在脚下
裴氏死后,一连下了几天雨,难得天气晴朗,杨元庆从屋内搬出一把竹躺椅,躺在院子的桃树下静静的看着天空。
母亲的离世犹如一片雾霾笼罩在他的头顶上,即使是现在阳光明媚,但丝毫没在他身上看到一丝活力。
他养的那条小黑狗已然长成大黑狗了,越发的懂人性了。
家中女主人的离世对大黑狗好像也打击不小,它静静的趴在院子墙角,垂头丧气。
“汪汪,汪汪……”见到有人走进院子,老黑起身吠了两声又蔫了下去。
杨元庆抬起眼皮看了来人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向农,你怎么过来了?”
徐向农望了一眼老黑,又看了一眼杨元庆,轻声说道:“这两天没见你去书院,便过来看看。好些了吗?”
杨元庆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徐向农从屋里搬出一张板凳坐在杨元庆身边,道:“昨天上王师傅的课,下课后我向他询问你的近况,他说过两天要带你上京。”
杨元庆点了点头,发出了个鼻音:“嗯!”
“什么时候走?”徐向农问道。
“等王师准备好就走。”
徐向农道:“元庆,我想跟你一起走。”
杨元庆笑道:“我去京城找老杨,你去干吗?”
这些年杨元庆做什么事都会带上徐向农,在杨元庆的帮助下,他的武功也突破入门境界,两人关系十分要好,对杨元庆的身世,徐向农也大概知道一些事,道:“陪你。”
杨元庆笑道:“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陪的。老许应该还没死,有他在,应该不会寂寞。”
提起老许,徐向农不由得想起哥们几个当年在城外抓到兔子竹鼠之类的小动物后都会带去找老许。
那老瘸子从来没有吃人嘴短的觉悟,即使是面对杨元庆这个救命恩人,还总会一脸嫌弃的骂他游手好闲,至于自己几人,则是不务正业。
徐向农跟着笑道:“老许这次肯定不会骂你有什么不开心就拿他开心了。”
杨元庆在躺椅上已经躺了半天,起身伸展了下筋骨,道:“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住年轻会儿从军的事,还能不能说上两段来。”
杨元庆心中有些感激的看了徐向农一眼,道:“元朝轻文重武,我走后,你也别再去爬赵家小娘子的墙头偷看人家洗澡了。有空去找伍哥学习,将来要是想我了,可以去京城里找我。”
徐向农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声道:“好!”
徐向农走后,陈始正也来到杨元庆家中,那天他没来参加裴氏的葬礼,但整个葬礼的情况他都听人说过。
老牛儿虽然这些年没再给杨元庆授课,但对这个昔日的弟子,还是依旧喜欢。
只是这劝人的本事,老牛儿还真不如徐向农,看着精神颓废的杨元庆,憋了半天吐了几句人死不能复生,君子以当自强的安慰话。
杨元庆也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只道是自己已经没事了,过几天就会离开摇光。
杨元庆的身世,老牛儿很早以前就知道了,默默点了点头,道了句保重便离开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王开泰便派人喊杨元庆去军营,说是京城来信,要他上京。
“什么时候动身?”
看着平静的杨元庆,王开泰一时间无言以对,想了片刻,道:“后天出发吧,这两天你收拾一下,跟你那三个小伙伴和舅舅一家道个别吧,还有老牛儿陈始正也说一声吧!”
裴氏的死和裴世基一家有莫大的关系,这两天裴世基夫妇给杨元庆送吃的过来,都被他给扔了出去。
杨元庆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没什么好说的,该告别的人已经告别了。”
虽然对于杨元庆那超乎常人的洞悉能力王开泰早已领略,但还是有些挫败感,怔了会儿,瞪了他一眼,道:“那也得等我收拾一下啊。”
“你有啥好收拾的,就几件破衣衫,把包裹一卷就可以了。”
王开泰被他一堵,一张老脸直接挂不住,吼道:“什么破衣衫,再破也是本将军的行装。还有马车也要准备下吧,不然怎么去啊?走过去啊?”
“哦!那你准备下吧,明天就走吧!”
看着杨元庆表情淡然的反客为主的说话方式,王开泰恨不得拿根铲子掀了他的天灵盖,看看这小子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小小年纪就跟个老妖精似的,事事料人于前。
王开泰恼怒酸损道:“这么急着上京干嘛?赶着去见王爷?”
杨元庆抬头翻了个白眼送给王开泰,扭头走向校台,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杆长枪,对着王开泰道:“师傅,走一手。”
在杨元庆移步到校台时,王开泰难得料事先他一次,早已紧随其后来到了校台边缘,闻言便单手撑着校台一跃而上,走到了杨元庆对面的武器架边,从上面取下一把马刀,摆开架势。
这几年两人经常较量,早已心领神会,无需多言。
杨元庆攥着长枪直接奔向王开泰。
虽然他的个头还没手中七尺长枪高,但长枪在手中犹如一条怪蟒,飘忽不定,枪尖更似蛇头般对着王开泰啄去。
杨元庆的这招苍龙出水王开泰非常熟悉,手中马刀对着枪尖一拨,一刀劈向杨元庆。
杨元庆虽习得霸道的龙象功法,但在力量上还远不如王开泰,毕竟对手可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士,又加上自己本身力量比他逊色,连忙一个驴打滚躲开。
虽然杨元庆的打滚姿势看着有些滑稽,但并没露出慌张之色。
他躲开后便是一招神龙摆尾,对着王开泰胸膛刺去。
‘当’的一声,银白色的刀身抵住长枪,王开泰抬起右脚对着马刀的另一面推了一脚。
蹲在地上的杨元庆连忙松开手中长枪,防止被长枪带出校台。随即他又伸开双臂握住长枪两端,身体旋转起来,犹如龙卷风。
长枪随着他的身体转动错开了王开泰的马刀,不停的向王开泰卷去。
就在杨元庆这个原地陀螺刚旋转开来,王开泰早已毒辣的发现长枪旋转的空隙,三步并做一步逼近杨元庆,脚尖对着他的屁股一抬,将他送到武器架边上去,踢了个狗吃屎。
“噗嗤!”
