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邓秀云(二)
趁着夜色,一乘小轿悄无声息地抬进了易家大院。
浓妆艳抹、穿金戴银的邓秀云缓缓地下轿,迈开双腿跨进了易家大院高高的黑漆门槛,径直来到正房太太易缪氏的卧室,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在媒人的指引下向易缪氏敬了茶。
就是这样简单的仪式过后,贫苦的农家女孩邓秀云,十四岁尚未完全长大成人的邓秀云,成了易家大院主人易海洋的第三房姨太太,也算是飞上高枝做了凤凰。
邓秀云的父母得了十个大洋,花了其中五个买了外地逃荒来的一对夫妇带着的一儿一女中的女孩,算是跟邓秀云的哥哥成了个家。那女孩耳朵有些背,对她说话须对着她耳朵大声嚷嚷,她才能听得见。
邓秀云已今非昔比,转眼间已是地主老财家的三姨太了。身份是有了,可是邓秀云并没有见到易海洋本人。
十四岁的小姑娘懂得什么!她才不急着见易海洋呢。她早已听人说过易海洋的事,诸如银子多得数也数不清,田地多得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多少,家里的丫鬟仆妇男女佣人成群。听说易海洋有些威严,又禁不住有点怕怕的,可是,传说中凶狠跋扈的大太太易缪氏,据邓秀云那些天的所见所闻所感,却并不可怕。
大太太并不安排她做事,每天只是好吃好喝地把她供养着。
大太太安排两个丫鬟专门伺候着邓秀云。
一下子由伺候别人变成被人伺候,这倒确实让邓秀云有些不太习惯。
以前,邓秀云既要做完家里的所有家务,还需要帮易家做点伙计,十四岁的邓秀云,不但能挑能抬,而且能挑能挑很重的东西。
可是,做了姨太太的邓秀云,好像连吃喝拉撒都不会了,都要别人伺候,而且还是两个人来伺候,这让邓秀云很自责愧疚。她的这种自责愧疚,其实一多半是针对自己父母。
每天早起,小丫鬟昭儿伺候邓秀云梳头洗脸吃早点完毕,大太太便让大丫鬟秋儿扶着邓秀云去散步。一开始只是在庭院中,后来邓秀云嫌院里单调乏味,两人就去湖边,去山坳里。
大太太说,这样,邓秀云就可以长得更加壮实点。
散完步回来,差不多就是午饭时候。午饭都是大太太安排吴妈专门为邓秀云做的滋补汤,不过是肥鸡壮鸭、乌龟团鱼炖当归黄芪人参之类的药品,这些滋补汤一天天地喝,喝得邓秀云怀念起自己家那些稀粥野菜之类的食品。
午饭过后就是午休。午休一个时辰后起床,按例跟着大太太去经堂,在送子观音画像下磕头祷告。
这个祈祷仪式要做很久很久,直到晚饭时候。
大太太跪在神像前面,跪得端端正正,双手合十竖在胸前,半闭着眼睛对着神像祈祷,祈祷完就磕下头去,背弓成虾米,头伏得很低,敲打着地面咚咚地响。
磕完头再一次祷告,祷告完再磕头,如此反复许多次。
邓秀云跪在旁边,偷眼看大太太。看完大太太,又看香炉。看看香炉,又看看大太太。
香炉里的烟雾袅袅上升,神像的眉目渐渐生动起来,似乎马上就会对她们的祈求作出反应。
那时候,邓秀云也要跪在易缪氏旁边,也要双手合十竖在胸前,并要在心里默念:“送子妈妈,求求您给我一个娃娃吧!送子妈妈,求求您给我一个娃娃吧!”
这是大太太要求她这样做的。
做这一切单调乏味,但比起邓秀云以前干的那些繁重的活,比起她以前过的那种从早忙到晚还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邓秀云还是满意的。
这样的日子转眼间就过去了两年,邓秀云从一个十四岁的单薄小丫头长成了十六岁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她的皮肤白里通红,红里透粉,粉里透亮,一双桃花眼更加风情万种,身材越发纤细窈窕,丰满迷人,腰肢软软的,如风摆杨柳。
人们见了邓秀云,想起她以前的模样,都夸说大太太会调理人。
“一个黄毛丫头,经大太太一调理,就成美人胚子,啧啧啧!”
