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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邓秀云(一)

“树云,你发现啥问题没有?”

晚上,临睡之前,邓秀云忽然问道。

“啥事?”易树云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最近,你那易依然……”

邓秀云在易树云面前提到依然,总是“你那易依然”“你那易依然”,皆因依然是易树云坚持要抱养的。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他们的房门被人使劲的踢着,笃笃笃,笃笃笃。

邓秀云立刻闭了嘴,去开门,这种动静,不用看,她就知道是她的宝贝儿子易小军。

邓秀云拉开门,看见小军站在门口,撅着嘴,一挂脓鼻涕流出来,被撅着的嘴唇堵住,只好兵分两路,一左一右,然后从两边嘴角流进嘴里。

在微弱的煤油灯灯光中,那东西竟然微微泛着点光芒,油亮亮的。

“吸——吸吸——”

易小军很熟练地使劲儿吸了几下,那鼻涕顺溜地回到了他的鼻腔中。

邓秀云有些生气,她说过多少次了,让他别往里用力,要往外用力,然后擦掉,他就是不听,不是用力一吸,让那东西原路返回,就是伸出舌头,舔进嘴里,然后吃掉。也不知道那浓鼻涕究竟是味道好还是营养丰富。

既改不了,久而久之,邓秀云也懈怠了,都懒得说他了。

村民们都说,易小军是有病,否则,十四五岁的娃子了,不至于还这样。

邓秀云也让丰云给他看过,开了几剂草药,熬汤吃了之后却也总不见好。

邓秀云想起自己弟弟,也就是易小军舅舅,小时候就是那样,心想这莫非就是人们说的外侄种母舅,索性就随他去,他舅舅后来还不是自己好了。

邓秀云皱了一下眉毛,问道:“你干么?”

易小军说:“妈……妈,妹妹,依然妹妹,她出去……”

“出去就出去!你睡你的!”邓秀云说。

最近,依然总是晚上出去一会儿,邓秀云问过她,她说出去走走,散散心。邓秀云想,累了一天,不好好歇歇,还走啥子散啥子心,不过她每次都没出去多会儿,况且那个隐患——韩侨生已经不在了,就懒得理会,随她去。

“你早点睡!身体又不好,一会儿吹了风着了凉,你那鼻子更恼火了!你明天还上学呢。”

邓秀云看易小军只穿了一件单衣,就对他说。

“哦,我晓得了。可是,依然妹妹出去……不怕吹风着凉啊?”

“我管她个屁!”想了想又说,“你是男娃,是易家的香炉脚脚,她哪能跟你比!”

邓秀云说完,关上了房门。

躺下以后,易树云说:“你不用像盯贼一样盯着,既然把人弄来,她就是易家人了,我们就要把人家当自己人,我看那娃子也挺老实的!再说,她要是真做了我们的媳妇,我们将来老了不还得靠她?”

邓秀云想了想,问:“刚我说啥来着?”

“刚才啊?你说大晚上的走啥,早点睡,怕吹风着凉。”

“不是。”

易树云使劲儿想了想,说:“你说香炉脚脚啥……”

“也不是……”

“睡吧,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易树云说。

邓秀云也想不起来,不知咋回事,她心烦得很。

易树云却并不陪她心烦,也不陪她讨论,刚住了嘴,没多久就鼾声如雷,睡得像猪一样沉了。

“死猪!”

邓秀云低骂一句。

在她内心,根本看不上易树云,岁数大,人矮,要不是有几个钱,她邓秀云才不会嫁他呢。

邓秀云抬头望了一眼墙角,那里有一个立式大柜子,一人多高,用深红色油漆刷过,油光锃亮。这件家具,在龙凤湖都算是一件奢侈品。

最奢侈的,还是柜子里那些各色各样的旗袍和高跟皮鞋。

旗袍都是纤细的腰身,修长的下摆,高高的领子,精美的盘扣。皮鞋都是细细的高跟,尖细的鞋头,油亮油亮的颜色,里面软软的。

做地主小妾那会儿,邓秀云年纪轻,身材好,她喜欢打扮自己。

如云的头发用一支锃亮的银簪盘起来,穿上旗袍和高跟鞋,在易海洋家的宽敞的花园或回廊里走来走去,那细细的腰肢扭出了万种风情,高高的皮鞋跟敲打地面,发出嗑呲嗑呲的声响,犹如一串动人心弦的音乐。

想到这儿,邓秀云站起身,拿钥匙打开铜锁,然后轻轻推开柜门,一件一件细细地摸着那些奢侈品。

可惜的是,现在,她这些衣物通通不能穿,只不过是塞在柜子里想想而已。

邓秀云不由得想起那段说不清是幸福还是心酸的岁月。

十四岁,就像现在依然那样大的年纪,邓秀云就被父母嫁给地主老财易海洋做第三房姨太太。

易海洋何许人也?

