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哥郎娜妹
黎大壮从外面回来,看见依然正在灶前烧火做饭。
她好像已经认命了,安安静静地干着家务,洗衣做饭,伺候男人。这就是驯服成功的表现,这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不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经过了整整一个秋冬季节的磨合,在李春花母女的帮助下,依然已经学会了一些当地语言,能够和黎大壮作一些简单沟通。
依然看见黎大壮回来,忙站起身,接过黎大壮的斗笠和蓑衣,挂在墙上。
“大壮叔,俉等一等,饭就好!”依然的话是四川话夹杂着黎家方言。
“俉啷阿叔爷?俉叫阿哥郎!”
依然看黎大壮撅着嘴,表示他生气了。一个中年糙汉,像小女孩一样撅嘴表示生气,颇有些滑稽可笑,也有些天真可爱。
依然差不多听懂了,黎大壮是不满意她叫他叔叔,他想做依然的哥哥。这个要求他已经提了好多次了。依然想,我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和你纠缠,也为了取得黎大壮的好感,就顺从地叫了一声“哥郎”。
黎大壮立刻笑了,脸上的皱纹好像盛开在秋风中的一朵金丝菊,衬托出天高云淡。
对着依然高兴地叫了好几声“娜妹”。
依然盛了一碗粥,递给黎大壮,叫了声:“哥郎,恰饭耶!”
黎大壮高兴得手舞足蹈,坐下来就开始狼吞虎咽。
依然自己也盛半碗吃了。
吃完饭,黎大壮把碗往桌子上一推,望着依然傻笑一阵,然后站起身来,他的眼中燃烧着一团火,这让依然很是害怕。她盼望着李春花和黎三姑赶快来到,也很想逃出门去,找李春花和黎三姑,又担心惹恼了这糙汉,再把她锁起来。
黎老太走后,因为家里没人煮饭,依然又反复表示不逃跑,黎大壮就把她放出来了。不过还用一根两尺长的铁链锁着她双脚,避免她逃跑。这样戴着脚镣是跑不动的,最多只能在房间里走动,出去的话也只能在村道上走走,非常困难。
黎老太临走时,揪着黎大壮的耳朵说,千万不能放开依然,一定要锁好铁链锁好门,不然这个媳妇儿跑了,就再也没钱买了。
黎大壮一边牢记母亲的话,一边抵不住依然的哀求,在他,也是煎熬得很。
这几个月以来,家里没有其他人,只剩下她和黎大壮孤男寡女,她一直担心着黎大壮会这样,好在一个冬天他都安安静静的。现在,春天来了,他身上的动物属性大概是苏醒了,这几天依然都觉得他的眼神不对劲。
说时迟那时快,黎大壮已经扑过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依然的肩膀,双手在依然身上乱抓乱挠,还试图解开她的衣服纽扣。
依然一脚踹过去,正踹中了黎大壮的膝盖。
黎大壮吃痛,松开了手,对着依然哇哇大叫,说的话依然全然不懂。
依然用手指了指墙上黎老头的遗像。
黎大壮愣了一下,随即又扑上来……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口一暗,闯进一个人来,用当地方言哇啦哇啦说着什么,依然一看,正是黎三姑。
黎三姑和依然年龄相仿,已经处成了朋友。依然出不了门,黎三姑是自由的,她可以来看依然。李春花受黎老太和族长也就是她公公之托,协助黎大壮看守依然,照顾依然,所以也不阻止女儿和依然来往。
依然见黎三姑来到,如遇救星,急忙跑过去拉住黎三姑哭起来。
黎大壮一时遏止了兽性,站在那儿低着头搓着手,大概毕竟黎三姑是他晚辈,不好当着她的面发作。
依然竭力忍住了悲苦,稳了稳心神,让黎三姑告诉黎大壮,必须答应她三个条件,否则就一头碰死。
一、她不是不能嫁给黎大壮,但要依从依然家乡的习惯,拜堂之前不能越轨。
二、解除脚镣。
三、从此以后,每天晚上让黎三姑来陪她睡觉。
黎大壮表示,他不能答应她三个条件,最多两个。
依然问答应她哪两个,她还以为不答应的是第一个,没想到黎大壮说是第二个,不能解开脚镣。
依然想了想,不解开就不解开,要锁着就锁着吧,就同意了。
自从黎大壮让依然下河沐浴换上黎家服饰以后,依然就俨然变成了一个黎家女孩,满头满身繁琐的银饰,走起路来窸窸窣窣,只要一行动,就被人听见去向。依然忽然觉得,之所以黎家女子要戴这么多银饰,完全可能是因为她们大多数是从外地买来的,这是为了控制她们。
黎大壮既解除了她的锁链,只让她戴着脚镣,也就是多给了她一点自由。她至少可以走动,吃饭穿衣,上厕所,她是自由的。天气稍微暖和一点,也可以去回水沱洗澡,不过每次都有人陪同,况且黎大壮也不会解开她的脚镣。她想过逃跑,但她知道,如果逃跑不成功,被抓回来,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虐待,那还不如不跑!
