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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离家出走(一)

开往龙江市的公共汽车上,最后一排坐着一个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十四五岁年纪,中等个子,身子显得有些单薄。穿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花纹和颜色的花格子布衫,黑布裤,圆口黑布鞋。鸭蛋形脸面,脸色苍白,苍白得几乎没一点血色。头发也有点乱糟糟的,胡乱地扎个马尾,垂在脑后。

要说她有什么优点,大概就是那双水汪汪的杏仁眼了,看起来似乎透出几分灵光。

小姑娘就是一个普通乘客,没有一点惹眼的地方,唯有怀中的一个花布大书包,鼓鼓胀胀的,好像带了许多行李。

小姑娘把大书包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件稀世宝贝。

她坐在那儿,不声不响,双手抱着书包,把脸搁在书包上,眼神空洞,不知落在哪里,久久地保持着一种姿势,一动不动。

这引起了车上一些特殊乘客的注意。

这个小姑娘,自然就是易依然了。

易依然坐上去城里的公共汽车,正风驰电掣地往龙江市飞奔而去。

而那时,龙凤湖易家和丰家的人,正在疯狂地到处找她,甚至怀疑她掉到龙凤湖里淹死了呢。

让依然下定决心要离开龙凤湖的,是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

她知道两个养母都不会放过她,她们都在逼她,把她逼到走投无路,毫无退路。

她是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她们了。

这一个夏天——整整一个夏天,不,应该是从春天开始,缪春香,这个把她从一个婴儿养到十二岁的养母,一直在逼迫她去偷易家的粮食,然后拿去送给她,她好拿去养活她的孩子们。

看着丰家弟弟妹妹们嗷嗷待哺的样子,看着他们因为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眼神呆滞,连走路都无精打采,依然也不忍心,也痛心也难过。可是她知道偷窃是可耻的,是不对的,她不想干。

在缪春香的逼迫下,她干了,一边干一边不断哀求缪春香,停止吧,到此为止吧,到此为止吧,但缪春香一意孤行,根本不予理会。

在缪春香的指使下,甚至丰沛然也敢来胁迫她,搬出缪春香来威逼,以知恩图报来绑架,给依然套上精神枷锁。

依然既怕败露,又受着良心的折磨,她如履薄冰,她提心吊胆,这样过了这么好几个月,折磨得人都瘦了。

可是,事情还是败露了。

当邓秀云抓了她和丰沛然的现场,她简直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

“我为啥不死?死掉了也许还好些,也许,死掉了我就解脱了……”

她已经十五岁了,她已经有了羞耻之心了。

她的这些心事不知该向谁诉说,她小小年纪,哪里承受得了这种压力。

以前,她有什么困惑,还可以告诉姐姐,让姐姐和她分担,可是姐姐出嫁了。后来,有了侨生哥哥,侨生哥哥教她读书识字明理,也开解她的心结,可是侨生哥哥也走了。

依然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一年多以前,她和侨生哥哥中了易家人的奸计,跌入他们的陷阱,被他们羞辱一顿,因此气走了侨生哥哥。

可是,那件事虽然让依然很难为情,但她并不怎么害怕,因为有侨生哥哥和她在一起!虽然他们说的那些勾引幼女啊,捉奸拿双啊,什么什么的脏话,让她很生气,但那时她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意思!

那件事以后,依然觉得自己的朋友少了些,有好多人好像都有点躲着她,不拿正眼瞧她,可是她也并不怎么在乎。

那件事情过后没几天,侨生哥哥就不辞而别,依然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让依然有些不快。

现在,让依然没想到的是,才过去这么短的时间,她易依然,土生土长的龙凤湖人,也会被逼迫得悄悄逃走,逃离龙凤湖这个生她养她的美丽地方。

让她下定决心要逃走的,就是她的两个养母,一个叫缪春香,一个叫邓秀云。

这两个人绝不会看在依然的面子上和睦相处,相反,她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剑拔弩张,矛盾一触即发。

她们都说对她有恩,都在逼她还债。她就不明白了,自己怎么会欠下这么多债,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依然读了书,懂得了一些道理,有了一定的法律意识,她知道,缪春香让她所做的那些事,是违反国家法律的,缪春香是在把她往监狱里推。

这几个月以来,依然给缪春香送了几十回粮食,总数有一百多斤,依然都用一个小本本记着呢。

就算邓秀云看在一些其他事情上,最后决定网开一面,她也觉得没脸在龙凤湖待下去了。

而邓秀云的要求,她更加不可能办到。

邓秀云提出,如果要想让她放过她易依然和她姨妈缪春香,那么,就尽快和易小军圆房。

她书包里有一张纸条,是当时韩侨生留给她的:“依然,我要走了,你好好读书,如果有可能,过两年我会回来看你,如果两年回不来,将来有一天我也一定要回来和你见面,别忘了我们的八十岁之约。我宿舍里的褥子下面,有我为你画的那张画,你去拿着,做个纪念。侨生”

