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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何以报恩

以什么方式选拔人才,是一个国家文明程度的标志。

我们经历过禅让制,世袭制,荐举制,科举制。可以说,科举制是最公正最科学的。

有那么几年,按考试成绩择优录取的升学制度,被彻底废除,取而代之的是推荐制度。老师说你好,权威说你好,领导说你好,你就是好,好不好都好,行不行都行,升学,工作,提干,就是你了,而不必管你是否真有能力和德行。

只几年间,一切都乱套了,蝇营狗苟,投机钻营,请客送礼,行贿受贿,拉帮结派,任人唯亲,歪风邪气抬头,道德素养沦丧。

终于等到有识之士站出,大手一挥,一锤定音,高考制度恢复。

说是高考制度,其实也包括小升初和中考。

那一年,恰好依然他们毕业了。他们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届小学毕业生,按规定举行了小升初统一考试。

出成绩那天,孩子们早早来到学校——龙村小学。

所谓龙凤湖,其实好几个村子。其中主要的是龙村和凤村,这两个村子都在湖边,也不知道是湖因村而得名还是村因湖而得名,其余还有几个村子稍远一些,在大山深处,更加偏远,人口也少。

龙村小学考上了两个镇中,二十多个农中。

大红色的光荣榜贴在老师办公室外墙上。

孩子们看到,易依然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最上头,三个字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后面跟着是考入的学校名称,端端正正地写着:龙凤镇中学。

也就是说,易依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龙凤镇中学。

看到这一切的瞬间,依然眼中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两行泪水。

“依然妹妹,依然妹妹,我——你看,我也考上了!”

易小军跑过来,兴高采烈地拉着依然的手,他高兴得,眉毛都快飞走了。

顺着易小军的手指,易依然看到,红榜的最下端,果然是易小军三个字,再看右边的学校,是龙凤湖农中。

依然又沿着易小军的名字倒着看上去,一直到最顶端的易依然三个字,看了一遍,没看到丰富两字,她又从上到下,从易依然三个字开始往下找了一遍,一直找到易小军三个字,还是没有找到丰富的名字。

那么,也就是说,丰富落榜了,他连农中都没有考上,依然心中未免替他惋惜。

文老师过来了,当初,是文老师亲自去丰家,做了丰云夫妇的工作,才让依然获得了上学的机会,依然一直是感激文老师的。

文老师摸着依然的头发,高兴地说:“易依然,你太棒了,考上了镇中!全班考上镇中的,就你和王鸿达。而你更难得,因为你是四年级才来插班的,你用一年半时间,学完了五年的功课,了不起!”

文老师竖了竖大拇指。

易小军跑过来,对文老师说:“文老师,还有我呢,我也考上了!”

文老师摸摸易小军的马桶盖,说:“你也不错!没想到,你也考得这样好!自从妹妹来了后,你进步很快!”

“是啊!考试那天,依然妹妹……”

易小军刚要说什么,感觉手臂上痛了一下,原来是依然掐了他一下。

原来,考试那天,易小军挨着依然坐,依然按照邓云秀的吩咐,一直给他抄答案。要不,凭易小军那傻里傻气的样子,怎能打败大半的对手,考上初中?

依然说:“文老师,读镇中那么远,也是每天来回吗?”

其实依然是知道读镇中是读住校,这个韩侨生跟她说过,她这是怕易小军说出他们作弊的秘密,故意拿话岔开。

文老师说:“镇中离龙凤湖那么远,怎么可能每天来回?那样的话,你也不用上学了,也不用休息了,每天跑来跑去就行了!哈哈!”

依然有点不好意思。

易小军说:“文老师,我也要读住校吗?我怕读住校不安逸,我不想读住校!”

文老师看了红榜一眼,说:“你不用!你就在那儿读,”用手指了一下农中的方向,“这儿离你们龙村六队不过七八里路,读什么住校?你可以每天回家的!”

