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侨生哥哥
秋天的龙凤湖是最美的。
依然觉得是这样,韩侨生也觉得如此。
韩侨生当了冬学老师以后,白天就比较空闲了。
肖旗山法外开恩,不再强行要求他下地参加农业生产,只要求他安心教好孩子们学文化。至于生产劳动,反正是他愿意干就去,不愿意就算了。
韩侨生是越来越喜欢肖队长了,觉得这个人其实挺不错。刚来时,因肖旗山总教导他干农活,而他总也学不会,两人因此发生过许多摩擦,搞得双方都很崩溃。如今,那些矛盾都烟消云散了。肖旗山既要依赖韩侨生的帮助才能完成扫盲任务,韩侨生也需要仰赖肖旗山,才能免除那些他不喜欢也完不成的工作,两人互相依存,久而久之,竟处成了朋友。
韩侨生认了丰云夫妇为义父义母,果然按之前所说的,他把自己粮食的绝大部分都送去了丰家,每天中午和晚上就去丰家吃饭,自己免了烧火做饭的麻烦。
对于韩侨生的到来,缪春香也从刚开始的反对到逐渐认可,最后不但没有了意见,还比任何人都盼着韩侨生的到来。
因为韩侨生作为知青,他是按最高份额分粮食的,他的粮食他自己根本吃不完,这样一来,缪春香不但不吃亏,还有得赚。况且韩侨生往往吃完饭闲着没事干,还帮助缪春香干点挑水扫地的工作,有时也辅导辅导孩子们的学习,这相当于请了个免费家教。
韩侨生上学那会儿,自己就是个学霸,成绩非常优秀。那些年能考上大学的,能有几人?何况人家考的是省名校,在今天就是985,211。辅导丰贵兄妹们小学初中的功课,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能力绰绰有余。因此,近一段时间,丰贵兄妹们的成绩,都有所上升。
尤其五儿,看来她是不用降级了。
韩侨生自己性格开朗,为人随和,和丰家兄妹们都处成了朋友。
丰贵人聪明,也相对更喜欢读书,所以他和韩侨生尤其谈得来。有时候,晚饭太晚,韩侨生就索性不回去了,就和丰贵兄弟俩挤一屋,俨然亲兄弟一般。
丰沛然已经完全可以扔掉拐杖走路了,只是她的腿瘸得厉害。一想到这个,心情就格外沮丧。好在侨生哥哥天天来,每天都可以看到他,这多少弥补了一些遗憾。
韩侨生也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对待丰沛然,学习上帮她答疑解惑,烦恼时陪她聊天,替她开解。
那段时间,丰沛然内心的戾气和性格上的狭隘,都有所缓和。
韩侨生在龙凤湖渐渐混了个如鱼得水,人际关系又好,过得也很惬意,很充实,既体验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又不用像其他知青累死累活,他越来越轻松自如,人也成熟起来。
多年以后,韩侨生功成名就,在谈到那一段经历时,感慨万千地说:是龙凤湖成就了他!
无事可做时,就到附近的山野或湖畔东游西荡,简直好像闲汉一样。如果是龙凤湖的年轻人这样无所事事、提笼架鸟地混日子,那简直要被人们的唾沫星子淹死,但他们对韩侨生却相当宽容,因为韩侨生是他们的先生,是上天赐予他们的救世主,来启迪他们的智慧的。
所有韩侨生的一切,包括他教他们读的书,包括韩侨生自己画的那些画,在他们看来,都是那么深不可测,那么高不可攀。
韩侨生颇有些小资情调,不是读书就是画画,他心中隐隐有个想法,他要把龙凤湖的美景完全描绘下来,将来举办个人画展,以龙凤湖为主题,办一个主题画展,把龙凤湖推广出去,既成就自己,说不定也可以成就龙凤湖。
这个念头的产生,跟丰依然有关。
他那些天画了一幅水粉画,是秋天的龙凤湖。画的标题就叫《秋》。
画面上,湖水微波荡漾,一圈一圈鱼鳞似的波纹在秋色霞光里,从眼前蔓延到天边。一带苇丛青翠欲滴,苇叶上挂着露珠,在晨光里将干未干。
韩侨生画这幅画的契机是去年秋天的那个早晨。
那天他偶然经过湖边,看见了那些在秋风中摇曳的芦苇,以及那飘飞的芦花,还有苇叶上将干未干的露珠,忽然想起了《诗经》里那首《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曦。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首古诗现在在中学语文课本中,大家耳熟能详,但韩侨生却不是从中学语文课堂上学的,而是他妈妈教给他的。
那时候的中学语文课本,根本不可能有这些内容。这些情啊爱啊的,那时候都是小资情调,都要被反对的。韩妈妈偏就喜欢这些,不是《红楼梦》就是《简.爱》,要不就是《源氏物语》、《高老头》、《安娜.卡列尼娜》等等,或者是《诗经》《楚辞》,总之都是些禁书,她悄悄地收藏着很多,不但自己读,还推荐给韩侨生和她自己的学生。
这首《蒹葭》诗韩侨生曾经一遍又一遍地诵读,他都已经差不多能够倒背如流了。母亲并没有给他解释,但他差不多能够理解个大概,无非就是爱情嘛。
那天,他看见龙凤湖上的情景,忽地恍然大悟,眼前这情景不就是古诗中的故事吗?
