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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白之冤

我们的主角丰四儿,大名丰依然,她是龙凤湖赤脚医生丰云的第二个女儿。有一天晚上,她去龙凤湖投湖自尽,碰到了城里来的知青韩侨生。

那么,丰四儿为什么以十二岁的小小年纪,却产生这样可怕的念头?

十二岁的孩子,不是应该无忧无虑地上学吗?应该还是个小学生吧?顶多是个初中生呢。

可是,丰四儿没有学上,她每天有干不完的农活,家务活。

你可能会说,没有学上更好,小孩子谁喜欢上学啊!

我们上一章讲过,有一天晚上,丰四儿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泰山压顶,拼死挣扎出来,却发现好像不是梦,她身上有许多抓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姐姐还没回来,这件事尚未弄清,可是,第二天,又发生了另一件让她崩溃的事情。

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

这个黄昏好像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

一样的晚霞满天,一样的晚霞中飞舞着各色蜻蜓:红的,蓝的,灰的,黄的。

村子里,成群的蚊蝇嘤嘤嗡嗡地乱飞乱撞,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边远山区的人们,都有些不太好的习惯,这导致村里的环境卫生不太好,也因此村子也成了蚊蝇等小昆虫的温床。

不过这一切倒也不影响田园风光的魅力。

在韩侨生这样来自大城市的人眼中,这一切相当的美好。

梯田里的秧苗青翠欲滴,龙凤湖倒映着霞光,天光水色浑然一体。

丰四儿背着一大背篓牛草,弓腰驼背地走进牛栏,刚把背篓放下,准备去解牛绳,牵引那头大白水牛去湖中洗澡喝水。

有时候,四儿想,自己还不如牛。牛在农忙季节是很辛苦,但那几天的辛苦一过,牛就在栏里歇着,一整个夏天,一整个冬天,都是人去伺候它。而人,一年四季三百六十天,就没有歇着的时候。

我们的小姑娘正低头解牛绳呢。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一天,那牛绳老解不开。

就在这时,母亲缪春香拿着“丰家家法”冲进来,对准她的头就一鞭子抽过去。

四儿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啥,犯了母亲的啥忌讳。

“为啥?妈,你干么打我,我又没得罪哪个!你安排的事,我差不多都做了,只剩牵牛喝水了嘛,”她痛得嘴里直哈气,忍不住辩解。

缪春香才没功夫听她辩解呢,继续疯狂地抽打,那根竹鞭发出“咻咻咻”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吓人。

所谓丰家家法,就是一根竹鞭。丰家孩子犯错,都是用这根竹鞭惩罚。

其实,这根丰家家法在别人身上也极少使用,根本就是专为我们的女主角准备的。

缪春香这个人脾气火暴,也没什么文化,更不懂什么教育方法,她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

所谓和风细雨,以理服人,宽容大度,言传身教,她一概不懂,也不屑一顾,更没那个耐心。

孩子们有什么问题,逮着就是一顿暴揍,除了打还是打。

缪春香暴打子女在龙凤湖都是出了名的,打人的理由也奇葩,曾经有一次,因为四儿骂了一句“瘟猪”也挨了打。

那天,四儿提着猪食去喂猪。一只半大不小的架子猪好像是饿坏了,性急地一下子就拱过来,“轰”地一声,把四儿手里的猪食桶拱翻了,猪食洒了一地。四儿气恼不已,就骂道:“你这瘟猪!”

没想到,“瘟猪”一词犯了缪春香的忌讳。四儿刚回到灶前,缪春香举起烧火钳,往她头上就是一下。

那把铁制烧火钳刚从灶堂里退出来,还发着红通通的火光,冒着滚烫的火气,只听“吱溜”一声,四儿的头发卷了一片,是被滚烫的烧火钳烙的,同时,头皮上破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当然是被滚烫的烧火钳打的。

四儿痛得哇啦啦大哭起来。

父亲正在药房中给病人包药,听见四儿哭声,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冲出来。看见这情景,和缪春香大吵起来,生气得差点扑过去和她打起来,幸好被那个看病的村民拉住。

父亲一面给孩子止血包扎,一面骂道:“猪重要还是人重要?你简直太残暴了!好好的猪是说瘟就能瘟的?你平时口口声声咒骂孩子们死啊活的,应验没有?迷信!”