“我一定要跑出去!一定!而且要计划周密,一举成功,不能失败!我一定办到!”
她觉得黎老太难对付,她就像一只老狐狸,时时刻刻用一双混浊但阴险狡诈的眼睛盯着她,有时依然觉得,这座简陋的农家小屋里,到处都是黎老太的眼睛。但黎大壮更憨实一些,更好对付一些。依然想,要是黎老太没走,说不定现在连铁链门锁还没打开呢。从这个意义上说,黎老太的母亲病得正好,正是时候!要跑,就要趁黎老太回家之前!
为了住得舒适一些,依然把自己那间小屋打扫了一下,把被子褥子都洗了洗晒了晒,甚至打扫了黎大壮和黎老太的房间。她的这个举动,看起来还真是准备留下来过日子的样子。黎大壮对她的信任又增加了几分。
有一天,黎三姑忽然跑进来,一进来就哭了,拉着依然就往外走。
依然跟着黎三姑,来到她的家里,看到李春花正在床上苦苦挣扎,大呼小叫,痛得死去活来,原来,她要生孩子了。
李春花已有六个孩子,除了三姑是个女孩,其余都是男孩。
黎三姑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三个弟弟,大的哥哥差不多已经到了黎家人婚配的年龄,小的弟弟才几岁。可是老黎家还想要儿子,他们希望有六个儿子,这叫六六大顺。
李春花年近四十,已属高龄产妇,生产很困难。黎家村的人也没有送医院的习惯,甚至不叫村里的赤脚医生看看,他们都是随便叫一个村里的妇女,帮忙剪剪脐带,洗洗新生儿而已。这样很大程度增加了女性生产的风险,有很多高龄和低龄产妇因此而送了命。
饶是李春花颇有经验,甚至可以为别人接生,抵不住胎位不正,难产是难免的。这不,发动了已经两天一夜,还是生不下来。
接生婆是个六十几岁的老妇人,看起来比黎大壮的母亲还老,也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
一阵剧痛袭来,李春花大叫一声,晕了过去。接生的老妇人大叫黎庆壮,让他过去掐人中,原因是她自己年老力衰,掐不醒。
黎庆壮飞奔而至,伸出拇指,那拇指上有着一寸来长的乌黑指甲,像两个刀片。他用那刀片使劲一刮,李春花哇啦一声大叫,下面血流如注,婴儿哗啦一声滑了出来。
李春花再次晕了过去,人中上留下一条血痕,是黎庆壮掐的。
依然看见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掉到木盆里,好像还微微颤动。
依然和黎三姑站在那儿,吓得目瞪口呆,浑身颤抖。
直到接生婆让黎三姑给她倒一倒热水,说是要给婴儿洗澡,两人这才醒悟过来。
这时黎三姑的奶奶,一个也是差不多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在门口伸头进来问:“生了个啥?”(为了读者方便,作者以现代汉语普通话记录)
接生婆说:“生的丫……”
老黎婆刚听见一个“丫”字,已知不如她的意,怒气冲冲地说:“扔了!”