伍小旭不知何时来到校台边,见此情况忍不住笑了出来。当场惹来王开泰一个白眼:“马车准备好了吗?”
“元庆!”伍小旭对王开泰点了个头后,又歉意的对杨元庆唤了一声,欲缓解双方的尴尬。
杨元庆和王开泰切磋几年从未赢过,也早已习惯,无所谓的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对伍小旭道:“伍哥,你向来都不喜欢笑,除非忍不住,理解!”
对王开泰的刀法,杨元庆也大致了解一些,这是他家祖传的刀法,名曰‘王家刀法’。
据王开泰口诉,这刀法源自西域,可惜时代久远,怎么传到中原的曲折已无从得知。
刀法原有二十一式,王家祖上三代都是军人,崇尚简单实用的刀法,讲究最有效的杀人方式,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到了王开泰这一代,二十一式的刀法已被改成了攻守兼备的十六式。由繁到简,相较原来的刀法更简洁了很多。
杨元庆虽向往那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但赵云除了那杆龙胆亮银枪外,还有一把曹操的青釭剑,远攻用枪,近战用剑。有道是技多不压身,这几年他也跟王开泰学了些王家刀法。
有龙象功法做根基,杨元庆学刀法的速度很快,从鹦鹉学舌的一招一式到现在的一刀呵成,期间不留间隙,非常的用心。
被杨元庆戏弄的伍小旭没有生气,站在那呵呵笑说道:“再过几年,公子就跟将军不相上下了。”
“伍哥你就别安慰我了,我是什么境界,师傅是什么境界,单以招式比拼,我都不是师傅的对手。他这是杀人技,我顶多跟那戏台上的戏子一样,在台上糊弄下人。”杨元庆摆手道。
……
从前陈到现在,河西九曲一直是两代王朝的心病,它是天下间最好的天然马场,没了它,整个王朝的机动能力就不行。
一向缺乏战马的元军,连名扬天下的龙骧军也不例外,即便是杨元庆要前往京城,也只能驱个牛车。
简陋中还算宽敞的黑色圆棚牛车车厢内铺着一条被褥,用来缓和路上的颠簸,同时还能取暖。
两边各放着一排半人宽的长板椅,中间座椅还放着一大包的干粮和两条叠好的被褥用来睡觉时盖,脚下还有当年老杨送来的大半箱子的钱。
车厢内,除了杨元庆之外,还有跟他一起十来年的老狗老黑也要上京,杨元庆不舍得将它抛弃。
杨元庆一只手搁着被褥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掀开车窗的简易窗帘,探着头看着车后逐渐远去的军营和站在军营外刚被王开泰劈头盖脸痛斥一顿的伍小旭,为他好生不平。
虽然只能用牛做代步工具,但其他方面,伍小旭还是准备得不错,啥也没遗漏。
给杨元庆送行的人只跟到了军营大门口,连伍小旭在内,不多不少五百一十一个人。
多出来的十一个除了伍小旭,便是军中的厨子,他们的年纪跟赶车的王开泰差不多,皆临近五十。
这次若不是因为裴氏过世,这些人天天换着法子给他加餐,杨元庆都还没注意到军中有这么几个人的存在。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亲近感马上便要分开,说来还是有些不舍。
可能是他们的厨艺不比那城里酒楼的大厨差的缘故吧。
杨元庆环视着军中每一张熟悉的面孔,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凝视许久,挥手告别。
那三个伙伴,杨元庆前些日子只跟他们说了句不日上京,其他的话一概都没说,三个发小都不知道他今天要进京的事,所以没有前来送行。
虽然三人比杨元庆年纪大出了那么一点,但在他看来,他们还是比较孩子气,若跟他们三个说了,哭哭啼啼的离别情景可能没有,但道天凉冷个秋的可能还是会有,干脆就算了。
大家未来也不一定有交集,毕竟这是个通讯极不发达的农业时代,与其看他们依依不舍的样子,还不如给他们偷偷抱怨自己的机会,说不定把自己记住一辈子。
一定会的,自己现在都开始或多或少的有些不舍。
这么多年过来,大家掏过天上飞的鸟窝、撵过地上跑的兔子、抓过水里游的鱼儿,爬过老赵家媳妇儿的墙头。
没点感情那都是骗人的。
杨元庆于这个世界而言,虽是个半途入场的角,但也是打娘胎出来就在摇光长大,如同一条从出生便游于这片小沙湾的鱼儿,从针尖儿那么大到小指那么粗细,这里有他熟悉的水草、砂砾、鹅卵石,若对这地方没点感情也是骗人的。
马下问前程,留步求仕途,此番进京不管是鱼跃龙门还是折戟沉沙,眼下都只能过去看一看。
杨元庆揣着忐忑与憧憬,望着四周倒带的青山和远去的军营,眼睛眯成缝,任凭外面疾风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