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黎家往事

黎老太忽然接到书信，娘家妈病重，很想念她。

黎老太一接到那封信就哭了，哭得老泪纵横，说自己嫁得远没有尽到孝道，对不起母亲。然后就开始积极准备，要回家看望。

他们既不敢只留下依然一个人在家，也不敢带着依然一起走，怕她半路跑了。所以，最后决定，黎老太一个人回娘家去，让黎大壮留在家看守依然。

现在，家里只剩下黎大壮和依然了。

依然觉得黎大壮还算好说话，就通过李春花对他提出，把她的锁链解开，让她洗个澡换身衣服，没想到黎大壮只犹豫了一下，得到依然保证不跑的诺言后，居然就同意了。

黎大壮解开了锁链，和李春花一起，陪同依然去山下的小河里洗澡。

好几个月了，依然第一次挣脱了束缚，走出了那间散发着霉味的潮湿肮脏的小屋，来到室外，看到了蓝天和太阳，也是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所处的小村子。

这个小村子处于大山脚下的深谷中，周围群山环立，离村庄不远处，有一条小河，绕着山势蜿蜒流淌，向山外而去。在天气还不太冷的时候，村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是去河里洗澡洗头，也在河里捶洗衣服鞋袜，村人饮用水也都是这条小河。

他们正往河边走的时候，三姑来了，说她也要跟着去。

小河里的水很清澈，蓝幽幽的，倒映着两岸的山峰，树木和野花。水里游动着一条条白色的小鱼，看见人来了也不害怕，仍然慢悠悠地戏水。

走到一个山嘴，黎大壮站住了，让李春花带着依然去那边的回水沱。

原来，这里因为山势回环曲折，形成了好几个回水沱，两两相隔不过几十米远，中间由山峰作为天然屏风遮挡开，是黎家人的天然泳池。最上游的回水沱是饮用水，第二个是男人们的泳池，第三个才是女人们的泳池。一般情况，男人不闯入女人洗澡的回水沱女人也不闯入男人洗澡的回水沱，或者，去洗澡时，放一件衣服在路口，别的人就知道有人在洗澡，就不轻易闯入禁地了。

这样看来，黎家村的人还是很文明的。

黎大壮在路口割草，也附带站岗，为她们守着，三个女人，李春花和依然，还有女孩黎三姑，一起去了男士免进的女人洗澡的回水沱。

在路口，黎大壮对着依然咿哩哇啦地说了一通话。依然自是听不懂，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但看他那表情态度，好像很高兴很和善，就忍不住对他笑了一下。依然觉得，自己的笑容应该很僵硬，但黎大壮很显然还是高兴得很，笑得一张脸上的皱纹都扩散开来，像在平静的河里投入一颗石子，水面立刻微波荡漾、海阔天空了。

李春花和黎三姑自然是懂的，她们都望着依然意味深长地笑呢，依然不禁脸红了红。

季节已是深秋，河水有些微凉。不过依然非常享受，她身上的那些疮疖，在河水里泡着冰着，似乎也不那么痛那么痒了。看着清亮亮的河水从她手臂上，双腿上流过，依然感动得都快哭了。

她拿起皂角，一下一下地擦洗自己的双臂、双腿和胸腹，春花嫂子轻轻地为她搓着后背，依然陶醉地享受着这难得的自由和正常的生活带给她的舒适感，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在河水里。

才一会儿功夫，水面上就漂浮着一层灰白色的泥垢，那都是从依然身上搓洗下来的。

三姑在一旁轻轻划动，水波荡漾起来，加快了流动，那些漂浮在水面的泥垢，顺水流去。

依然让河水淹到她下巴那儿，只留头部在水面上。看着那荡悠悠漂走的那些脏物，依然想，自己现在的困境、烦恼，如果也能这样顺水漂去就好了。

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春花母女俩闲聊，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没有黎老太，也没有黎大壮，有的只是一对同情她的母女，她想多了解一点自己的处境，多了解一点黎大壮母子，了解他们的家庭情况，了解村子的地理位置，周围环境，以及去山外的路途，以为将来打算。

李春花母女因为同情依然，也愿意为她解释。她们为人单纯，曾经听依然说过不逃跑，就相信她不逃跑。依然也告诉过李春花，自己是因为走投无路，才离家出走，才落入人贩子圈套，被拐卖到这里的。