这个人当年可是龙凤湖的风云人物。不但家财万贯,良田千顷,而且在龙凤镇开着一家烟馆,与土匪和官府都有来往。

可惜的是,易海洋娶了三房太太,但她们都没能生下一男半女。

坊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这易海洋根本就是缺德事做得太多了,被老天绝了后。

易海洋二十五岁结发娶妻,娶的是缪家大小姐。

这位缪家大小姐活到了三十多岁,和易海洋做了十几年夫妻,因为总不生育,易海洋就又娶了龙凤镇上一个小商人之女做二太太。

二太太在县城上过洋学堂,不愿意到乡下生活,易海洋就待在集镇上陪她。

洋太太在烟馆里待的时间长了,慢慢也染上了烟瘾。

也许抽烟比生育好玩,洋太太对抽大烟越来越有兴趣,早已忘了易海洋的苦衷。

于是大太太就张罗着为易海洋娶了三太太。

三太太就是邓秀云。

邓秀云是个苦命孩子。她的父母老实巴交,家里啥都有就是没钱,啥都没有,就是有病,邓秀云苦巴巴长大,做梦都没想到会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邓秀云有一个哥哥,二十几岁了也娶不到媳妇。像他们那样的穷家,家徒四壁,一无所有,有谁家姑娘愿意跟你?

但邓父邓母还是千方百计想给儿子娶回一个媳妇,哪怕她瘸子驼子,瞎子傻子,就算歪瓜裂枣,总得要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传承姓氏。这好像是一个人的本分,好像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的终极使命!

眼看着儿子的年龄一天天增长,年华虚度,岁月蹉跎,自己双手空空,毫无办法,邓家父母都愁死人了。

那时候,家里能值点钱的,恐怕也就只有邓秀云这个小女儿了。

邓秀云十四岁,虽然还比较青涩,但也已经颇具美人胚子的神韵了:桃花眼水汪汪,杨柳腰细纤纤,翘臀部圆滚滚,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身材。

只是皮肤有点苍白,这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

那时邓秀云母女俩偶尔为易海洋家做点浆衣洗裳的活计,挣两个油盐钱。

邓秀云去易家交付活计的时候,邓秀云转身即将离去那一瞬,大太太易缪氏被邓秀云的身材吸引住了。

她两眼盯着邓秀云的臀部看,眼神就挪不开!

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屁.股,最能生育儿子!

大太太就把邓秀云叫住了:“秀云!”

邓秀云从未听到过谁这样和蔼可亲地称呼过自己,一时怔住了,立刻停下脚步,转身叫了一声:“大太太!”

邓秀云乌黑如云的长发编成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辫根和辫稍都用红头绳系住。全身上下,也就是是这一点打扮和她的出众人才相配,其余的装束,打着重重叠叠补丁的上衣和裤子,以及脚上打着补丁还露着脚趾头的黑布鞋,都好像和那具完美的躯体风马牛不相及。

易缪氏把水烟袋递给身边的大丫鬟,站起身来,上前一步,拉住了邓秀云的手。

邓秀云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她怕自己的破衣烂衫玷污了大太太那青缎旗袍。

易缪氏抬手摸了摸邓秀云的头发,拿手慢慢往下移,捉住辫根,把那根有些松散的红头绳紧了紧,然后她的手再往下一点,拿起邓秀云的发辫,把它拿到前面来,垂在胸前。

易缪氏盯着邓秀云的腰和臀,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一会。

邓秀云又叫了一声:“大太太!”

易缪氏像从梦中醒来,挥一挥手,说:“你去吧!”

易缪氏的行为让邓秀云有些费解。

其实不仅仅是邓秀云,一屋子的丫鬟仆妇,都不理解大太太今天是怎么了!

大太太为啥这样盯着邓秀云看?她是个女人啊!如果是老爷这样看,她们理解,但这是大太太,大太太是女人!

拿水烟袋的大丫鬟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了:“太太,洗衣妇有啥值得您这样接见的!”