易小军这才意识到自己和依然考上的,并不是同一所学校,他瞬间明白,依然就要离开他了。

易小军忽然情绪低落,不愿说话了。

比易小军更加情绪低落的,还有丰富,他回到家里,这才知道,就在那同一天,丰贵也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他考上了镇中学的高中部,一回家就对缪春香说,让为他准备上高中需要的铺盖蚊帐以及脸盆水桶之类的日用品。他踌躇满志,对缪春香说他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龙凤湖。

缪春香的一通数落,把丰富气的,都找不着北了。

丰贵已经听说依然考上镇中的事了。他还是替她很高兴,毕竟她曾经是他的妹妹,而且何况,他还有其他一些小心思。

当初,依然被卖给易家做女儿,这件事让他很高兴。

是的,在丰贵看来,那就是卖!虽然父母说是抱给易家当养女,但丰贵坚持认为父母就是把妹妹卖了。

为此,他还和母亲吵了一架。

可母亲说那些钱是易家主动给的补偿。

丰贵想,鬼才相信呢!

他知道缪春香收了易家一千元,这在当年是一笔巨款。“那既然是抱,为什么要收钱?当初那另外的什么人家,不是也把依然抱给丰家吗?那人家为什么没有收钱?”

但把依然抱出去这件事,他原则上是非常支持的,也是非常高兴的。

尽管他已经知道依然不是他亲妹妹,但如果她还在丰家,那就是他亲妹妹!而如果她去了易家,那她就不再是他亲妹妹,她就是一个姓易的外姓女子,他就没了那些顾忌。

现在可好,她还居然那么争气,真想不到,她还考上了初中,那么,他们的前途,一定会一片光明的。

丰贵已经在憧憬着和依然一起去镇中上学的日子了。

依然拿着录取通知书,高高兴兴地往回走。她走起路来都感觉脚踩祥云,飘飘欲飞了。

她真想直接去韩侨生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但她不敢去!

在岔路口,依然犹豫了一会儿,她怕邓秀云那些说教,什么授受不亲之类,何况,她也不敢惹得邓秀云不高兴,她毕竟还要靠邓秀云这个养母供她上学。

易小军走在依然后面,撅着嘴老大不高兴。这傻孩子人虽傻,但经人一说,他已经知道,他的依然妹妹,这个好不容易弄来的依然妹妹,又要离开他了,他又要陷入那种无休止的孤独之中。

易小军是喜欢依然妹妹的,在他眼中,依然什么地方都好,有了依然,他做什么都有劲儿,连脑子都不那么傻了。

他原本不爱上学,自从依然妹妹来了,他就爱上学了。他知道凭他的傻气,肯定是连农中都考不上的,还是依然让他抄了答案,他也是因为想和依然一起上学,才认真抄的。

现在,费力抄的答案,还有啥用!

易小军一回到家,就拿出自己惯用的方法。

他钻进自己房中,把门从里面拴上,任凭外面的人怎么敲,怎么喊,他就是不开,饭也不出来吃。

邓云秀说尽了好话,怎么哄也不行:“乖乖幺儿,宝贝儿子,妈妈的心肝宝贝,你到底咋啦?你把门打开,行不?只要你打开,你就算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借个梯子上去给你弄了来,好不好?”

邓云秀的声音充满母性的慈柔,就算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软化。

她还在那低声下气地求着,冷不防木板门吱溜一声忽然开了。

邓云秀原本是贴着门板站着,一个没留意,冷不防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这一跤摔得可不轻,头在门槛内,腿在门槛外,屁股却磕在了门槛上。

“哎哟!”邓秀云短促地痛呼一声,痛得双腿一曲,整个身子都滚进了儿子房中。

那傻儿子见母亲痛得呲牙咧嘴,不但不去扶一扶,反而嘿嘿地笑了。

依然正在收拾碗筷,一见这样,急忙过去扶,那时易树云也来帮忙,两人费了好大劲,才把邓秀云扶起来。

旁边正好有一把竹椅,邓云秀刚一挨着竹椅,就“哎哟”一声惊叫起来,说:“不行,疼!恐怕是摔坏了!”

依然和易树云只好把她扶到床上,也不能仰躺,只能趴着。

易树云来不及责备儿子,怕老婆有什么闪失,急忙去找丰云过来看。

丰云来看了,说只是臀部在门槛上磕着了,软组织挫伤,倒也没有骨骼损伤,拿了几贴膏药,让他们贴着止痛。

丰云已经听丰贵说了依然考上镇中的事,很高兴,对依然说:“你二哥也考到镇中去了,他读高中,你读初中,今后你们上学去或放学回来,可以一起,有个伴。”

丰云这里正说话,冷不防易小军忽然冲过来,对着丰云吼道:“关你啥子事?要你管!”