这张纸条是依然在她书包里发现的,依然根本不知道它如何到了她书包里,根本不知道侨生哥哥是啥时候放到她书包里的,但她确认那真是侨生哥哥写的。

自从那次“捉奸”事件后,依然总算懂得了要辨认笔迹。拿到这张纸条后,她就仔细辨认了笔迹,确认无误后,她就去了一次韩侨生的宿舍,果然在褥子下面找到了那幅画。

就是那张以龙凤湖水和苇丛为背景,画着农家少女骑牛背,题名为《秋天》的水粉画。

依然一展开画幅,一眼就看出上面那个穿绿色碎花布衣衫骑在牛背山上凝望远方的少女就是自己。她把画紧紧抱在胸前,眼泪滚滚而下。

是韩侨生,这个远方来的知青,一而再再而三地救赎自己,指点自己,让自己终于有了勇气,试着去面对人生的苦难。

如果丰家不修新房,丰家就不会断粮,也许缪春香就不会来逼她做贼,那么,她易依然,就会平平淡淡地生活在龙凤湖,过完她平凡而简单的一生。

然而,没有如果,一切都发生了。

那天晚上,邓秀云把依然和沛然捉住后,押回易家。

盛怒的邓秀云要立刻把两人交到队里去,以偷盗定她们的罪。

易树云却不同意,说:“你傻啊?易依然是你养女——对!她是易依然,不是丰依然,你那样做,丢的是谁的脸?而且,你让她坐牢去了,或者咋了,你忘了你花的钱吗?那一千块钱不是打了水漂了?”

经父亲一说,易小军好像也懂了,哭道:“我不许你弄依然妹妹去坐牢,我不准!你让依然妹妹去坐牢,那我也去坐牢!”

邓秀云赶紧捂住易小军的嘴巴:“你胡说啥?”

既然决定不让她面对国法,那就面对家法吧。

邓秀云就让依然罚跪。

院中青石板地面上铺着碎瓦片,邓秀云让依然跪在碎瓦片上,交代她一直跪到天亮。

然后,邓秀云和易树云就押解丰沛然去了丰家,让易小军监督依然。

易小军一见父母走了,急忙给依然说让她起来。“我去院门外把着风,看他们回来了我咳一声或喊一声或弄出啥声响,你就赶紧跪下,这样不就可以少跪许多时间吗?”

依然很惊讶易小军平时表现特傻,这会儿怎么忽然聪明起来?

但依然不愿意起来,不愿意弄虚作假,她恨自己,不能原谅自己,她愿意用双膝的疼痛惩罚自己,为自己赎罪。

那天晚上,依然跪在院中,她想明白了:这里待不下去了,她要离开这里,离开龙凤湖,远走他乡。

她还没有想好去哪里,她想不好。

去找侨生哥哥吗?她依稀听侨生说过,他老家在扬州。可是扬州在哪儿,依然并不知道。

去找嫣然?她也没有去过嫣然那儿,并不知道嫣然具体在哪里。

就算没有去处,她还是决定要走,因为她在龙凤湖混不下去了。

世界这么大,地球这么大,我们的主角易依然,这个十五岁的农家小姑娘,居然没有她一个立锥之地!

她虽然知道偷钱偷粮是错误的,是犯罪,但她还是又从邓秀云的匣子里拿走了一百元,她得有路费,她知道,没有路费,她是没法离开的。

她心想默默对邓秀云说,对不起,妈妈!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不起你,我也知道这会让你很伤心很难过,我也知道你们当初花那么多钱把我买了来,就是想让我给小军做媳妇,但我不能做小军的媳妇,我不喜欢他,我对他好只是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这些钱,包括我拿走的那一百多斤粮,我将来一定会还你们的!

那天晚上,依然原本决定等易家人睡着了,她就从窗洞逃走。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邓秀云总不睡下,一会儿又出来,一会儿又出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把她的猫狗弄得呜呜直叫。

依然早已把自己想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放在房后的柴堆下。

她知道,邓秀云一般晚上不会来她的房间,也不出院门,她有心病,她怕黑,怕鬼。

可是那天晚上,邓秀云偏偏来敲她的房门。依然早已吹灭了灯,坐在黑暗中等待时机。

邓秀云在门外把门敲得山响,边敲边喊:“依然依然!”

依然装着睡眼朦胧地问道:“什么事?”

邓秀云说:“我看你睡了没?”

依然揉着眼睛,把门开了一条缝,说:“我已经睡下了。”

邓秀云转身离去,丢下一句:“早点睡,明早早点起!”