缪春香这个人惯能胡搅蛮缠,一吵起来,就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经典剧情,次次扯着往事,从他们当初见面谈亲事开始数落,直到如今,一边哭闹,一边吼骂,诅咒。每一次,总要把丈夫这辈子干的“坏事”像翻菜地一样翻一遍,无一遗漏,深入透彻。在她的揭露之下,丈夫丰云简直十恶不赦,应该凌迟处死。

“你这一窝崽子我都不管了,谁爱管谁管!”这是缪春香的杀手锏。

丰云强不过妻子,只好妥协。

他想了个办法,亲自跑去山上,在竹林里挖了一段竹鞭子,大拇指粗细,三尺长短,拿回来交给缪春香,说这就是丰家的家法,今后管教孩子只能用这个。

这条家法也不简单。竹鞭子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节疤,又有弹性,抡起来咻咻作响,打在身上一打一个肿包,一下一个血印子。

四儿刚挨了一下,立刻感觉头上火辣辣地痛,下意识地伸手遮挡,于是手臂上又着一下,一条血印瞬间冒了起来。

缪春香大概是气极了,抡起竹鞭,接二连三,劈头盖脑,不断往孩子身上招呼。

她那架势,如同秋收时节在晒场上用链枷拍打谷物,或者是在河边石头上用洗衣槌捶打脏衣服。

只一会儿功夫,可怜我们的小姑娘丰四儿,头脸、胳膊、双腿、背上,到处是血印子和肿包,没一块好皮肤,疼得她哭爹喊娘,没地躲藏。

后来实在承受不住,只好夺门而逃。

她逃跑了!

这让缪春香更加怒不可遏。

在缪春香看来,自己是母亲,打自己的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己生气了,孩子犯错了,都可以打!自己要打,孩子就应该恭恭敬敬站着让她打,只能忍着,只能认错,只能求饶,不能逃跑,更不能反抗。逃跑就是忤逆,反抗就是大逆不道。

从来,她毒打哪个孩子,没有人逃跑过,四儿也没有。今天,她居然逃跑了!

见这该死的丫头片子竟敢逃跑,缪春香是更加愤怒难抑,暴跳如雷,一边疾步追赶,一边破口大骂。

追赶了一会儿,腿脚到底不如女儿灵便,一会儿功夫,孩子就跑得没影儿了,缪春香只好骂骂咧咧地回去生闷气。

四儿并不知道母亲没有追来,继续落荒而逃。

田野上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见,也分不清是路还是坡坎,只能慌不择路地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地疯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跑了好久,这才发现母亲并没有追来。

她在田野上游荡,直至夜深。

夜深了,她非常害怕,但不敢回家,也不愿回家。

她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打她,往常,每一次挨打,多少都犯了点错,这一次,到底为什么?

母亲没有审判,也没有要她解释。

当时被打急了,她是问了句为什么打她,母亲只是痛骂:“打的就是你!你这个死王八羔子,老娘打死你!”可是,到底为什么,母亲没有说,只是咒骂,好像非常生气的样子。

缪春香就是那样脾气,一生气就又哭又骂,骂丈夫,骂孩子们。一大家子人,谁她不骂?算起来,只有四个男孩和五儿,不怎么挨骂。

夜色如一张密不透气的网,慢慢地收拢起来,把四儿困在其中,使她无法挣扎,无法呼吸。

黑暗中,似乎到处都是妖魔鬼怪,张牙舞爪地向她扑过来。

她心里害怕。是的,太害怕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她没上过学,没有文化,没有科学知识,她从小相信那些鬼怪的传说,他们经常告诉她,妖魔鬼怪都是趁着夜色出来活动的,抓小孩,吸血,吃人心肝,她能不害怕吗?

她太想回家了,太想寻求一点庇护了,可是她哪敢回家啊!哪里有她的庇护啊!