吼得一屋子人都怔住了。

易树云有些下不了台,毕竟丰云是自己请来的大夫,儿子也太没礼貌了。就斥责儿子道:“你这小子疯了?发啥子态度?进屋去!”

易小军说:“我晓得了!我晓得了!你们丰家是要把依然妹妹拿回去!我不同意!”

丰云说:“你理解错了,我们并没有那样的打算,你依然妹妹永远是你的依然妹妹,我们不会拿回去,顶多当个亲戚走动!”

易小军说:“我不准依然妹妹一个人去镇中上学去,我不准她和丰贵一起!要去镇中我和她一起去镇中,不然,她也不许去!”

易家夫妇总算知道了儿子瞎闹的原因,邓秀云像是哄儿子又像是认真的,说:“别闹了,就依你!”

那时候,依然听了邓秀云的话,在一旁张大了眼睛,她简直吃惊得犹如大白天见了鬼!

她是多么多么想走出龙凤湖去镇上读书啊!她答应过侨生哥哥,一定要考出去的,为此,侨生哥哥费了多少心血!

依然插班四年级,语文这一科她没有任何问题,她从小跟着父亲学医,看了许多医书。那些医书大都是古书,是文言文,她连文言文都看得懂,何况小学语文那点浅显的知识。只是数学这一科难。她毕竟没学过系统的数学知识,而数学又是基础性强,系统性强的学科。

好在有侨生哥哥!

只要依然有什么疑惑,有解不开的难题,一问侨生哥哥就迎刃而解。这样,依然才能把数学跟上来,也才能考上镇中。

如果把依然学习数学这一过程比喻成修建楼房,她是没有打地基,没有打桩,直接从二楼三楼开始砌砖的。她的房子自然是不够牢固,摇摇欲坠,是侨生哥哥不断地给她修补,哪儿缺了钢筋就赶快补钢筋,哪儿缺了石料就赶快补石料,这样才让她这座危楼勉强立起来。

现在,让易家人一句不上就不上,怎么对得起侨生哥哥?”

邓云秀见依然还是坚持要去龙凤镇上中学,颇不高兴,说:“我们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这两年又好吃好喝的养你一场,你总该报答报答我们吧?你总不能只顾着自己,甩手一走,父母父母不管了,弟弟弟弟也不管了,你咋对得起我们呢?”

易树云看见依然难过的样子,有点不忍心,说:“要不,我去申请一下,看能不能以我的身份,给小军增加一个名额,让两个孩子都去镇中上学去?”

邓秀云虽然觉得可行,可是她又觉得,送两个孩子去住读,那得花掉多少钱啊!

可是,易树云去找了镇中的杨校长后,并没有成功,杨校长并不同意。

杨校长说:“不是不该照顾你们,你们这些为国家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功臣,完全应该照顾!只是,这刚刚恢复高考制度,如果还是讲特殊照顾,那就乱套了,一切看个人成绩就会成为一句空话。上级也反复强调这个问题,考试制度要过得硬,不能开后门,希望你们理解理解。再说,现在录取名单也已经公布出去了,我如果把你家孩子的名字加上,那应该把谁刷下去呢?”

听那意思,总之,就是根本不可能。

易树云回家把情况一说,邓秀云勃然大怒,喝道:“别说了,就这样,一个都不许去!”

缪春香听说易家决定不让依然上镇中,就找上门来了。

依然看见缪春香忽然来到,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姨妈”。

对于依然而言,缪春香和邓秀云都是养母,都不是生母,区别只是叫妈妈的时间长短不同而已。自从离开丰家,缪春香就要求依然叫她姨妈。

缪春香说:“从今往后,我只是你的姨妈,”指了指丰云,“他呢,你就叫姨爹吧。易树云和邓秀云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要记清楚一点,别错了。不然,会让你爸你妈伤心的。”

