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认命吧,你
在这间巴掌大的斗室中,吃了睡睡了吃,每天望着小窗洞亮了黑黑了亮,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了。
说是买来的媳妇,那黎大壮并不来找她麻烦,这个看起来差不多四十岁的粗壮汉子,甚至比十六岁的易小军还好对付。
依然内心里演练了无数次的反抗,诸如用铁链摔打,用牙齿撕咬,抓他腋窝,挠他眼睛,踢他……甚至像传说中那样咬舌自尽,诸般种种,都没有派上用场。
自从逃出易家,她就没有洗过脸没有洗过澡,全身上下发酸发臭,长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疮疖,斑斑点点,又痛又痒。
唯一的好处,是他们还能给她饭吃。
饭菜吃起来味道很怪,比易家的馊饭还难吃,但为了一个信念,她强迫自己吃下去,所以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她仔仔细细地搜寻过这个房间,用手或用眼光,寻找她那个书包。
她书包里有几本书,她希望用读书来打发无聊的时光,除了课本,书包里还有她爸爸丰云给她的那本线装医书,她还有很多读不懂。还有,她包袱里还有侨生哥哥留给她的那幅画,那是她最后的信念,她不愿意丢失。
至于里面的现金,她也不敢奢望还在,那些见钱眼开,贪得无厌的拐卖她的人,不可能不拿走。至于那套绿色碎花布衣裳,她希望还在。那是易家当年抱养她的时候给她的一块衣料,她在姐姐嫣然的指导下亲自做的,那还是她第一次学做的衣服。
当年,她第一次穿着那件衣服去见侨生哥哥,侨生哥哥就夸奖她,说她穿那件衣服真好看,后来,侨生哥哥画那张画的时候,她也是穿的那件衣服,她就更加珍惜那件衣服了,所以她平时就不怎么舍得穿。后来,她和侨生哥哥被易家人设局欺骗,在湖边见面那次,被易家人泼脏水那次,她也是穿着那件衣服,但后来她就再也不穿了,把它藏在了箱底。已经几年了,那衣服现在穿起来又短又紧,但她这次还是把它带走了。
她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带走这件根本不能再穿的衣服,现在想想,她隐隐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潜意识里,是不是想去寻找侨生哥哥?
但是,她现在还能到哪里去?寻找侨生哥哥似乎也成为不可能!
她现在只希望能够解除镣铐,恢复自由,最好是让她洗个澡换身衣服。
她多次向黎家母子表示,她不跑,她愿意为他们洗衣做饭,干一切农活,当牛做马还清他们买她花掉的钱,但黎家母子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在黎家母子那儿,听到依然说的话,连猜带估,怎么都是依然在反抗,所以防备得更紧。
后来,依然渐渐地学习用手势表达意思,这才能够稍作沟通。
那黎大壮是傻乎乎的,但在对付依然这件事情上,却能按他母亲的要求,把她看得紧紧的,严防死守着。
依然一想到这种日子没有尽头,她简直快要疯了。
黎家母子总是按时送吃的,一开始是母子二人一起送,他们小心翼翼地开门,进门后就立刻一个人把着门,一个人监督她吃饭,等她一吃完就立刻收拾碗筷,锁门而去。
依然试过,那一条大锁链加门上的大铁锁,根本弄不开,于是索性安下心来,养好身体再说。所以她不再挣扎,不再反抗,变得心平气和,在黎家母子看来,就是驯服成功的兆头。
静下心来体察,依然发现,黎大壮其实是个善良憨实的人。在依然不反抗以后,每次送饭,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吃。虽然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但有了表情总不像木着脸膛那么可怕。
他那张纵横交错地布满了皱纹的脸,木着的时候,怎么看怎么像一具传说中的僵尸,那粗壮的身体,又像一头牛。
有一天,依然正躺在床角昏昏欲睡,突然听见一声“姐姐”,依然睁眼一看,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站在床前,一脸好奇地望着她。
小姑娘开口叫的那一声“姐姐”,说的居然是依然的家乡话。
在这一刻,听到一句家乡话,依然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伸出双手,一把拉住小姑娘,问道:“你是谁?”
小姑娘说:“我是黎三姑。”
依然说:“你会说我们的话!你一定也能听懂我说话是吗?”
黎三姑使劲儿点头。
依然说:“这里都没有人听得懂我说话,你怎么会?”