后来,她走投无路,就钻进一个山洞,躲在里面。

那山洞很幽深很幽深,她跌跌撞撞地往里走。

洞里有些积水,淹过了她的脚背,冰凉冰凉的。

她走累了,一屁股坐在一个土堆上,把双脚泡在那冰凉冰凉的积水里。

她感到全身钻心一样疼痛。昨天晚上,她被不知什么妖魔鬼怪抓得全身是伤,今天晚上,又被母亲莫名其妙地一顿毒打,新伤旧痕,重重叠叠,小姑娘头脑里只有一个字:痛!

深夜里,山洞里寒气浸骨,脚下的凉水更加让她觉得双脚冷得钻心一样地痛。她把双脚收起来,蜷曲着放在土堆上,拉下衣襟,遮住双腿,双手抱住膝盖。

她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母亲为什么打她。

按理来说,母亲没有理由打她,今天的工作完成得很好。天不亮就起床,担了水,把水缸灌得满满的,扫了院子,扫得一点渣子都不剩,完全符合母亲的要求。然后,她切了猪草,煮熟以后喂了猪,又喂了鸡鸭,再后来为八九十三个小的穿好衣服,伺候他们起了床。最后喝了半碗面粉糊糊,就跟着母亲和姐姐去队上出了半天工。中午别人睡午觉时她洗了二三五三个读书人的脏衣服。下午没出工,也是母亲安排的,让她割牛草猪草,拾柴火,担水,这些,她都在母亲回家之前做好了,当时,只剩下牵牛去湖里喝水了。

是的,她丰四儿一直在努力,努力做到让母亲满意。她期待着,母亲满意了,也许可以少打她几下。

难道是嫌她牵牛喝水迟了?可是那时太阳还没完全下山,这个也挨不着吧?

要不,就是为昨天晚上的那事?

可是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这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睡着了。

到第二天上午太阳升得老高老高了,她才醒过来。

她这时更想回家了。因为昨天晚上连粥都没喝到一口,中午吃的那点青菜和半碗玉米面疙瘩,早已消化殆尽,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希望有人来喊她回家。是的,只要有人在山洞外面,哪怕很远的地方,喊一声“丰四儿”,那都是天籁一样动听的声音,她就会欢呼雀跃地跑出去。

可是没有人来。

她不敢主动回去。她不知道回去母亲会不会继续打她。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又睡过去了。

这倒也好,她可以无牵无挂地好好睡一觉,休息半天,这在她,一年到头很是难得。

后来她又饿醒了,肚子叽里咕噜地乱叫。肚饿的难受掩盖了身上的疼痛,也掩盖了心里的疼痛,她实在是太想回家了。

四儿想,他们是不是以为自己跑出去死了?母亲平时就是那样咒骂的,一开口就是“死到哪里了?”

啊!哪怕这时母亲来骂她一句“死到哪里去了”,她也会立刻跑出去答应的。“在这里!妈妈,我在这里啊!”

她倒真的产生过死了算了的想法,可是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好,龙凤湖水凉,吃药苦,再说手里也没有,拿刀割痛,所以心里犹豫不决。

直到第二天天快黑了,那个天籁一样的喊声终于出现了,是大姐!

一听大姐的声音,四儿慢慢从山洞里走了出来。

原来大姐还在很远的地方,四儿就向着声音走过去。她很奇怪,自己倒也没有预先想象的那么雀跃。

大姐跑过来,搂住她,姐妹俩哭成一团。

大姐说,回家吧,妈不会打你了。

其实,就算回家继续挨打,四儿也会选择回家!

不回家她能去哪儿呀!

大姐说,昨天母亲之所以那样生气,是因为猫,母亲的猫死了。

原来,缪春香这个人特别喜欢猫。家里养了一只狸花猫,名叫麻幺姑儿,是缪春香的爱宠。爱到什么程度宠到什么程度?说得难听点,她对这只猫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孩子们。

家里人没有饭吃,但猫碗里有,家里人一年半载都尝不到一点荤腥,但猫天天有肉吃。即使买不到猪肉,缪春香也会去湖中或田里捞两条鱼或泥鳅。总之,这只猫在丰家过的是衣食无忧的贵族生活,被养得肥嘟嘟的。

昨天傍晚,缪春香回到家里。按照惯例,先拌猫食,再看着猫享受美食,然后再撸一会儿。要是往日,那只狸花猫一见缪春香的身影,早已冲出来围着她又挨又蹭,“妙啊妙啊”的撒娇。可是这一次,猫食摆在那儿好一会儿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缪春香就开始“麻幺姑儿”“麻幺姑儿”地呼唤,并四处寻找。

见找不着,就又骂孩子们,发动孩子们帮着寻找。

五儿那时正站在堂屋门口,看见母亲焦急万分地找猫,她不动声色,冷冷地说:“别找了,我知道你那猫在哪儿!”

