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子欲养而亲已故
杨元庆走后,又一道菜从东侧厨房端来,是一道肥肉炖菜。
刚一放下,那妇人又站了起来,一把将盘子挪到自个身前,作势要往牛皮袋里倒。
叔可忍,婶终于不忍。
同村的蔡氏妇人顿时无名火冒起,手中筷子往桌上一甩,破口大骂:“你这没羞没臊没半点眼力劲的乞儿,一家大小是饿死鬼投胎来的吗?拿老娘当是庙里泥巴雕的菩萨吗?没有火气不成?”
同村蔡氏妇人的筷子在桌上弹起,正好砸到那妇人额头上,妇人顿时也是怒不可遏,反口相骂道:“我瞧你这前蔡妇人也一样,半点见识都没有,肥得跟头黑面猪似的,还要吃?也不怕撑死了被送去屠夫家宰了卖个好价钱。”
“我去你的臭乞儿,你个表养的,臭不要的索儿……”同村蔡氏妇人抄起桌上没被抖干净还剩点油腻的空盘子直接朝那妇人掷去,嘴上依旧骂骂咧咧。
那妇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身前的肥肉炖菜舍不得拿起来砸蔡氏妇人,但顺手从旁边抄起另一只空盘子扔了过来,同时亦反唇相讥道。
蔡氏妇人怒不可遏,百斤重的身子灵活无比,跳起来扑了过去。
这一下,整张桌子都给掀了,两人瞬间扭打一起,边上的人躲的躲,让的让,劝的劝,拦的拦,还有同桌小孩也被吓得哭了起来,吵得闹得不可开交。
“哎呀,阿伟家嫂子,你们这是干嘛啊,今天是人家的大喜日子,你们打成这样合适吗……”
“就是就是,我说那外村人你也真是的,吃也没个吃相,说你两句还不得……”
围观的客人比劝架的还要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骨瘦如柴的裴氏只好上去帮忙,欲将两妇人拉开。
只是她一靠前,突然那妇人脚下打滑,整个人压向蔡氏妇人。两人同时往后一倒,直接把裴氏给压在身下。
………
母子二人前一秒才分开,这时蔡连杰便追到军营来,杨元庆心中顿时有股不祥感觉,拔地而起,夺门而去。
“怎么了?你慢点说!”宁浩也顾不上蔡连杰打断他的话,跟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疾步走到蔡连杰身前大声问道。
蔡连杰见书院两位先生也在,有些紧张,支吾道:“我也不知道…我娘亲刚到学院找我们…说元庆他舅娘叫他赶紧回去…好像是杨妈出事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两个先生也夺门而去。
当宁浩与王开泰赶到杨元庆家时,院子中早已站着裴世基夫妇和许多村中的村民。
裴世基得了裴氏交代,挡在房门前拦道:“两位先生,我妹子让你们等会儿再进去。”
人群中的蔡庆生看着宁浩三人如学生般乖巧退到院子的桃树下默默等待,百思不得其解。
他曾对裴氏有过非分之想,也借着酒劲闯进过裴家,欲对裴氏图谋不轨。可是这些年来裴氏整个人都消瘦了,这个念头也没了。
他依稀还记得当年裴青鸾奋力反抗,两人相互拉扯时,裴氏一脚蹬到了他心窝子,指着他哭哭啼啼道:“我是镇国公杨王爷的贴身侍女,我儿子是王爷的私生子,你今天要敢对我无礼,来日王爷派人过来,定让他差人砍了你这天杀的村正的大小头。”
望着桃树下穿着甲胄跟站岗似的伍小旭,蔡庆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中后怕不已,逃也不是,走也不是。
杨元庆从裴世基口中已得知,刚才女方家的亲戚跟同桌两个妇人最后吵了起来,双方还发生了肢体接触。
裴氏上前劝阻,结果被人给压在身下,混乱中又被人踩了两脚。
只见裴氏脸色惨白躺在床上,嘴角有血迹,整个人如同失去雨水滋润的小草,一副即将枯萎凋零的样子。
裴氏朝床前站立的杨元庆微微一笑,有气无力地说道:“庆儿回来啦。”
杨元庆朝裴氏床沿坐下,轻轻抹了下裴氏嘴角的血迹,道:“娘,你怎么样了?”
