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生的希望

等到庄白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里了。窦县小镇子上的医院说是医院，其实比一个小诊所也大不了多少，一间还没有篮球场大的屋子里摆满了三排整齐的病床，以及靠着墙边数不清的木板凳。

刚入春的季节，还有些余寒未去。屋子里虽然挤满了床位，和人群，但躺在病床上的庄白依旧能感到一丝清冽的凉意从四周传来。

拥挤的房间内密密麻麻陈列的一切，这就是这家小医院里所有的病号了，全都堆积在大厅里，也没有第二层。只有一位老医生就坐在门口处一个用白布围起来的小空间里给新来的医患们挨个问诊。

那用来隔开人群的白布早就被不同人的手摸成黑灰色，每天到这里问诊的人不计其数，村里几十户人家，全靠这一个老医生。

从庄白这里朝门外看去，可以看到一条长龙的队伍，一直延伸到门外面的马路上去，整条街道被堵的水泄不通。这个时候来看病的大多都是孩子，正值春天感冒发病的高峰期。

“大家按顺序排队！不要挤，站好一排，挨个来！保持安静！“门口还有两个小护士正在尽力将门外蜂拥的队伍组织成一条粗粗的线来，两位小护士看起来年纪都不是很大，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老师父，快给我家孩子看看吧！都已经咳嗽三天了！“一个臃肿的胖妇女正拉着一个还留着鼻涕泡泡的小男孩用自己的身躯不断的挤开前方的人群，推搡间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被人群中无意间飞来的巴掌和胳膊肘打在脸上，但那胖女人依旧无所畏惧的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小男孩，往前一边推搡着一边大声喊着。

“别挤了，上后面自己排去！“周围的人群骂声四起，人人都想快一点排上号，让医生早点为自己看病，闹哄哄的一片谁也不服谁，刚组织好的队伍很快就被新来的村民打乱阵型，再一次回到乱糟糟的一团。

两个小护士已经忙的焦头烂额，一边要照顾外面哄乱的队伍，一边还要竖起耳朵听屋内的一些患者有没有喊换药，偶尔还要分出心来给老医师去拿一些药。

更别说患者大多数都是些孩子，哭闹是免不了的。打了针吃了药，几个孩子就开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扯着嗓子拼命的大叫。

两个年轻护士的脸上写满了焦急，豆点大的汗珠如雨下。即便是在这么冷的天气，二人的后背还是汗湿了一大片。尤其是遇到一些不讲理的人，偶尔还会遭到他们的无端谩骂。

她们最害怕的就是遇到那种不讲理的患者，往地上一躺，脾气上来了牛都拉不走。

“先给我看看吧！都吐血了已经！“四周还在不断的此起彼伏响起各种声音，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紧蹙着眉头。

“先给我看，我都排了快一小时了都！该到我了吧！“一个中年男人甩着腰间的钥匙串，一脸不耐烦的指着年轻的护士怒斥着。

“安静，安静！“其中一位年轻的护士实在没办法，只能用尽全力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可是不管年轻的护士怎么安抚人群，外面的人群依旧是闹哄哄的一片，不断有更多的声音冒出来。吵的庄白脑袋一片空白。

这两个小姑娘为了生活，还真不容易，真难为她们每天都要面对这么多人。如果能多一个人来帮一下都好，哪怕就多一个也行。

不过这时候庄白根本无暇管这些，他只是忍不住去想这些东西，他总是喜欢做个善良的人。

“自己都这副样子了，还有心情担心别人？“一道温和的声音将庄白飘远的视线重新拉回。

听到熟悉的声音，庄白回过头来一看，才发现是陈美念正提着一个盒饭在自己的病床边款款坐下，依旧是那身旗袍打扮，珍珠项链羽毛扇，踩着一对小高跟样样不落。

身材上更是没得挑，典型的梨型身材，该有肉的地方有肉，该瘦的地方盈盈一握。从陈美念走进来这医馆的时候，周围嘈杂的人群都要安静上几分，惹得不少男人纷纷侧目。

见到来者，庄白苦笑一声。若是放在以前，被陈美念这么近距离看着，自己肯定多多少少会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美女谁不爱呢，更何况是陈美念这种大美人。

不过刚发生那些事情，自己才刚失去了自己的挚爱，庄白哪里还有心情想这些。此时他心里已经万念俱灰。

他之所以还能如此平静的躺在这张病床上，也是因为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就算是进局子，被枪毙都无所谓了。