接着,五儿就带着缪春香,去到院门外的水田边,指着一个小土堆说:“在这儿!”

缪春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猫怎么会在这儿?土堆里?

缪春香伸出右脚一踢,小土堆散了,露出了一缕猫毛,再踢两脚,猫的尸体露出来了。

“是哪个?哪个挨千刀的干的?”

缪春香一把揪住五儿的头发,厉声问道。

五儿双手护住发根,急切地说:“妈!妈!你松手嘛,肯定不是我啊……你不要着急,我既然带你来,肯定会告诉你啊!”

缪春香松了手,问道:“到底是谁?”

“丰四儿!我放学回来,看见丰四儿在这里蹲着,我以为她发啥子神经病,就悄悄地躲在那儿看,”五儿指了指院门口的瓜架,“我就是站在瓜架下面看见的。我看见丰四儿一只手按住猫头,一只手抓住猫腿,把它往水里淹,后来就淹死了。她就把猫埋在这儿,然后她就割草去了。她还以为没人看见呢,可是我亲眼看见了。”

缪春香一听,气得差点发疯。

“一只猫都容不下!这丫头咋这样坏!你看我怎么收拾她!”

缪春香咬牙切齿。

在缪春香心目中,四儿这个丫头就是个冤孽,她就是来讨债的。她不止一次后悔,当初不该收养她,就该把她扔出去喂狗。

要不是杀人犯法,缪春香觉得自己很可能会弄死她。

缪春香不喜欢四儿。不,不仅是不喜欢,简直就是讨厌,就是嫌弃。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她看四儿哪哪都不顺眼,家里出什么岔子,几乎都能找到四儿的原因,有什么错事,理所当然地首先就会想到是四儿犯的错。只有在她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或是四儿很乖很乖的时候,或者是她怀念妹妹冬香的时候,才会对四儿稍假辞色。

“回去吧,”嫣然温和地说,“妈已经知道了,那猫不是你弄死的,妈不会再打你了。”

到这时,四儿才知道,原来昨晚挨那顿打,是因为母亲误会她弄死了猫。

“猫死了?”四儿有一瞬间感到难过,为那只猫!

她也是喜欢那只猫的,那只猫给过她许多快乐。有时姐姐不在,晚上她独自躺在床上,猫蜷缩在脚边,让她感到温暖和善意。

“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弄死猫的?”

四儿恨得咬牙切齿,这种恨,也不知道是为猫还是为自己。

“你去问九儿吧,她看见的,”大姐说。

是的,九儿在今天早上才告诉缪春香,是她亲眼看见五儿弄死猫埋起来的。过程完全如五儿叙述,只是在九儿口中,凶手变成了五儿,在五儿口中,凶手却是四儿。

其实,四儿已经想到了,那个罪魁祸首,不是五儿还能是谁,只有她有那么多心机。

五儿丰沛然,她就是这样一个人,随时张牙舞爪,像猛兽一样,像鹰犬一样。她就喜欢欺负人,并把这当成乐趣。

嫣然说:“算了吧,四妹!你……我们干不过他们,只能躲着,千万别招惹她们!”

是的,一点不假,那只猫就是五儿故意弄死,嫁祸给四儿的。

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让四儿挨一顿打,这种游戏她干过好多次了,并乐此不疲。这一次,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效果会这么好,母亲会那么配合,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打了四儿一顿。

当时的情景,看得五儿心花怒放,她一方面证明了母亲对自己的信任程度,另一方面又验证了自己的智谋,还看了一场好戏。

要不是九儿多嘴,母亲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可是,就算知道又如何?母亲既没有骂自己,也不再提那件事,冤不冤的,有什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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