十五六岁的人,那真是少不更事,邓秀云天真地以为,原来做姨太太这样简单。
如果做姨太太真的只是吃了睡睡了吃,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打扮得花枝招展就算全部,那确实是真的太简单也太惬意了,可惜世上怎会有免费的午餐。
易缪氏看着越来越有女人味的邓秀云,就像果农看着自己侍弄了一个夏天终于红透熟透的水蜜桃,她想要采摘了。
易缪氏一次一次地给易海洋送信过去,让他回来。
过了一段时间,易海洋果然回来了,还带着二太太。
大太太带着邓秀云在大门外跪迎。
易海洋骑着高头大马,二太太坐一乘轻便小轿。他们在院门外下马下轿,邓秀云跪在易缪氏脚下,对着易海洋说:“秀云给老爷磕头了。”
易海洋扶着二太太的肩,远远地打量着邓秀云。
易缪氏说:“这是我给老爷找的人,老爷看看可好?”
易海洋说:“起来吧。”
邓秀云的腿已经跪麻木了,一听易海洋的话,像得了赦免令一样,立刻在秋儿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邓秀云偷眼看易海洋。
她知道,这个明显不再年轻的人是她的丈夫,是她的男人,是她一辈子的依靠。邓秀云努力要和他建立一种亲近亲密的感觉,无奈易海洋的眼神像两把锥子,盯着邓秀云看。那两把锥子在她的某些特殊部位盯了很久很久,像要剥下她身上薄薄的衣衫。
就这样盯着看了一会儿,易海洋仍是扶着二太太的肩,不动声色地往院里走。
邓秀云内心里非常担心,大太太也担心。
晚饭过后,易海洋就去了二太太房里。
他们一直在房里,弄出很多令人听见就会脸红的声响。
大太太在房里仍然双手合十念她的经文。
邓秀云在自己房里忐忑不安,整整一个晚上,她既怕易海洋来,又担心易海洋不来。
丫头仆妇们屏息敛声,大气也不敢出。
第二天,大太太和易海洋在经堂的送子观音像下跪了很久。
晚上,易海洋就到邓秀云房里来了。
易海洋自己躺在床上,抽着大烟,他的眼神贪婪而挑剔。
邓秀云按要求脱掉了所有的衣服,继续按要求在房间中转动身子,方便易海洋看清她的各个角度。
春寒料峭,在邓秀云差一点就要坚持不下去时,易海洋终于抽完了烟,招手让邓秀云过去……
在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过后,邓秀云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变成了一个妇人。
一连好几天,易海洋都歇在邓秀云房中,他好像把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忘了,再往后,连白天也和邓秀云泡在一起,形影不离。
二太太的眼中,渐渐燃起了一些莫名的火苗。
这些火苗逐渐蔓延,终成燎原之势,但并没有燃烧到邓秀云那儿,却燃烧到了同样被遗忘的大太太身上。
大太太生了一场奇怪的病,不想吃不想喝,只想瞌睡,时而恶心想吐,正像传说中的怀孕反应。
大太太知道自己不可能怀孕!
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会怀孕呢?
从十六岁嫁给易海洋,到如今将近四十年,在年轻时那会儿,和易海洋也算恩爱有加,尚且没能怀孕,现在,易海洋基本上对她不予理睬,除了对正妻的那点该有的尊重,根本连正眼也不给。
一个被丈夫忽略,无人问津的老妇人,怎么可能怀孕?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但是易缪氏的孕吐越来越厉害,根本没有减轻的迹象。
那时丰云的阿公还在,大太太自己让家里人去请了他来,仔仔细细地瞧了,也开了方子抓了药,煎汤喝了,可是并不见效。
易缪氏病情日渐沉重。
易海洋知道了,也并不在意,只是让丰容来瞧,开处方抓药,那些苦药一碗碗灌下去,就像喝的是水一样,根本治不了病。
丰容自己也灰心,再三再四地表示,妇科不是自己擅长,让易家另请高明。但易海洋沉浸在邓秀云的温柔乡里,连三十几岁的二太太尚且不予理会,哪有余暇理会大太太。只不过不延医治疗又说不过去,这才让丰容来瞧瞧,也算是一个交代。
几个月以后。
一天早上,大太太的大丫鬟盼儿去伺候大太太起床梳洗。
来到大太太房里,盼儿忽然惊叫起来,接着就脚步踉跄地跑了出来,脸青面黑地,话也不说,只是指着大太太的房门。
众人进去一看,只见大太太仰躺在她那张精美绝伦的宁波床上,嘴巴微张,双眼鼓突,已死去多时。
床上到处是血,一片狼藉。
很明显,大太太是吐血而死。
易海洋并不见多么悲伤,易缪氏娘家也没什么人,父母早已不在,家道中落,一个弟弟原本不成器,除了抽大烟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缪嘉轩连自己老婆儿女都不顾,哪会在意姐姐的死活!易家给了他一百个大洋,他搂着大洋就去找他亲爱的烟土去了,烟枪烟灯在他眼中比女人还可爱,哪里顾得了其他!