他，庄白，已经不想活了。

“我这会不应该在警局里吗？“

“嘘，可不能在这说这个，这么多人呢。“陈美念连忙弯腰用手捂住庄白的嘴，朝着庄白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一对温柔的眉眼距离庄白更近了些，二人的脸几乎要贴在一起。

就在陈美念弯腰的时候，身上的旗袍裹的更紧了些，引来不少不善的目光。在这间拥挤的医馆里，陈美念的一身光鲜亮丽行头本就很引人注目，再加上这件紧身的旗袍，更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

这小子艳福可真不浅，长的跟个土猴子一样，居然能有这么漂亮的妞稀罕。庄白的待遇羡慕死周围的一群男人了。

“我可是刚杀了你亲哥，还有那老头子，是你爹？还差点杀了你老公。“庄白一脸平静的继续述说着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杀人这些事会不会有人发现。

他只是不明白眼前这女人为什么非要粘着自己，自己刚杀的那两人可都是她的血亲。就像他也不明白那天自己去找陈二石要说法的时候，这娇气娘们明明走不惯乡间泥地，可非要踩着高跟鞋跟自己过来。

“你可小点声吧，周围人都看着呢。我把你从这件事脱身出来可费了不少功夫。“见庄白一副不怕死的样子，陈美念暗底下狠狠得掐了庄白手臂一把。

陈美念哪里知道那些投来的目光里，至少有八成都在自己身上，对于他们在交谈什么，那些男人根本就不在乎。至于他们那点音量，还没门口那几个哭喊的孩子声音大。

好在庄白吃痛，这才不吭声了。

“先吃饭，吃饭。吃完饭跟你说件事。“陈美念将热好的盒饭拆开一把塞进了庄白的手中。

庄白现在根本吃不进去东西，哪里还有心情吃饭。一双筷子被陈美念强行按在自己的手心上，很快就掉落在被单上。

见庄白这副样子，陈美念叹了口气。为了救下庄白，正如自己说的那样，自己花费了不少人力财力才打点好一切，那几具尸体都已经被处理的干干净净。

至于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丈夫陈建国还有陈二石，也早被自己找了个由头塞到了苏城生活去了。本来他还以为会有多费劲，结果那两个草包一听到自己对桂芬的致死行为是要坐牢，就被吓得屁颠屁颠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窦县。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情，重要吗？“庄白看着自己手中那盒饭，荤素混搭，几块晶莹剔透的红烧肉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明油，旁边还有梅干菜，豆角干，这些都是庄白平时最喜欢的菜。

什么时候这婆娘把自己了解的这么透彻了？明明自己有丈夫，却要对自己这么关心照顾，这算什么？

可惜他庄白这辈子都没法再对别人动心了。

“重要，非常重要。“陈美念连着说了两遍重要，也许这件事可以让庄白重新振作起来也不一定，但也许会让庄白现在的情况变得更糟糕也说不准。

很明显，陈美念当然是希望眼前这个男人在听到这件事后能振作起来，恢复到先前那副干劲满满的样子。

“比吴桂芬的死还重要吗？“庄白微微抬眸，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忧色的美妇人，眼神中一潭死水起了一层微澜，几乎不可见。

也许呢？虽然庄白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期待奇迹降临，期待桂芬能活过来吗？

“你还记得满月宴上，吴桂芬抱着的那个孩子吗？现在已经一岁多。现在就在窦县。“思虑再三后，陈美念还是决定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庄白，这可能也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孩子？可那个孩子不是夭折了吗？庄白明明记得那孩子是病死的，就死在这家医院里，当时自己也在场。

若是庄白不知道昨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可能还会高兴，那孩子还活着，桂芬还有延续，自己也有个念想。

可是现在看来，那孩子都未必是桂芬愿意生下来的。

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别的不知名男人生下了一个儿子，这都算什么事情。

“孩子爸是谁？“刚问出这个问题，庄白甚至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可笑，甚至是嘲讽。可现在庄白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在他看来这根本就笑不出来。

自己那么宝贵的一个人，居然生个孩子连孩子他爸都不知道是谁？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吴桂芬。

陈美念感觉到了庄白波动的情绪，此时庄白只是在强装镇定，双眼早已通红，布满了血丝。

原本陈美念还希望这个孩子能给庄白带来点活下去的希望，动力。

只要能让眼前这个心死如灰的男人活下去，就算是仇恨也好啊。

“告诉我，谁的孩子？“庄白一把紧紧抓住眼前的美艳女人，双手都因为激动的情绪而剧烈得颤抖着。

“如果是别人的孩子我就不会让那孩子假死，一直藏着偷偷养了。“陈美念一口气叹出，脸色复杂的看了眼已经红了双眼的庄白，她知道此时再隐瞒这些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索性就直说了。