接生婆说:“这……”
老黎婆不愿为难接生婆,一步跨进来,提起床边一只烘笼儿。烘笼儿里满满都是红红的炭火,这是给产妇取暖用的。
老黎婆提起烘笼儿,倒转过来,哗啦一声,把里面的炭火兜底倾倒在木盆里,那个尚在衣包里未完全脱出来的婴儿,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叽”的一声,也被活活烧死!盆里冒出一缕青烟,似乎还夹杂着一些肉香。
黎庆壮进来,把木盆端出去了。
床上已经被李春花的鲜血染红,他们端来半碗又黑又黏的汤药,让李春花喝了。说也奇怪,那汤药疗效奇好,过不多久,血就止住了,李春花昏睡过去,脸上苍白,呼吸平稳。
依然是学过医的人,她对于这个偏僻山村的人,他们的一切她都不太看得下去,唯一对他们的医术颇为佩服。
上一次她因为饥饿过度之后忽然暴饮暴食,坏了肠胃,上吐下泻,喝了那个黎大夫的汤药后,很快就好了,现在又看见他顺利治好了李春花,心里真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依然就找个时机,向黎大夫请教。
黎大夫也算是村里的文化人,他虽然不会说汉话,但会写汉字,上次以文字答复依然的疑问,写的那张错别字连篇的条子,就是他的杰作。
依然就采用文字交流的方法,向他讨教。后来她的着作中,有一章介绍黎家人治疗产后大出血的内容,加上她的一些研究,很有实效。
依然身上的疮疖也好了。原来,小河水里包含一些矿物质,尤其是有少量的硫磺,用这个东西洗澡对疮疖的治疗非常有效。这些也都写进了她的着作。
经过休养的依然,身体健康,精神焕发。她穿着黎大壮为她弄来的黎家服饰,银饰闪闪发亮,环佩叮当,除了脚上的镣铐和不会他们的方言,俨然一个美丽的黎家少女。
她拖着脚镣走在乡村道路上,村里的人都亲切地和她打招呼。她也有时给他们指出一些治疗头痛脑热的方子,经黎大夫检验,基本合理,他们用了,也有疗效。村人都越来越接纳她,信任她,黎大壮也对她越来越信任了,娜妹娜妹不离口,叫得越发亲热。
黎大夫甚至和她互相探讨医术,有收她为徒弟的打算。
依然想,如果不逼着她嫁给黎大壮,这个和她父亲年龄相仿的糙汉,这个青山绿水的地方,未必不可以待下去。
可是,黎家母子不可能不逼她成亲,他们花掉毕生积蓄,不是为了给村里买回一个医生,更不是为了买回一个女儿,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生儿育女的媳妇儿。
黎老太回了她在外省的娘家,久久不回。原来,她那年近八旬的老母亲,因为思念女儿成疾,已经病入膏肓。只因当年贪图钱财,卖了女儿,心有所愧,不见女儿断不了气,这才一连给女儿去了好几封信,前几封黎老太都没有收到,直到李春花的公公去赶集,邮递员因为认识他,看见信封上的地址是黎家村,这才让他把信带了回来。
黎老太一听黎大夫给她念信,上面说已经来了五六封信,问黎老太为什么不回信也不回去,老母亲因此拖着,治不好也死不了,就难过得不能自已。
黎老太回家后,母亲拉着她的手,立刻气绝身亡。
四十年了,她们母女这是见第二次面,距离第一次的见面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按照黎老太娘家的规矩,要给母亲念七守坟。念七守坟就是在坟前念七七四十九天的经。做完这一切后,黎老太因为心中愧疚,不愿离开,她打算为母亲尽最大的孝道,守满一年的灵。心想到那时回去,就可以为大壮和依然举行仪式,拜堂成亲,然后就抱孙子,养老享福。
这就是黎老太一去不回的原因。
等黎大壮辗转收到母亲的信,已经是年底了,他和依然相安无事地生活,黎大壮高兴得很,让黎大夫代笔,给母亲回了信,说依然已经答应安心和他过一辈子,让母亲放心。
黎老太信以为真,也就暂不作回归打算。逢人就夸说她儿子是如何如何的了不起,能够征服从外面买来的媳妇儿。
依然知道了黎老太暂时不回,开始积极实施她的自救计划。