易家把大太太匆匆下葬,入土为安。
有人说,易缪氏的样子有点像中毒身亡,是一种慢性中毒。但也只是传说而已,人都已经下葬,谁还去关心这个!
大太太死后,管家的权力落到了二太太手里。
邓秀云虽然得宠,但毕竟人太小,还没长出心机,还不懂得抓权,她沉醉在生儿子的梦里。
易海洋说:“只要你能为我生育一个大胖小子,我就把你扶正,当正房太太。这个家都是你的,谈什么管家权!她到时候不过就是个管家婆,是你的仆妇罢了。”
邓秀云年幼天真,信以为真,眼看着二太太杨氏搬进大太太房中住起来,使唤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丫鬟仆妇,长工短工,腰间挂着一大串各种箱笼柜子的锁钥,窸窸窣窣地走来走去,得意非凡,她却根本不在意。
可是,渐渐地家里就出怪事了。
先是大太太的大丫鬟秋儿疯了,胡言乱语满口:太太!太太!你不要找我!不是我的错!是二太太让我干的!
她的疯状可怖,令人不敢直视。双眼直直的,蜷缩在床角落里,全身瑟瑟发抖。
二太太听她说得不像话,一个巴掌呼过去,秋儿脸上留下一个鲜艳的巴掌印,嘴角滴出几滴血珠,双手抱着头不敢说话了。
二太太派人把她看管起来,然后通知她的家人,让其家人来接她出去,连赎身银子也不要,算是主人看在她多年忠诚服务的份上,开恩放人了。
可是二太太接着也疯了。
搬到大太太的正房小院住着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感,反而让她受了许多折磨。
二太太也像盼儿一样,疯言疯语起来。她装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凑在别人耳朵边说,晚上有许多人上她的床,和她争床睡,把她挤到床下去。不然,那些人又把那张精美的宁波床抬起来,在房间里打圈圈,飞快地旋转,转得她头晕脑胀,又把床翻转来,倒立着,侧立着,最轻微的干扰也会拿走她的被子,搞得她根本没法睡觉。
二太太噩梦连连,根本没法休息,她的脑袋胀得像要爆炸似的,困得眼睛也睁不开,上下眼皮直打架。
没有办法,二太太也曾让丫鬟和她一起睡,给她壮胆。
说也奇怪,丫鬟睡得香梦沉酣,人事不知,二太太照样辗转反侧,通宵折腾。二太太也曾试图叫醒丫鬟来壮胆,可是根本叫不醒。第二天,丫鬟啥事没有,精神抖擞,二太太精疲力尽,如大病一般。
易海洋毕竟和二太太有十几年的感情,不忍心看她被这样折磨,曾劝她搬离正太太小院,回自己院子去。
二太太不愿放弃正太太位置,又怀疑易海洋是要扶持邓秀云,不肯离开,咬牙坚持着。
她以为时间长了就会习惯。
一开始易海洋其实并不相信二太太说的那些话,以为她不过是故意撒娇,想哄自己去和她住在一起罢了。
吴妈劝二太太找个道士收一收,但二太太喝过洋墨水,根本不信什么道士。
后来,二太太一天比一天不正常,大家劝说的话她也不懂。整天整天地不是傻笑就是哭闹,要不就是漫山遍野地疯跑,狂躁得不得了。
这种状况不仅让易海洋很烦,就连下人也不胜其烦,有好几个人都不想继续待在易家了,正在想方设法赎身,另谋出路呢。
易海洋厌烦她,就选择逃避。他和邓秀云正如胶似漆,好得蜜里调油,分都分不开。
任何试图分开他们的行为,都会让他们感觉犹如撕开刚愈合的伤口,那种痛楚是会找你拼命的。
有一天,易海洋带着邓秀云去龙凤镇了。易海洋想让她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就在那天晚上,二太太狂病发作,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凄厉的哭叫声整个龙凤湖都听得见。
二太太的状态实在令人害怕,下人们无计可施,见主人反正也不在家,索性躲起来,各自回房睡觉,随二太太自生自灭。
半夜时分,二太太忽然在自己房里放起火来了。
那二太太一边疯跑一边拿着火把四处点燃,同时大喊大叫:狗奴才,狗.娘.养的,我烧死你!挨千刀万剐的,我烧死你们!贱婢,我烧死你!贱货,我烧死你们!……
一时之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鬼哭狼嚎,鸡飞狗跳。
下人中胆小的吓得落荒而逃,胆大的和忠心的急忙救火。
那时正值深秋,西边风狂虐,风助火势,火借风力,很快易家大院成了一片火海。
后来大火终于熄灭,也说不清是被易家下人和村民们合力扑灭的,还是被后半夜的大雨浇灭的!