裴氏伸手握着杨元庆的手,道:“五脏六腑好像被人撞伤了,估计要不行了。”
杨元庆安慰道:“你忍一下,大夫马上就来了。”
裴氏轻轻摇动脑袋:“这一劫估计过不去了。”
“没事的娘,你不会有事的。你要有事,我怎么办。”杨元庆急得快哭了。
裴氏的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努力聚焦,苦笑道:“傻孩子,别说这些没用的。雏鹰终究还是会离开鹰巢的,你已经长大了,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杨元庆拉着裴氏瘦得跟竹子细的纤手,摇了摇头,眼中热泪涌动。
“娘走后,你就去京城找王爷吧。上京后,可能会受点委屈,但没事,有王爷在,夫人她也不敢伤你性命。”裴氏自知自家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有时候会口无遮拦吊儿郎当,但心地终究不坏。
她谆谆教诲道:“你这孩子虽然平日里嘻嘻哈哈,什么都无所谓,可也容不下什么瑕疵,若是王爷待你不周的话,你也别跟他较劲,他终归还是你父亲。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其实娘也不用担心什么,就怕你受不了王爷的脾气,你们两父子在一起时会针尖对麦芒。你以后要觉得委屈了,就当看在娘的面上,忍忍。”
杨元庆不甘心道:“娘,你先别说话,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裴氏欣慰一笑,眼睛半闭,道:“娘这些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在他老人家膝下尽孝……娘走后……你去趟霸州……给林爷爷磕个头……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好!”杨元庆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
裴氏眼睛缓缓闭上,面带笑容,撒手人间。
杨元庆呢喃轻唤几声,见裴氏没有应答,伸手探了下她的呼吸,等了好久都没感受到裴氏的气息,整个人伏在她身上哭了好久。
一炷香过去,杨元庆缓缓走出房中。
众人见他一脸沮丧的从屋里走了出来,连忙围过去,宁浩抢先问道:“元庆,夫人怎么样了?”
人群后的蔡庆生一听夫人二字,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他夫人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托住,好生奇怪的看着自己的夫君。
此刻没人去关注人群后的蔡庆生和他的举动,众人只见杨元庆一出来便快步走向裴世基,一脚踹在他心窝,红着眼骑在他身上,拳头如雨点落下。连那上来拉架的几个汉子都被甩了几巴掌。
打了一会儿,杨元庆才起身。
裴世基不敢对杨元庆发怒,起身后朝天空嚎啕大哭:“妹啊,我可怜的妹子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天杀的老天爷啊,你怎么就这么无情啊。”
裴世基的浑家刚才一直想要上去保护裴世基,只是被人给抱住,此刻只能不甘落后的哭了起来:“妹子啊,我苦命的妹子啊,都怪嫂子不好,当初没帮托你什么,眼下又害了你。嫂子该死,嫂子就应该替你去死。”
哭得那叫一个如丧考妣,比裴世基还要凄惨。
宁浩没有理会这对装腔作势的夫妇,而是看向杨元庆,问道:“夫人走时都说什么了。”
杨元庆红着眼扫了众人一眼,声音哽咽道:“让我去霸州林家,然后跟先生回京。”
“好!”宁浩重重的点了点头,说罢,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伍小旭,道:“小伍,马上将这封信送回京城。”
………
前蔡村的清晨,东方的一道微弱的白光浮现,如鱼肚泛白。
伴随着晨曦的这一缕光芒,空气中的视线清晰了些。
浓雾中,一群白色的身影出现,乍一看,竟都是披麻戴孝,浩浩荡荡,好几百人。
走在出殡队伍前方的是一个少年,怀中捧着个黑色的相框,框中一幅用水墨勾画的女子肖像,画中女子,正是裴氏。
抱着她灵框的少年不言而喻,除了杨元庆还能有谁,紧跟着他身后的二人是王开泰和宁浩。
裴氏过世时,俩人生怕杨元庆想不开把自己的舅舅一家给宰了,守灵的这几天,他俩寸步不离的守着杨元庆。
只是杨元庆这几天静得有些吓人,不像是个孩子。
他没有大哭也没有大闹裴家,只是默默的守在灵堂。
眼下他抱着裴氏的遗照,随着渐行渐远的悲凉唢呐慢慢前行。
那个被打了一顿的裴世基望着一路沉默的杨元庆,心中不停的骂他是‘白眼狼、畜牲’。
若不是他还惦记着杨元庆家里的钱财和田地,还自知打不过杨元庆,定会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
即使裴世基没有指着杨元庆的鼻子骂白眼狼,杨元庆也猜到他内心想法,甚至连村里的乡亲也一样。
那又怎样?难道还跟舅舅一家去道歉?跟乡亲们诉说自己心里的苦?
告诉他们,自己前世从没有拥有过母爱,今生格外的珍惜母亲,所以才这么愤怒。
跟他们说自己早年发过誓了,将来一定要孝顺母亲,用行动来报答她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
说这些有用吗?
子欲养而亲不待,将来……去他娘的将来。
一曲送魂曲,荡气回肠。
今天整个龙骧军所有的将士都为裴氏披麻戴孝,寸步不离的守着杨元庆。
风字营五百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前蔡村,不仅吓到了前蔡村的百姓,连远在千里之外的丁州府也惊动了。
虽然地方行政与军队各司其职,互不干预,但这些地方行政对这支军队还是十分忌惮。他们一直关注这支军队,连州牧大人程世雄都连夜派人将此地发生的事上报朝廷。
当密信到了皇宫中用大理石当柱子、花梨木做桌面的龙案和杨府时,宫中没有任何回信。
只有杨府发出一道密信,让宁浩提前回去,老杨想趁着杨元庆还未回京前找宁浩了解下这个孩子的性格如何。
地方上的态度早在杨元庆和宁浩的预料之中,师徒二人对他们的态度任之由之。
对红白事一窍不通的杨元庆在村中长者的协调帮忙下,给裴氏举办了一场前蔡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丧礼。连前些年她在摇光镇做生意的一些老主顾也都请来一起送行,还有那祭席的丧饭,也是请摇光镇的酒楼厨师过来掌厨,比几天前裴家的婚宴还要有档次。
白幡如林,纸线似雪。
一口棺椁由军中八名壮汉抬着送去前蔡村北面的坟头山,轰动了整个摇光镇。
望着在坟前面沉似水默默烧纸钱的杨元庆,宁浩悄悄扯了下王开泰的袖子,对他使了个眼色。
两人悄悄的退到坟墓几百米外的田岸上,静静的看着杨元庆。
好一会儿,宁浩才开口道:“开泰,王爷传信让我先行回京,这里的事情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王开泰惊讶道:“不等元庆一起走吗?”