他当时就找出画笔,准备把它画下来。
可是,那幅画画了一年多,却总也画不好,总觉得美中不足。
这件事一搁浅就是一年,这期间他虽然已经有了另外的好几幅小作品,但那幅题为《秋》的作品却还是没有完成。
他躺在湖边卵石上,望着天空发呆。
哞——
韩侨生吃了一惊,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赫然看见面前有一个庞然大物。
牛!
韩侨生也算是来农村长了见识,认得这庞然大物是一头牛,是农民的宝贝。
可是,这儿怎么忽然有一头牛?
哪儿来的牛?
那头牛昂着头,对着韩侨生“哞——哞——哞——”地又叫了好几声,好像是在问候,又好像是要告诉韩侨生什么事情。
对牛而言,这是它们的语言,这些语言人类虽然听不懂,但人类也不能否认牛是有语言的吧。
韩侨生还在仔细研究那头大水牛究竟要对他说什么至理名言,尚不得要领之时,从牛背后忽然跳出一个人来。
哈哈哈!啊,哈哈哈!
那个人大笑着,直不起腰来。
居然是依然!
“丰依然同学,你这样捉弄老师我不应该哦!”
韩侨生看见依然,心情大好。
“韩老师,我要给你纠正一下,我不是丰依然了,我现在叫易依然。”
依然笑意盈盈地说。
“那我也要给你纠正一下,我不是韩老师,我是侨生哥哥!当初,你也是认了我这位哥哥的!”
依然笑意不减,继续辩解道:“我虽然认了你这个哥哥,但你曾经教过我读书,你就是我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所以我没有叫错!”
依然去易家做女儿这件事,韩侨生是知道的,当初他还想反对,他总觉得那易家人怪怪的。但他也知道他自己,即使作为丰家义子,也是反对不了的,所以这几个月以来,他一直在关注着依然在易家的生活状况。好在一切正常,没听说有什么不妥。
他哪里知道丰家父母也不是依然的亲生父母,所以依然在丰家在易家也没有什么不同。
这也是依然同意去易家的根本原因。
依然上小学以后,就不再上夜校,所以韩侨生已经有好久不见依然了。
现在,他看见依然不但长高了,人也胖了,也白净了,性格也变得活泼起来。上了学以后,连说话都比以前有自信,也不禁为她高兴起来。
这个湖滩就是当初他们初识的地方,一年过去了,湖滩还是湖滩,但人却不是当初的人了。
“侨生哥哥,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没——没什么——”韩侨生有点言不由衷。
“我在那边草地上放牛,看见你在这儿躺了好半天了。我把牛赶过来你也没发现,我看见你望着天空看了好久,天上有什么好看的吗?西洋把戏?”
韩侨生看依然高兴的样子,看得出来,她一天天变好了,这不就是上学带来的效果吗?
韩侨生问道:“你去易家做女儿,过得怎么样?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依然说:“没有啊!挺好的!爸爸妈妈都对我好,哥哥对我也好。活儿也不多,除了做饭洗衣服扫地这些,就是下午放学回来放一放牛,都不用跟着大人去地里干活了。爸爸妈妈说不用小孩子去挣工分,不能像……”
依然忽然住口不说了,原来当初易树云说‘不能像丰家那样亏待小孩子’,依然觉得自己刚离开丰家,虽然丰家不是自己亲生父母,但毕竟在那儿生活了那么多年,叫了那么多年的爸爸妈妈,也不能忘本吧。
依然的话明显多起来,不是当初人们所说的闷嘴葫芦,榆木疙瘩了。
两人相视一笑。
韩侨生说:“你过得好就好!我只是一直担心你,离开自己父母,去叫别人爸爸妈妈,怕你接受不了。”
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她就把牛赶下水,让它去游泳,自己在韩侨生旁边坐下来。
韩侨生说:“刚才你问我这么望着天空看什么?我告诉你,我在看天空的诗!”
依然说:“哦,是吗?天空有什么好看的诗,我怎么没看见?”
韩侨生坏坏地笑,说:“你看不见吗?你没看见天空,湖滨,水里,还有远处那些山峰,草地,都写满了诗吗?”
依然说:“侨生哥哥,你欺负人!”
韩侨生说:“我怎么欺负你了?”
依然撅嘴说:“你明知道我才上几天学,字还不认识几个,我懂什么湿啊干的!”
