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母女相依
无论十五岁的佟依然脑洞如何大,脑细胞如何活跃,她也绝想不到她不但是义母的亲生女儿,而且是义母的私生女儿!
这比当初忽然知道她不是缪春香的亲生女儿还要让她震惊。
也许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所谓“私生女”“私生子”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如今,我们的法律都允许非婚生育了,而且非婚生子女还享有与婚生子女同样的权利。在四川,非婚生子女还可以堂而皇之地登记上户口,堂而皇之地在外祖父的户口簿上占一席之地,成为合法的家庭成员。那些条件好的富家女子,都声声入耳地叫嚣着要未婚生育,去父留子。或者要买精生育,试管生育。好像这样特别另类,特别时尚。好像这就是女权,就是女性地位提高的表现。他们说,这样就避免了婆媳矛盾,夫妻矛盾,可以给孩子更和睦的成长环境,让孩子获得更完美的人生。
可是,请你看看佟依然!
请你想想佟依然洒满泪水荆棘丛生的人生之路。
别跟我说佟依然是上个世纪的事情,那也不过才几十年。
仅仅是几十年间,难道我们的道德观念,是非观念,就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幸读到本章节的读者,也许要批评我了,写的什么狗屁故事!这个世界上那么多可敬可爱的角色,为什么不写,却去写这样一个私生女,一个来历不明的小角色,而且是个浑身是毛病的小角色的故事,斥责作者肯定是三观有问题,甚至怪我瞎编,浪费大家的时间。可是,一个人,他有机会和权力,选择自己的出生吗?因为出身不够高贵,就不配成为主角吗?
佟依然在泥泞坎坷的乡间小路上飞奔,慌不择路,落荒而逃。她也不知道她在逃避什么,将要逃向哪里!只是毫无目的地,下意识地,跑!跑!跑!她只有一个念头,跑!似乎跑走了,就可以甩掉这一切的难堪和尴尬!
她只觉得头上有一块巨石压着,心中有一股闷气冲撞,好像有一颗炸弹立刻要爆炸。她觉得自己要被压碎了,要窒息了,要爆炸了。唯有跑,不停止地跑,任耳边的寒风呼呼响着,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颊,才能平衡一点点,释放一点点,使她不至于立即炸裂。
佟湘、缪春香和缪致远在后面紧追不舍,他们担心佟依然会做出什么傻事。
终于,佟依然跑到了龙凤湖边,停了下来。她望着湖水发呆,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湖水仍旧碧蓝碧蓝的,倒映着天空和云彩,以及对面的山影。
天啊!为什么你容不下我?你容不下我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上?
佟依然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里啪嗒啪嗒地滴落出来。
群山静默,湖水波澜不惊。
好像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只是宽容地拥抱着悲痛欲绝的佟依然,接收她无穷无尽奔流的泪水。
大自然是如此的从容淡定,她永远以这样一副波澜不惊,深不可测的模样,看着这世间一切,她不改变任何事情的走向,也不提前告诉你答案,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山坡上的树木大多数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像一个个失去了生机的老人,树林间再也不见那些活蹦乱跳的小兽物。山脚下的一丛绿竹,依然像往昔一样青翠欲滴。
看到这丛绿竹,佟依然立刻想起了几年前父亲丰云带着她和姐姐姐来这里扫墓的情景。
她知道,那绿竹丛中,埋葬着她的母亲。
可是如今人们又说,佟湘是她的母亲,是她的生母。
什么是母亲?她佟依然好像有许多母亲!对于母亲这个概念,她糊涂了。缪春香说自己是她佟依然的母亲,缪春香却让她感到害怕;邓秀云说自己是她佟依然的母亲,邓秀云却只是让她感觉阴险;黎大壮的妈也说自己是她佟依然的母亲,但黎老太对她是那么无情。而佟湘呢,在依然的印象里,她是温柔的,是慈爱的。可是——可是,要说自己是她生的,这让依然不能相信!
人只能出生一回,人的生母只能有一个,如果自己是佟湘所生,那么,这黄土堆下的人呢?
母亲啊!
她佟依然有这样多的母亲,可是她佟依然得到了什么样的母爱呢?
难道,母亲就是她们那样的吗?
现在,那些母亲都渐行渐远了,面前只剩下了这堆黄土!
依然坐在黄土堆前,双目呆滞,两眼空洞。
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土。那泥土尚未解冻,还很硬很硬,她的指甲抠断了,鲜血流了出来,把那抠出的泥土和草根也都染红了,她也浑然不知。
佟湘早已来到了她面前,看见依然这个样子,她又难过又心疼。她很想冲过去抱住她,亲她,爱抚她,拉住她,请求她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但她不敢,怕激起她反感,做出什么令人后悔的事情。
过了很久,看依然始终没有其他反应,佟湘试着劝说:“依然,你别难过,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这都是妈妈不好......”