黎三姑说:“我不知道,是我妈妈教我的。”
依然想,这个黎三姑的妈妈既然会说自己的家乡话,那么,她会不会也是从外地拐骗来的?莫非她也是龙凤湖的人?
依然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激动,就连说话都颠三倒四起来:“啥?……你妈妈?她怎么会?是……是谁让你来的?你妈妈吗?”
黎三姑歪着头想了想,说:“是大壮叔让我来。”
“大壮叔?”
黎三姑点着头说:“大壮叔说,没人和你说话,你孤单得很,不高兴会生病的,他怕你生病,怕你死了,所以让我来陪你说话。”
这时,黎大壮的母亲咿哩哇啦地吼叫着进来了。随着她的大吼大叫,头上和衣服上繁琐的银饰闪着刺目的亮光,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她脸上的五官扭曲着,表情狰狞可怖,像一个饿极了的妖魔鬼怪,黎三姑吓得逃也似的跑了。
黎老太啪嗒一声锁了门。
不一会儿,依然听见黎大壮和黎老太吵起来了。
依然听见什么物件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接着就是“啪啪啪”的声响,好像是两人打起来了。
接着,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天晚上,很晚了都没有人送饭来。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人来开门,也没有人送饭,虽然门外有人活动,但就是没人开门。依然饿得头晕眼花,黎家母子好像把她忘了。
依然想,难道你们要饿死我吗?
后来,门终于开了,黎老太送了些饭菜来。
依然觉得这酸臭酸臭的饭菜简直就是美味佳肴,端过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吃东西,也没有喝水,依然吃了饭就感到胸口闷得慌,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接着一阵恶心,就呕吐起来。
然后就晕了过去。
一阵刺痛让依然悠悠醒转。
醒来时,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抓住自己的手腕,黎老太站在旁边,脸上有些焦急的神情。
老头说话和黎家母子一样,咿哩哇啦,依然听不懂。
黎老太和老头出去以后,过不多一会儿,黎大壮端来了一碗漆黑的汤药,让依然喝下去。
后来,就少不了每天喝这样一碗黑汤药。大概是为了减少她上厕所那件事,他们不给她喝水,所以这碗黑汤药,在依然,简直就是甘露一般。
黎大壮又比又划,用手指着依然的肚子,作势要摸一摸,被依然躲开了。他又把双臂张开,做一个圆圆滚滚的形状,再做一个婴儿哇哇哭叫的表情。
原来,那老头是村里的大夫,他给黎老太说,恭喜黎家,他们买来的媳妇是怀孕了。
这位自以为是的大夫的医术,也不知道是何传承,也不知道他是凭着什么根据,看出依然怀孕的。其实,在易家,易小军虽然天天挂在嘴边说依然是他媳妇,但易小军并没有侵犯过她,在黎家,黎大壮也没有。
不知道是他们觉得依然太过瘦小,无法生育,还是在等什么天道黄道,良辰吉日,反正,黎大壮确实没碰过依然。
这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庸医,误诊也能理解,毕竟那会儿又没有超声波检查,但黎家母子居然也就相信那庸医的话,这就奇了。
接着就是黎老太亲自为依然送饭。
老妇人每次来送饭,都会咿哩哇啦地吵很久。不知道她是不是不知道依然听不懂她说的话,反正她也不管,不管依然有没有作出反应,她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径直说下去,吵吵嚷嚷,声音又高亢又尖利,像用瓦片剐蹭铁锅,震得依然耳朵嗡嗡作响。
黎老太有时又来骂她。就算依然听不懂她骂了些什么内容,也明白她是在骂。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都表明她很生气,很愤怒,表明她在骂人!
有时候,她也能破天荒地闭上嘴巴,就那样气哼哼地站着,瞪着一双混浊无神的眼珠,看着依然吃饭,嘴撅得比鼻尖还高,这样显得她双颊更加凹陷,颧骨更加凸出,脊背弓得像个虾米。
等依然吃完,她收了碗筷,“咔哒”一声捏闭了门锁,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小屋里又恢复了寂静。
几个月以后,依然的肚子也不见隆起,于是黎老太又把那个须发皆白的村医找来了。
这次来,黎家母子和村医身后,还跟着那黎三姑和一名中年妇女。
那中年妇女一见依然的样子,忍不住眼中一黯,她立刻抬起衣袖,不经意地擦了一下眼睛。
黎三姑指着依然说,这是我娘!
那妇女三步并着两步,上前抱住依然,以家乡话说:“你别怕!我们说话他们反正也听不懂,你想说什么尽管对我说!”