韩侨生说:“你现在可是四年级学生哈。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以前跟你爸学医,认识好多字,读过好多书,你连古文都读得懂,你给我装什么文盲!”
依然白他一眼。
韩侨生说:“呃!你既然那么谦虚,我就好为人师,我现在就教你一首古诗如何?你想不想学?”
依然不说话。
韩侨生就手舞足蹈地把那首《蒹葭》诗朗诵一遍。
也许是应景的原因,依然居然差不多听懂了,竟脸红起来。
偏偏韩侨生还担心依然没听懂,又找了一根树棍,在湖滩沙地上,把那首古诗写了下来。
依然看见沙地上的字,一边看一边默念,韩侨生站在她旁边,离得那么近,以至于他的气息,吹乱了依然的发丝,在空中轻轻飘舞着。
韩侨生看她一张小脸粉嘟嘟的,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条粗粗的麻花辫子,绕过肩膀,垂在胸前。
夕阳慢慢沉落到青峰后面,夜幕即将降落。
一个浪子打来,淹没了两人的脚踝。等浪子退走后,沙地上的字一个也不见了,平整光滑得像从未有过一样。
依然对着湖中的大水牛发一声喊:“哞——”又招了招手,那大水牛居然听话地游了过来。
依然已经站到水边,拉住鼻环,那牛就爬上岸来。
依然纵身一跃,轻盈地上了牛背。那水牛放开四蹄,得得得地往湖堤上走了。
留下韩侨生在原地发呆。
依然回头说:“再见,侨生哥哥!”
看着那裹着嫩绿色花布衫的背影越走越远,韩侨生忽然明白了。
他忽然明白,他那幅水粉画,缺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那幅题名为《秋》的水粉画,是这样的:水波潋滟的湖边,远处有一丛开着白花的芦苇,近处的湖滩上,遍地卵石,卵石丛中,一名穿着嫩绿色碎花布衣衫的少女,骑在牛背上,往远处走去。她的眼睛仰望着远处的山峰,山峰的缺口处,隐隐有一条通往山外的曲曲折折的小路,少女的眼中满是梦想,满是希冀,又有些迷茫……
那幅画也由风景画变成了风俗画,后来去参加一个画展,得了一个大奖,被一个香港商人高价收藏,韩侨生也名声大噪。
依然一路回味着刚才和韩侨生在湖边的一切,心里默默念着那首古诗,在她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妥。
那个年代,在龙凤湖这样偏僻封闭的地方,对依然这样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而言,她还根本不懂得男女之情。
当然也可能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不懂,同样是孩子,也许有的人是懂的,但至少,依然还不太懂。
易家虽然人少,但住的房子却比丰家大。
易树云家住的是以前地主易海洋家的一个院子,天井周围七八间房屋,有的作了客厅,有的作了卧室,挨着院门那儿,一边是厨房,一边是放农具杂物的工具房,工具房旁边,檐坎下面,就是牛栏。
依然去牛栏里拴好大水牛,又给它喂了些草料,就回到厨房去,准备做晚饭。
刚到厨房,就看见邓云秀站在门口,脸上神色好像颇不对头。
依然一看邓云秀的脸色,心里就有点紧张,小声叫了一声“妈”。
却不见邓云秀答应,依然以为是因为自己回来得迟了,惹邓云秀不高兴,就赶紧去生火做饭。
“你去哪里玩了这么半天?”邓云秀问道。
依然有些忐忑,说:“我去湖边放牛来着,然后让牛洗澡,洗完就回来了。”
邓云秀说:“湖边还有谁?”
依然道:“韩——韩老师,就是教冬学的那个先生。”
邓云秀脸色越来越严厉,但控制着没有发作。
过了好一会儿,这才说:“易依然我告诉你,你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要懂得规矩!男女授受不亲,你知道不?人家韩——韩先生是城里来的人,人家早晚就走,就回城里去了。人一走茶就凉,到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你离人家远一点,知道不?”
依然根本不懂养母说的是什么!颠三倒四,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要离远点?我又没有离他很近,远近有什么关系?真是莫名其妙!
但她没敢把这些话说出来。
那天晚上,依然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跟韩侨生在湖边追着玩。
依然咯咯地笑着,边笑边跑,湖畔洒下满地银铃般的笑声。
连天空,整个湖面,湖水里,似乎都响彻着依然的笑声了。
“侨生哥哥,来呀,来追我呀!”
依然大叫着,在卵石地上跑,绕过来绕过去地跑,韩侨生在后面追她,但根本追不上,后来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求饶似的不断地说:“别跑了依然!别跑了呀!”
后来,她一脚踩空,跌进了湖里,她挣扎了很久才终于爬上湖岸,全身都湿透了,连胳肢窝和裤裆都没有一点干的地方。
第二天起床,依然发现自己的裤子果然是湿的,她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