依然还是蹲坐在那儿,姿势没变,动作也没变,好像根本没看见佟湘站在她面前似的。
过了好久好久,佟湘叹了口气,也蹲坐了下来,伸手抓住了依然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脸颊上。
依然抬头,这才发现佟湘蹲在她面前。
不知怎么,依然忽然觉得佟湘也是那么面目可憎!
“你,你究竟是叫佟湘还是叫缪冬香?”
“我就是缪冬香,也叫佟湘!”
“那么,这堆黄土里,埋葬的是谁?”
缪致远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依然的胳膊,往上一提,依然不由自主地被舅舅提得站了起来。
现在,好像只有这个舅舅是真的了!
这个舅舅虽然不太熟悉,但印象中,每次见面,舅舅对她不错!依然也从小习惯于遵从舅舅的命令。
“佟湘?哈哈哈!佟湘不就是冬香吗?”依然笑得眼泪横流,“你真是会取名字!不过,你是缪冬香吗?你不是!你不会是缪冬香,缪冬香已经死了,她就在这黄土堆里!”
佟湘听了依然的话,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依然故意把头别过去,冷眼看着。她觉得佟湘在演戏,表演给她看。
假!这个人连名字都是假的,她的表演也假!
“依然,这件事不怪你妈妈,都是我干的,你要怪就怪我好了!我索性都告诉你,这黄土堆里埋葬的,只是几件衣服,是我给你妈妈修的一个衣冠冢,你如果不信,我们可以把它刨开来看!看是人骨头还是衣服!你妈妈确实还活着!也是你们母女缘分未尽,老天可怜见你们,让你们母女重逢!你不信她们总该信我吧?我骗你有啥好处?我认一个假妹妹干嘛?你什么都不信,认为我们口说无凭,但这几个月你妈妈对你的感情,总是真的吧?啊?别钻牛角尖了,好吗?”
“那么,她当年为什么要抛下我自己跑了?”依然质问道。
她只顾发泄自己的怨气,不顾佟湘已经在一旁泣不成声。
“你要相信,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为了大家都好!”缪致远说。
“为了我好?为了大家好?——为了你们自己好,我信!说是为了我好,我不信!一个人生下一个娃,顺手把娃扔了,任她自生自灭,自己一个人跑去城里过贵妇生活,这是为了那娃子好?哈哈哈!别逗了!哈哈哈……说到底,你们都是一群小人!你们都是一群骗子!你们这群可恨的骗子!”佟依然情绪激动地喊道。
“啪!”
一声脆响,缪春香抢上一步,一巴掌甩在依然脸上,并厉声骂道:“骗子?你才是个骗子!不!你更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不管咋样说,老娘我抚养你那么多年,没有我你也长不大!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今天我就教训教训你!”
缪春香的暴怒,倒让依然彻底闭了嘴,她摸了一下腮帮子,气鼓鼓地瞪着大家。
那腮帮子火辣辣地痛!四个指印瞬间清晰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你!哎呀姐!你咋地又打依然?你不能这样做,这是我的娃子,姐!”
佟湘一把拉住缪春香的手。
“哎哟哟!你女儿?你女儿咋啦?你女儿我也打得!我还养了她十几年呢!什么叫‘又’打她,你意思是我给你养这十几年,虐待她了?你不用跟我强调这是你女儿!我不会抢你的!这真是的!我是欠你们的还是差你们的?”
缪春香恶狠狠地骂着。佟湘的话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她内心的委屈也无处发泄,这会儿趁机一股脑儿的发泄出来。
“你给我养孩子?那也不是我愿意给你养呀!是你们合谋骗走我的孩子!害得我走投无路……而且,你把孩子养好了吗?是你把她卖给易家,逼她去做童养媳!是你搞得她走投无路,不得不离家出走!你知道佟依然离开易家后都经历过啥子吗?要不是遇上我和老头子,这孩子早毁了!我们今天都看不到她了!缪春香,我问问你,你那么多孩子你都能养活,你就差我这孩子一口吃的?你告诉我,你应该这样对她吗?就算你不愿意,就算你自己有孩子,有很多,不缺这一个,你这不是造孽呀?”
佟湘口不择言地一通输出,说着说着,竟哭起来。当初,她决定来龙凤湖的时候,原本不打算提这些话题,最好一辈子都别提!可是,是缪春香那一巴掌,让她忍不了,她气得都快发疯了。
以前,姐姐无论如何虐待依然,那都过去了,现在,当着她这个母亲的面,姐姐又来这样又打又骂,她简直忍无可忍,这一巴掌不等于是打在她佟湘的脸上吗!
看见母亲和姨妈吵起来,依然吓得不敢哭了,她站在那儿,手足无措,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种种不堪的经历,满腔的委屈,满腹的冤情,都化作泪水,滴滴答答,如一阵暴雨,无声地洒落。
“大姐!幺妹!”缪致远看她们姐妹吵起来,拉拉这个,劝劝那个,可是一个也劝不住拉不住!这可怎么办啊!