自从叫姨妈以后,依然对缪春香颇有了些生疏感。

背着易树云夫妇,依然有时候还叫丰云爸爸,丰云也答应着,可是到底不如以前了。

见周围没有别人,缪春香少见地拉着依然的手,显得亲热异常。

依然印象中,她长这么大,给缪春香当了十几年女儿,缪春香根本没拉过她的手,她甚至都不知道缪春香的手是冷的还是热的。在她的记忆里,缪春香也没有抱过她。

当然,也许很小的时候,还是抱过,吃母乳那会儿,不抱起来,也没法喂吧?只是,那时候依然毕竟还太小,还没有记忆,她不记得了。

从她有了记忆起,她和缪春香之间就没有过肢体接触。缪春香就算是打她,也用的是工具或棍棒,而不用手的。

这一瞬间,依然心里竟十分感动,这位曾经的养母,今天的姨妈,她的手是那样柔软,那样温暖。

“依然,你那个上镇中的名额,丢了也是怪可惜的。要不,给你三哥去上吧,啊?”

原来,当天丰云回家,就说了易家不让依然上学的事。

依然正为上不了学的事情烦恼着呢,一听缪春香的话,她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缪春香今天对自己这样慈蔼,原来是有目的的。这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依然挣扎了一下,她想挣脱缪春香的手,但没有办到,缪春香捏得紧紧的。

“谁说我不上?我要上的!”

依然鼓足勇气,声音虽小,但语气坚定。

“我问过你妈你爸,他们说了,不会让你上的!难道你还不知道?他们没当着你面说?我不信!这道理很简单,你又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咋可能花那么多钱供你读书?”

这句话直接戳中依然的泪点,哗——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缪春香不但没留意到依然的痛,还继续若无其事地说:“好歹我也生养一场,你也是吃着我的奶长大的,就当报答我的恩情,你也可以把名额让一让啊!你反正也是上不了,难道把它浪费了啊?那多可惜啊!”

依然所不知道的是,为了得到依然这个名额,缪春香甚至挑拨过邓秀云:“不是我瞎说,女儿长大了就要嫁出去,那就是别人家的人,儿子才是自家人!从没听说过重别人轻自己的!”

邓秀云听了,觉得她说的简直就是金口玉言,就起了心,让易小军顶了依然的名额去读镇中。

韩侨生早已听说了依然的困境。

他简直接受不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韩侨生很想和依然谈谈,但一直找不到机会。他不敢去易家找依然,他觉得邓秀云好像一直防着他,就像防贼一样。

于是,韩侨生就去丰家找丰贵,让丰贵带一张纸条给依然。

依然接到韩侨生的纸条,就到响水潭来了。

果然,韩侨生正在响水潭画画。

老远地,依然就有些激动,心头像揣着一只小鹿,突突地乱撞。

这个景点还是依然和沛然上冬学摔伤那次,韩侨生才知道的。他之后又来过几次,想在这儿完成一幅作品。

“侨生哥哥!”依然在木桥那头叫了一声。

韩侨生看见依然依约而来,高兴地笑了,招手让她过来。

依然从那又窄又湿又滑的木桥上,脚步轻盈地跑过来。

“慢点!慢点!一会儿又摔下去!”韩侨生喊道。

依然大声说:“那是丰沛然!”

水声很大,他们都需要大声说话,对方才能听到。

见依然来到面前,韩侨生开门见山:“我听说,你决定放弃上镇中学的机会?”

依然不说话。

韩侨生扔了画笔,抓住依然的肩膀,吼道:“你怎么那么笨啊!你是怎么样才上了学的?你有多么想上学,你不知道啊?啊?你好不容易考上了,你却不上了?你白费了我一番心血,你怎么对得起我!你这个蠢丫头,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韩侨生情绪失控,毫无顾忌地对依然发泄,他觉得依然不够坚强,不够果断,反正就是优柔寡断。

他那时的心情,也许,大概就是恨铁不成钢吧。

依然迷茫无助,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些人都说对她有恩,他们要求她报恩,用上学或不上学来报恩。

缪春香说,为了报答她的生育之恩,依然应该不上镇中,把机会让给她的亲儿子;易家父母说,为了报答他们养育之恩,她应该放弃上镇中,陪伴他们的儿子一起上农中;侨生哥哥说,为了报答他的辅导之恩,她应该去上镇中,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

她到底应该听谁的?

悬崖上的飞瀑奔泻而下,永不回头。

飞瀑听谁的?

山涧里的流水声奔流而去,永不回头,它又是听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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