“嗯,”依然应道。

依然知道,她这就是来监督她,看她有没有又溜出去做啥。自从湖边那件事情以后,邓秀云时不时地晚上会来查她。

邓秀云查过以后,就回房睡了。

这几天她觉得太辛苦了,得用大部分心思监督依然。她和易树云商量,早点让依然和易小军圆房。她觉得,一个女人只要那个了,就不会胡思乱想,就会安下心来。

她现在正忙着教易小军一些相关的知识。

易小军已经十六岁了,读书呢,反应很迟钝,但他妈给他说的,他居然一听就懂。

易树云一开始不同意,但又一想也觉得邓秀云说的有道理,而且一向服从惯了,所以也没什么异议,易家正积极准备着一场圆房典礼,准备大宴宾客呢。

这也是依然心急火燎要离开的原因。

依然侧耳一听,院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连邓秀云的猫猫狗狗也睡得悄无声息。

依然轻轻开了门,想试探一下。

她打好了主意,如果被发现,就说是起夜,如果没人发现,那就正好行动。

依然站在院子里再次听了听,上面正房易家三爷娘睡的房间方向,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易家三爷娘睡觉都鼾声如雷,这真是一家人风格。

依然一听正是有三种不同的鼾声,知道三人都睡着了。

她赶紧退回来,回到自己房中,从里面把门闩上。

她在床前下跪,对着易家三爷娘房间方向,磕了几个头,说:“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们给我安排的人生,我做不到!对不起!对不起!”

说完,翻身站起,踩在一条木凳上,双手按住窗框,往上一蹿,就坐到了窗台上,然后把双脚从窗洞里伸出去,踩在窗外的柴捆上,轻轻松松就下了地。

邓秀云要是能预见这一切,她可能早已把窗洞钉死了。

依然找到她的书包,书包里有一套衣服,有她上中学发的几本课本,还有丰云给她的一本医学方面的线装书,以及韩侨生画的那幅题为《秋天》的画。

依然把书包背在肩上,沿着田埂就走。

她准备去丰家院外,也磕一个头。因为她知道,她走后,丰家和易家,肯定有很多皮要扯,但她不能不走,她怎么能够以十五岁的年纪,和易小军圆房!

她知道她走后,也许三年五年是不会回来的,所以,就去丰家院外磕几个头吧,他们养育自己一场,虽然不见得有多爱自己,但毕竟自己活着长这么大了。

依然不敢走得太近,她不确定丰家人是否都已入睡或没有人夜起,要是被人发现,一切计划落空不说,还不知道会引起多少纷争。

所以,她就在当初藏米藏粮那个树丛附近,跪下对着丰家方向,也磕了几个头。

她啥也不说,也不想,她知道丰爸爸是爱她的,但他好像又缺乏爱的能力。罢了,一切都结束了,走吧!

走了几步,忽然又想去看看韩侨生的宿舍。

于是,她又往生产队办公室方向走去。

那一座建筑,现在根本没有住人。韩侨生走后,再也没有安排其他知青过来,冬学也解散了,龙村六队的人们又回复到以前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他们天一黑就吃饭,吃完饭倒头就睡。

队部办公室整座建筑一片寂静,连夏虫也沉默了,它们仿佛也睡着了,四周静得能听见树叶上的露珠往下滴落的声音,嘀嗒,嘀嗒。

韩侨生当日住的是冬学旁边的偏房,现在门被一把铁锁锁着。

依然记得以前这门并没有锁,侨生走后她按照他纸条的指示来找那幅画的时候,门也没有锁的,什么时候,是谁,把门锁起来了呢?

不由依然细想,她得赶紧走!不然一会儿天亮了,如果她还没走出村子,就别想走了。

依然只在韩侨生门口停了一瞬,就转身走了。

到天亮以后,也就是邓秀云发现她不在家那会儿,依然早已离开龙凤湖几十公里了。

依然是去过龙凤镇的,而且去过几次。

一次是送五儿去住院,她还在镇卫生院住了两晚,白天也去街上溜了溜,也算熟悉了一下各条街道。第二次是送嫣然,直接送到了公共汽车站。

所以依然知道公共汽车站在哪儿。

依然就直奔公共汽车站,买了票,跳上一辆汽车,找了最后边的位置坐下来。

不一会儿,那汽车开走了。

依然没有目的地,她也没有离开过龙凤镇,也不知道其他的地名。当售票窗口那张脸露出极不耐烦的表情,不友好地催促犹豫不决的依然说“你到底要去哪儿”时,依然依稀知道姐姐嫁到了龙江市,于是就随口说了个龙江市。于是,依然就坐上了开往龙江市的公共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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