依然说:“你是龙凤湖来的吗?”
那妇女说:“不是!但我听说过龙凤湖,但我没去过,既然我们说的话差不多,应该我们那里离龙凤湖不远。”
依然点了点头。
那黎老太母子非常着急,左右一个,各扯着中年妇女咿哩哇啦地说话,中年妇女也用他们那种奇怪的语言说话。他们交流过后,那妇女又说:“你真怀上娃娃了吗?这个老头是黎家村的大夫,他说你可能有喜了,是真的吗?”
依然对怀孕这个事情似懂非懂,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那妇女说:“如果你真有了,他们就可能不再锁着你,因为女人有了娃娃以后,就会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
这时,黎大壮抢上来,伸出粗糙的大手,去摸依然的肚子。
依然惊恐地大叫一声:“你干啥呢?”
黎大壮哇啦哇啦地对着依然吼叫起来,黎老太也紧随其后,也吼叫起来,母子俩的脸都扭曲着。
依然自然听不懂他们所说的,就问中年妇女:“他们说什么?”
中年妇女说:“他们说,有了娃娃,就可以不再锁着你,没有,就锁一辈子!”
依然依稀知道点怀孕的事情,毕竟她亲眼看见缪春香生过好几个孩子,但又好像并不清楚,毕竟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才刚上初中,况且那时候的小学和初中阶段,并没有“生理卫生”这个学科。
于是就问中年妇女:“人怎么会怀上娃娃?”
中年妇女说:“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我也说不清楚啦!就是……就是……反正女人和男人那个……那个……睡一张床,这个男人就可能把小娃娃偷偷放进女人肚子里……”
那中年妇女脸涨得通红,像个少女一样害羞。乡村妇女,脸皮薄,虽然生养过,还是不好意思当众讨论这些问题。
依然听她这个那个地说了半天,毕竟读过书,还学过医,就有点懂了。于是摇着头说:“我没有和男人睡过一张床,更没有这个那个,我不会和男人这个那个的,尤其是这个男人!”
说完用眼角瞟了黎大壮一眼。
不知是黎老太看到了依然的眼色,还是听懂了她的话,立刻不失时机的哇啦起来。
等她哇啦完,依然问,她说什么?
中年妇女说:“你婆婆问,你和我说了什么?”
依然说:“你告诉她!”
于是那中年妇女也和黎老太咿哩哇啦一通。
黎老太一听,走过来,“啪啪啪”一连扇了依然好几巴掌。
依然脸上立刻冒起了好几道横七竖八的指痕,火辣辣地痛。要不是那中年妇女拉住她,不知道她还会打依然多少下!
那中年妇女充满同情地说:“妹子,你别犟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婆婆说,你是黎家花钱买来的媳妇,你跑不掉,你只能和黎大壮生娃,为黎家传宗接代。”
依然说:“你告诉她我不可能!”
这一下,那黎老太不等中年妇女翻译,好像就直接听懂了依然的话,直接指着依然的鼻子,哇啦啦大叫起来。
连旁边的黎大壮也吓得抱住了头,疾步走出了房间。
那村医也站起来,生气地走了,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比黎大壮还生气。原来,他听说依然和黎大壮根本没那个,那么上次他判断依然怀孕,那就是误诊了,这让他的老脸没处放,因此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
中年妇女不好忘了此行的任务,仍然翻译了黎老太的话:“我黎家花光了钱买你回来,你不好好跟黎家生娃还想跑?做梦!”
“认命吧,你!”
这是黎老太临出门时吼给依然,由中年妇女翻译过来的话。
接着,那名中年妇女就开始常来拜访,和依然聊天。
中年妇女主动介绍自己说,她叫李春花,是十七岁那年由别人介绍过来的,她一开始也一心想跑,跑回家去,可是后来她有了孩子,就不想跑了。
“我要是跑了,孩子怎么办?我要是带着孩子跑,一来跑不出去,二来……二来跑回家去,谁给我养那些娃?我都三个娃了,他们也不能没有爹不是?”
依然听她这样一说,心里更加难过。
“认命吧,妹子!我们女人生来就是有罪的,好好修行,等下辈子投个男身!”
李春花眼里似乎有了些泪花,赶紧背过身去用衣袖擦。
依然问道:“你也是被人贩子拐卖的吗?”
李春花说:“我是我爹娘把我卖给这家人的。”
“认命吧,”李春花像对依然,又像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