“我不会逃跑，因为我没地方可去。你告诉他们，我愿意做他们的女儿，和他们一起生活，将来为他们养老送终。只希望他们不要锁着我！”

这句话她通过李春花向黎家母子不知说过多少次，但黎家母子不为所动，尤其是黎老太。因为他们不是想要一个女儿，而是想要一个儿媳。因为女儿说到底是别人家的人，儿媳才能传宗接代。

当地人传统思想很强，家家姓姓以生儿子传宗接代为人生目的。要生儿子就得娶媳妇，要娶媳妇就得给彩礼。黎家村的彩礼之高，令人叹为观止。这种以生育为目的的婚姻，不重感情，男方只要有钱，女方只要能生育，男方给钱，女方就行，两相利用，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买卖妇女这一恶习在当地相当流行。

越重男轻女的地方，人们越不愿意养女孩，生了男孩沾沾自喜，生了女儿自认倒霉，甚至有溺死摔死女婴的。李春花告诉依然说，有一户人家，一连生了三四个女婴，只养大了第一个，后面生的都直接弄死了。有一个女婴刚生出来，脐带还没剪断呢，产妇问一句是男是女，接生的李春花刚说一个“女”字，那产妇一翻身爬起，提着女婴的小腿，往对面墙上一扔，只听一声“啪”，接着是一声“叽”，然后又是一声“啪”，这样的“三部曲”之后，女婴已在地上成了一堆肉泥。后来那一家人果然生了个傻儿子，成年后身高不足四尺，卖了女儿才为他从人贩子手中买回来媳妇儿。

在这样的风气下，当地严重地男女失衡，当地女子价格越来越高，穷人家只能去外地外省买。黎家村的媳妇有一多半都是从外地买的外来媳妇儿。

他们也有自己的说辞，不叫买媳妇儿，叫彩礼。人们是把自己闺女嫁出去，得一笔彩礼钱，这个钱又拿去作为儿子娶媳妇的彩礼。没有哪个女孩子能享受到自己的彩礼钱，她父母也享受不到。

在龙凤湖，丰家嫁出嫣然这样一个村花才收一千元彩礼还惹得人人羡慕嫉妒恨的时候，黎家村的彩礼已经上万了。

你可能认为黎家村很富有，家家户户都有钱，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人们既然以娶媳妇儿传宗接代为己任，自然是一辈子辛辛苦苦挣扎，不吃不穿，不玩不乐，不买房不置地，就这样一分一厘地攒！等攒够了，儿子已经三四十岁，再去买回一个女子。有的人家，还到处借债，甚至有时候对于那些人口少缺劳力经济条件差的人家，全村人还会帮忙给他们凑钱。媳妇是背着债务娶回来的，你说他们富不富裕？

等到生下儿子以后，不考虑教育培养增加他的能力，又开始竭尽全力为儿子攒买媳妇儿的钱！

这样陷入一个怪圈，形成恶性循环。

李春花是她父母在人贩子的牵线搭桥下，亲自送来卖给黎庆壮的。黎庆壮的父亲是村长，家里条件好，黎庆壮人也不丑，所以李春花才不跑，而村里有的人家从外地买回的媳妇，他们一个不注意就跑了，黎大壮几年前花一万二买的一个贵州女子，不到三个月就跑了。所以黎家村有的人家买回媳妇儿，都会锁着关着，等女人生了儿子安下心来不跑了，才会给予自由。黎大壮母子把依然锁着关着，看得死死的，就是这个原因。

因为黎庆壮是黎大壮的堂哥，李春花又安心过日子，加上她能够和依然进行语言交流，所以黎老太母子才让李春花来引导依然。

这里有一个问题，既是黎家把依然买回来做媳妇，为什么没逼着她和黎大壮成亲呢？

这个问题依然也感到费解。

李春花说：“这个嘛，一来是因为你太小。哦，对了，你几岁了？”

依然一听她那样说，就想着把年龄说小一点，拖得一天是一天，就隐瞒了些，说自己才十二岁。

李春花说：“哦！确实太小了！这个岁数即使圆了房也生不了。我会给他们说，让他们等两年的。”