其他也有好几个声音跟着说:“就是就是,可别脏了您的手!”

易缪氏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回房去了,大丫鬟捧着水烟袋跟在她身后,水烟袋还冒着一缕细细的青烟。

身为大太太,易缪氏自己既不能生养,已经是满满的不甘心,偏偏二太太也不生养!不能生养也就罢了,偏偏二太太还各种花式作妖!

易海洋刚娶回二太太那会儿,大太太也还是接受她的。不接受又如何?易缪氏又做不了易海洋的主。

这个家还不是易海洋想怎样就怎样,想是谁就是谁吗?

可是后来,二太太就有些西风压倒东风,好像她才是大太太,倒对易缪氏指手画脚起来。

易缪氏原本想,子嗣要紧,如果二太太能够生下一男半女,也就罢了。

可是二太太进门又是十几年,眼看易海洋五十多岁快满六十了,还是膝下一片荒凉。

到了最近几年,大太太简直比易海洋还着急。

这女人也真是奇怪。孩子传承的又不是自己的姓氏,也就是说,没有子嗣,也只能是影响了男人家的香火。但女人比男人更怕断了香火绝了后。所以旧式女人能够容下男人三妻四妾,为了子嗣,把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分享,有时甚至能忍得下男人冷落自己,在自己眼皮底下和别的女人亲亲热热、恩恩爱爱。

这大概就是中国旧式女人的伟大之处,也是中国旧式女人的悲哀之处。

易海洋娶了二太太邹氏以后,就差不多长期和二太太在外面生活,极少回家,易缪氏相当于守活寡。饶是如此,大太太还是巴心巴肝地为易海洋打算。

大太太就派媒人上邓家门来给邓秀云说亲了。

起初邓秀云不同意。易海洋都差不多可以做她的阿公了,她怎么拿他当自己男人!

但禁不住父母眼泪汪汪求她,媒人巧舌如簧、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就同意了。

“易海洋岁数是稍微大一些,但细细一想,也就大个三四十岁,但人家也只不过才五十岁!五十岁算啥子老?你没听说过老当益壮吗?人家身体好着呢!比你爸,甚至比你哥身体都好!人家有钱人,能活很久很久,寿命很长很长。丫头,晓得不?穷人活一天当人家有钱人活十天,穷人活一月,当人家有钱人活一年!穷人二三十岁就老了,四五十岁就到头了,人家有钱人七八十才是壮年呢,活一百多也没有问题!这就是有钱和没钱的区别!所以啊,易海洋和你完全相当,那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关键是大太太看上的你,你嫁过去有大太太给你撑腰,做三姨太又如何?娶过两房太太?那又怎样?家里丫鬟仆妇还多?也没啥了不起!还有些啥啥啥传言之类?这些那更不是问题!易海洋有那么多财产,简直可以说比皇帝还富有!这些财产将来由谁继承?总得是易海洋的子女吧?可是你看大太太二太太都生不出,一屋子丫鬟仆妇也没有人生养过,这就是根本所在!丫头啊,你嫁过去,摇身一变,就乌鸡变凤凰,丫鬟就变阔太太!如果你再争气点再生下一男半女,那你就是易家功臣,穿金戴银自不必说,母以子贵,到时候易家的万贯家财还不都是你的!”

邓秀云还是有些迟疑:“可是——可是——”

邓母倒不是嫌易海洋年龄大,她想得更实在:“可是,易海洋有两房正儿八经的太太,尚且没有生育,人们都在传说,不可能那么巧,娶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有问题,而且……而且,确实听说,易海洋和家里那些好看点的丫鬟都有……有那么……一腿,但那些丫鬟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那是不是易海洋有问题……如果那样,岂不废了我丫头?”

“嗨!嗨!我说她婶,你怎么信那些鬼话?男人怎么会有问题!”

媒婆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一朵大大的长满毒刺又看起来甜美诱惑的毒花!

这朵花在邓家低矮狭小的草棚里绽放,散发着有害气味,让穷疯了走投无路的邓父邓母屈服了,接着又让邓秀云屈服了。

邓秀云不屈服不行啊!父亲说:“我好歹养你这么多年,你总该报答我吧?我也没什么想头,只想让你哥娶上媳妇,你总不能不帮我一把吧?”

母亲也说:“我怀你几个月,奶你几个月,都是用我的血在喂养你!你不能忘恩负义!”

十四岁的邓秀云,就这样做了五十岁的易海洋的新娘,三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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