“两位姐姐!你们能不能听我说一句!听我说一句行不行?啊?总的来说,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我们那样做,都是为了一家人好!不那样做,依然能活下来吗?还有幺妹你,你能活下来吗?当年不是现在,那些造反派发誓要……怎么说的来着?对,‘砸烂整个旧世界,打倒一切坏分子’,他们是说说了事吗?还有村里那些守着老规矩冥顽不灵的人,他们会放过你们母女?妹妹,别自欺欺人了,没有我和姐夫救你们,对,还有姐姐!你们早死了!哪还有今天的母女相认,母慈女孝呢?”
缪致远的话一出,他们都愣住了。
缪致远顿了一下,又说:“今天,我索性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吧,免得你们自以为是。不错,这一切都是我和姐夫做的。当年,是姐夫发了恻隐之心,不忍心害死一条命!姐夫说,他是医生,医生是救命的,不是害命的,所以他偷偷改了方子,把堕胎药改成保胎药,这样依然才顺利来到这个世界!为了保护妹妹你,还有外甥女依然你,我把冬香你藏在最深最深的院子里,好吃好喝供着,对外还要满口谎言地欺瞒,瞒天过海才熬到妹妹你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一天!可怜我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做这一切,你们为我想过吗?那一天,我看妹妹你快要生了,既不知道该怎么为你接生,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你和孩子!毕竟孩子生下来,她要哭闹,要长大,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只好找姐夫来商量。后来,姐夫说,大姐也快要生了,不如抱回去,和大姐的孩子一起,算作双胞胎!就是这么回事!姐姐,妹妹,不这样,你们能逃过那一劫不?你母女俩不被村民打死,也会被族人浸猪笼,还记得那个通匪首的邹家寡妇吗?不就是因为那个被侮辱而死,死无葬身之地吗?大姐,你也不用怨恨,说我们当初不给你言明,瞒着你,那都不是姐夫的主意,是我的主意。我了解你,你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告诉你是冬香的娃子,怕你不接受……是我让姐夫给你说是路上捡的……我们这样做,都是当时的情况逼的!姐姐,妹妹,哦,还有外甥女依然,你们想想,没有我们,事情能圆满解决不?就算是今天,除了这个法子,你们能拿出别的什么更好的法子不?”
缪春香也委屈起来:“我们有啥子功劳哦!我们都是坏人,都是自作多情!自寻烦恼!我算看透了,你们谁体谅过我的困难!七八个娃,七八张嘴一天三顿问我要吃,我去哪里拿东西来给他们吃!我一年累到头,连那几天也不得歇一歇,坐月子还下田干活,弄得四十岁就一身病痛!我……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没苦劳也有疲劳吧?啊?”
缪春香越说越委屈,竟也放声痛哭起来。
亲舅舅的一番话,让依然也明白了:这一切,确实有许多不得已,同时也明白了养母兼姨妈缪春香,她是多么不容易!看缪春香哭得伤心,她抹了抹眼泪,走过去扶住缪春香的肩膀,牵起衣角为缪春香擦着满脸纵横交错的眼泪。
“姨妈,你别哭了!我没有怪你,我一直记着你的恩情的!”
缪春香情绪更加崩溃,反手抱住依然,和依然两人相拥相依,泣不成声,泪水滂沱。
到了此时,缪致远和佟湘,真不好再说什么了。
等缪春香哭够了,渐渐止息了哭声,只剩偶尔一声两声的抽泣。
懂事的依然拥着缪春香,说:“姨妈,别难过了,将来我大了,不管我过得咋样,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少了你的,我能吃干的,就不会让你喝稀的!你放心吧!”
一面说,一面拥着缪春香往回走。
见她们言归于好,佟湘和缪致远急忙紧紧跟上。
他们回到缪家大院,商量了一下依然的未来。
自然,佟湘,也就是缪冬香,坚持要把依然带进城里读书。不久前,有关方面已经给依然办理了临时户口,使她能够名正言顺地在城里上学。
佟湘自己的户口也还在缪致远家,这十几年了,因为并没有得到妹妹死亡的确凿信息,毕竟俗话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缪致远并未见到妹妹的尸体,也不能确定她就是不在了,所以并未注销她的户籍。
于是他们决定,年后就去村上开证明,以佟湘和靳老结婚的名义,把佟湘也就是缪冬香的户籍迁到城里,然后再以女儿的名义迁入依然的户口。
那些年农转非不是容易办的,但是,有了靳老这位老革命老干部的关系,这都不是问题。人家靳老吧,当年以命相搏打下了天下,几十年没提过一点特殊要求,就这一次,有关方面还是要给面子的。
依然是个冰雪聪明的人,也是从小温顺听话惯了的,她当时之所以表现得那么激动亢奋,也是因为事情太过突然,后来她冷静下来,慢慢也就接受了事实。
她连缪春香都能原谅,能理解,佟湘对她的好她岂能不知,她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对她大吼大叫,伤她的心。
晚上,缪致远的妻子拿出龙凤湖特产——灶台上挂的老腊肉,煮烂了招待大姑小姑和外甥女,一家人终于和睦地吃了一顿团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