最后,易家大院只剩下位于西南面的一个小院,那个小院是邓秀云的。
正房太太的院落,是起火之处,自然也被烧得七零八落。然而,说也奇怪,易缪氏陪嫁的那张宁波床,只是被烧糊了几处,居然大体上还算是完整的。
易海洋得到消息,把邓秀云安顿在镇上,自己带着警察回家。他怀疑是仇人放火,毕竟易家和周围人家,相处也不太和睦。
警察去断壁残垣处检查,寻找起火点和起火原因,无意之中在正房太太院落的阴沟里,找到了被烧得面目全非、奄奄一息的二太太。
经警察查证统计,大火还烧死了五个下人,三女两男。两个男的都是年幼的小厮,因睡得太死,没来得及跑出来,被烟呛死了。三个女的有一个是大太太原来用的丫头,有一个是二太太自己的丫头,还有一个是干些洒扫等粗活的丫头,那几天正生病倒床,奄奄一息,爬都爬不起来。起火时,混乱之中,大家都顾着自己逃命,或者忙于救火,谁会想起她来?
这些人被人发现时,已被烧成焦炭。
二太太被救活以后,警察对她进行例行询问,知不知道火是谁放的之类的问题,其实警察也不确定是有人故意放火,不过是正常的查案程序。
二太太一听,就发起狂来,又哭又叫,声音凄厉,说就是老娘放的火,那又怎样?老娘就是要烧死你们!哈哈哈哈哈……
警察也查明,起火点最先正是二太太居住的正房院落,对她的话信了一半。
二太太的贴身丫鬟,每晚睡在二太太外间的来儿已死,已无从查证。
易家幸存的下人,包括一些二太太自己用的丫头也说,当天晚上确实听到了二太太的狂叫,叫的是“我要烧死你们”啥的。然后,幸存的下人们的口供出奇地一致,都是如何尽心伺候二太太,二太太趁大家熟睡之际放火,大家被惊醒后,如何奋不顾身救火,无奈风力太过威猛,火势太大,没有能够及时扑灭……如此云云。
供词半真半假,村民们的说法也与这些供词互相佐证,警察也就将信将疑。
易海洋原本还要对下人们严刑逼供,决心查个水落石出,或者直接投入监狱。后来那几个来查案的警察有都说,外面到处都在闹革命,打倒土豪分田地,推翻万恶的剥削者,扫除横行乡里的坏蛋恶霸,别顶风而上,不然将来遭到清算,那就惨了。
易海洋这些年都在外头混,那位警察说的他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于是权衡再三,决定留条后路。
他把幸存的原来易家大院下人们全部放了,只留下了死活不愿离开的吴妈,服侍疯癫的二太太,其余的,让他们各自回家,有的人路途遥远还给了点盘缠。
易家大院就这样支离破碎了,易海洋就带着邓秀云去了龙凤镇上生活。
至于二太太,易海洋自己不可能再与她做夫妻,但毕竟两人原先好过,也不好就这样置之不理,于是就让她和吴妈在易家大院仅存的那个小院里住着,请丰容为她调理。
易家大院起火案,就这样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