首先,她希望找到她的包袱。虽然不一定在黎家,但哪怕有一线希望,也不愿放过,里面毕竟有她太重要的东西。
依然为黎老太打扫房间,无意间发现了她床褥下面有一个物件,黑魆魆的一团,吊在那儿。她心中疑惑,趴在地上,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书包,被系挂在床梁下。依然不得不佩服他们,这种藏东西的方法真好,从上到下都不容易被发现。黎老太走后,依然不止一次进来为她打扫卫生,都没有发现,要不是这次想为她翻晒一下床褥,也是发现不了。
依然拉开稻草编织的床褥,看见书包的背带系在床梁上。依然就解开系带,拿出书包,发现她的东西除了那些现金,其他的都还在。
她抽出那张画,抱在胸前,眼泪像下雨一样,扑簌簌地流下来,瞬间打湿了衣襟。
依然想立即拿走自己的东西,转念一想,那样会被黎大壮发现,弄不好又会把她锁起来,那样的话,要重新取得他的信任,恐怕就难了。
她不敢轻举妄动。
想了半天,觉得还是应该拿走,不然,到时候逃走的时候,怕找不到机会。
依然想了想,把里面的东西全拿出来,然后绾了两把稻草,塞进包里,这样,看起来书包仍然鼓鼓囊囊的,好像东西还在里面。
她把那件绿色碎花布衣裳拆了,重新缝成一个书包,把自己的书和画,装在里面,拿到自己房间里藏起来。
她想,现在,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寻找机会逃走了。黎老太不在,黎大壮头脑简单,似乎好对付一些,但黎大壮绝对比黎老太跑得快,抓住自己却更容易,何况还有全村人,他们也都会帮着黎大壮的。
黎大壮出去干农活了,只剩下依然一人在家,李春花来了。
依然很吃惊,李春花生产后不过十来天,怎么不好好休息,到处乱跑?依然记得,父亲的医书上说,生产后要休息四十二天,身体才能恢复。不过,她又想,养母缪春香,每次生孩子过后,也不休息几天的,农村人哪能讲究那些。
李春花一进门,抱着依然就哭了。
说是堂嫂,其实李春花的年龄,和依然的两个养母,缪春香和邓秀云都差不多。依然一开始叫她婶子的,后来李春花要求依然按黎家辈分叫她嫂子,依然也就依了,她才不想和谁纠缠这些无聊的问题。
“妹噎……妹,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噎,你不可能嫁给黎大壮,你要逃走,噎……噎……现在你还想逃走吗?我噎……可以帮噎你!噎!”
李春花哭得泪人一般,抽抽搭搭地说出来的一番话,惊得依然下巴差点掉在地上。以前,李春花总是劝依然认命,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呢?
曾经过往,这几个月的相处,李春花对依然是不错,但是,依然知道,她都是受黎家母子之托,想感化自己,让自己安心做黎大壮媳妇儿,现在,她反来劝自己逃跑!就算依然真想逃跑,她也不能听李春花的,因为,她完全可能是来试探自己。
可是,李春花接下来的一番话,又让依然改变了看法。
李春花说:“你也看见了,他们是怎样对我,对我的孩子的!我奔生奔死,生下来的亲骨肉,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他们一看不是他们想要的,一盆炭火就烧了!这里真是人间地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还那么年轻,你还是走吧!”
依然听她这样说,倒有些信她了。任谁看见那一幕,都会受不了,况且那个婴儿还是这位母亲九死一生生下来的。
见依然不表态,李春花说:“你怎么了?难道你真愿意做黎大壮的娜妹?他……他可是像你父亲那样大的岁数了!”
“不!”
依然大叫一声,跑到房中,把门从里面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