宁浩摇了摇头,道:“王爷来信,让我先行回去,估计是想当面了解下元庆。”
“你觉得王爷会怎么对元庆?”这些年来,王开泰和宁浩与杨元庆亦师亦友,三人关系早已超出常人,甚至连杨延年都不可比拟。
“王爷的心思我也猜不透!”宁浩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元庆的身份,说到底还是个私生子,在大户人家里,这身份本就不怎么待见的。若是夫人还在的话,元庆这身份也不会这么敏感,早就被改成庶出了。”
他们口中的夫人是林家小姐。
在封建王朝内,子嗣的身份分为三种,一是嫡子,二是庶子,三是私生子,而最有资格继承父辈家业的子嗣,便是嫡子。
林小姐当年为老杨生了两个儿子皆战死沙场,如今的嫡子只剩下刘氏生的杨景。
可是老杨一直将杨景当作庶子对待,也是为什么刘氏这么多年来一直派人来丁州想要除掉杨元庆的缘故。就是担心老杨有一天把杨元庆给接回去,当作嫡子继承家业。
王开泰一听,直接替杨元庆鸣不平道:“青鸾夫人比青夫人强过百倍,私生子又如何?我虽没与景公子接触过,但我深信,以元庆的头脑,远胜那个二世祖。”
这青夫人便是杨景的母亲,刘氏,刘青青。
宁浩点头认同:“这话没错,但心智胜过一筹又如何,身份代表一切。杨景再不济也是王爷名正言顺的亲生儿子,他母亲又是皇后的表妹,身份跟地位尊贵无比。若是青鸾夫人当初听我的劝,早点回京,以她的功夫和霸州林家的关系。即使有青夫人阻拦又如何?现在青鸾夫人已逝,元庆回京,很难斗得过杨景跟他母亲。主公即使不来信让我先回去,我也要先回去一趟,找老瞎子聊一聊,希望有老瞎子庇护,青夫人会不敢乱来。”
见王开泰红着脖子要反驳,宁浩缓了口气接着道:“王爷百年之后,按理说爵位应当由景公子继承。但观杨景之智,要想承接王爷的衣钵,我看有些难。当初王爷默许元庆与江湖人士习武,我猜测,他有可能打算将元庆送到军中,这样一来也不用担心元庆遭到青夫人的毒手。”
王开泰一脸惊讶的看着宁浩,不可置信的问道:“你确定?”
宁浩摇了摇头,道:“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王爷从未提过。”
“那依你之见,王爷会让元庆接远东军?”
宁浩再次摇了摇头,道:“有可能,但很难。这些年我们在远东的根基,已经被曹彬暗中拔去不少了。眼下就是杨府内,这些年也没少被皇宫里的人安插进来。”
王开泰听得有些凌乱,想了下,还是不懂宁浩到底想说什么,急道:“什么意思?你倒说清楚一点啊,绕来绕去的,我都快被你给说晕了。”
宁浩笑道:“我是说,元庆若想争世子之位,在京城肯定不是杨景的对手,除非是去军队。”
王开泰眼睛睁得大大,额头浮出‘why’三个大字,道:“元庆去军队就有争世子的本钱?”
“至少还有一丝机会。”宁浩抬头望向远方的山峦,侃侃而道:“当年汉高祖有意立次子为太子,不曾想皇后搬出商山四皓站在皇子张盈身后,商山四皓往那一站,高祖当场断了废长立幼的念头。如今元朝虽是重文轻武,但王爷对读书人还保持一定的敬重。我担心难免有人上屋抽梯,替景公子找来一些商山四皓这样的人物,加上皇宫里的干预,未来的世子之争,花落谁家都不一定。”
“那你的意思是?”
宁浩笑道:“你我的意思什么都不是,只有王爷的意思才是意思。不论未来谁做世子,都与我二人无关,我等只对王爷尽忠职守便可。当然,若是有朝一日由元庆接手世子大位,那更是我等喜闻乐见之事。元庆称你我为师傅,既然是师傅,我当然要为他的未来考虑,所以我决定进京一趟,探下王爷的态度。”
“何时动身?”
“这两天便走!”
“好!我让小伍安排人送你回京!”
“嗯!我走之后,元庆这你要多注意下,他现在的状态,让我很担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