依然看起来确实又瘦又小，身子很单薄，像个还未长全的小毛丫头，怪不得她来到黎家村好几个月，能够保全完璧之身。

李春花接着说：“再一个，这是为了守孝，黎大壮的父亲刚死不几年，按照黎家人的规矩，要守孝三年。我看，他们还有多少孝期……”

一边说一边扒着指头数，“大叔爹是前年七月二十五死的，去年七月二十五才一年，今年七月二十五两年，到明年七月二十五……”

这时黎三姑搅动了水面，一阵急流涌来，把李春花的洗澡巾冲走了，李春花急忙去追。

依然看她像一条大白鱼，张开双臂一划，迅速滑了过去抓住了那块绣得花花绿绿的洗澡巾。

李春花抓住洗澡巾以后，在浅水滩站起来，大声说：“明年七月二十五以后，黎大壮的孝期就满了，那时候你也大些了，你就可以和他成亲了，哈哈哈！”

黎三姑那时站在依然身边不远，她看了依然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说：“姐姐，你喜欢大壮叔吗？你会和他成亲吗？”

李春花游回了依然身边，小声说：“不过，虽然你们还没有拜堂，但是是可以住在一起的呢。要不，之前村里的大夫怎么会说你怀上娃娃呢。你喜欢大壮吗？他来抱过你吗？”

依然听她忽然说这个，脸红了红，又摇了摇头。心说鬼才喜欢你们那糙汉，他哪能和侨生哥哥比！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想了想，依然又问：“他们会一直这样锁着我吗？”

那一瞬间，依然心里设计了好几种逃跑方案。

李春花说：“这个，可能他们会看你的表现。我索性都告诉你吧。几年前，大概有七八年了，那时我也才来黎家村不久，对了，三姑也才两三岁呢。黎家花了一万二千块钱，买了一个贵州女子，才十七八岁。那时黎大壮的父亲还在，家里经济条件也比现在好得多呢。村里人都说那女子看起来很精灵，听说还读过高中，不过高中是什么村人也不知道——大家都劝大壮兄弟把她看紧点，可以拿链子把她锁着，锁几个月等她生了娃再放，稳靠点，可是大壮兄弟因为喜欢那女子，不愿意委屈她，就只想着对她好，结果那女子没到三个月就跑了。村里人帮忙找了好几个月都没有找回来，还去过那女子的娘家也没有找到。所以村里人都怕了，怕都这样搞得人财两空，所以后来凡是从外地买回来的媳妇儿，一律都要锁着关着，等生了儿子才放开。”

李春花还告诉依然，黎家只有黎大壮这样一个独子，连女儿也没有一个，他们给儿子凑够这笔彩礼钱很不容易。

黎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根本娶不起当地媳妇。黎大壮的祖母就是从外地买回的弱智，生下黎大壮的父亲幸好不算太傻。可是因为贫穷，黎父小时候生了病得不到及时治疗，发高烧烧得眼睛瞎了耳朵也不好使了，长大后更加娶不到媳妇，只好又从外地买了个侏儒回来，生下了又矮又糙的黎大壮。

眼瞎耳背的残疾人父亲和侏儒母亲奋斗一辈子，好不容易攒够了一万多元，从西南山区为黎大壮买回来那姑娘。没想到那姑娘瞅机会跑了，黎家人财两空。

没有办法，只好重新攒钱。

一个逃难路过的老汉在黎家躲灾躲了几个月，教了些看风水算八字的伎俩给黎父，其实说到底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但这个在贫穷落后的地方尤其吃香，逢场赶集的黎父就去忽悠人，重新攒钱，准备为黎大壮买媳妇儿。攒了几年，又攒下了几千元。眼看攒够钱的日子不远，可惜有一天赶集回家的路上，下了暴雨，引发山洪，黎父被山洪冲走了，尸骨都没有找到。

外地那些人贩子，很多了解村里的情况，弄到了女孩，就送到村里来。村里也有些人和人贩子勾结，从中牟利。所以近几年黎家村的买卖人口问题越演越烈。

“他们怕你逃跑，那么，黎大壮岂不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黎家还怎么传宗接代？他们也折腾不起了，所以，只好锁着你。”

李春花的话，让依然甚至对黎大壮家产生了几分同情，可是她也很同情那个逃跑了的姐姐，她还是个高中生呢，怎么能够嫁给那个黎大壮？

可是她呢？

她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想着她会去找侨生哥哥，而且一定能够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