那孩子是陈建国的种，如果不是因为那孩子身上留着陈建国的血，她陈美念也不会将那个孩子偷偷藏起来养到现在，虽然他们夫妻之间的婚烟并不美好，别说孩子了，甚至二人至今都没行过夫妻之实。

谁也想不到，她陈美念活到现在，都快奔三的人了，居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庄白说起来还是她陈美念遇到的第一个令她心动的男人。

如果有必要，那个意外降生的孩子也可以是她陈美念生的，就当做是他们之间的孩子养大，来继承她手上的这份产业。

“建国？“听到这个答案，庄白双目紧闭，躺倒下去，脑子一阵发蒙，久久不语。

陈二石啊，陈二石，你真不是个东西。庄白心中恨死了这个名字，从前二人关系有多好，现在就有多恨。

“陈姐！庄二来了！“从屋外走进来一个西装小弟模样的人，从大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大嗓门喊着，不一会那西装小弟就领着一个愣头青从拥挤的人群中挤了进来。

庄二！听到这个名字，庄白紧闭的双眼马上睁开来，强打起精神从床上坐了起来。自己还不能死！自己要是死了，弟弟该怎么办，他的事业可才刚刚起步。

一想到自己这个弟弟，庄白总是放心不下。尽管吴桂芬的孩子那次满岁宴上，这臭小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一身行头故意来气自己，什么大哥大，桑塔纳，样样不落下，整的跟个暴发户一样。

“哥！你咋啦哥！你没事吧？“见到躺在病床上一脸虚弱的庄白，庄二本来桀骜的表情瞬间拉下脸来，平时一双好狠斗恶的三角眼瞪得溜圆，几乎是飞扑过来在庄白的床边蹲下。

“慢点，你别压着你哥了！“庄二的突然飞扑过来的动作吓了一旁陈美念一跳，连忙闪到一边给这哥俩腾地。

虽然哥俩经常闹别扭，可看到庄白这副模样，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庄二心里一沉，他是真怕自己哥哥出什么事。

“没事，你哥我好好的呢，就感冒，小毛病。“庄白在脸上硬挤出来一个笑脸，强装作没事的样子，他不想让庄二多担心自己的情况。

“你别骗我了，谁家感冒感冒到病床上来的，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见庄白不说话，庄二扭头就问向一边的陈美念。

“陈姐，是不是有人欺负我哥！告诉我，我去干他我！“庄二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一副就要撸起袖子干架的样子。

“没事，放心吧你，你别老气你哥就不错了。“陈美念看着眼前这个咋呼呼的年轻人，翻了个漂亮的白眼，毫不客气的点了点庄二。

上回庄二那些气人的行头，还是在她这里借来的，别以为她陈美念不知道这件事。要是知道这庄二借这些东西是为了气庄白的，她才不会借给这混蛋呢。

“弟弟，你先跟邢哥出去替我买点菜，好久吃你做的饭了。“庄白拍了拍庄二的胳膊，示意自己这个弟弟跟着先前那个西装小弟先出去趟，好让自己和陈美念单独在这里问些事情。

“啊？我？我做饭不好吃啊！“庄二扯着嗓子回道，高亢的音量让一旁的陈美念忍不住捂住耳朵，内心一阵无语。

想吃我做的饭？我哪里做过饭？哥哥在说什么呢这是？庄二还在一旁犯嘀咕着，已经被一旁的西装男人连拖带拽的拉走了。

“是你喊他回来的？“看着庄二已经随人走远了，庄白才开口问道一旁的陈美念。

“放心吧，我没告诉他那些事情，不会影响他过日子的。“陈美念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无非就是怕自己干预太多，让庄二知道这些，背负那些不属于他的压力。

“你很聪明。“庄白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比自己都要大上三岁，在很多地方，陈美念都十分照顾自己，就像一个知心大姐姐一样。

就像这次，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弟弟庄二，自己可能真的就这样自寻短见去了。

“谢谢夸奖了，为了你小子，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呢，想想怎么报答我吧。“见庄白终于不再自寻短见，陈美念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我自己以前从来没注意过，原来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了解自己的女人，一直在默默关心我。“说这话的时候，庄白的眼睛正好对上陈美念的一双美目，恰巧陈美念也在认真听着自己讲。

这副场景好像在哪里遇见过一样。也许他们彼此在年轻几岁，真的可能会彼此爱上对方吧。

“如果。“陈美念想了想，还是决定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来。

“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还没有嫁人，你在遇到吴桂芬之前先遇到的是我，你会不会选择我。“

也许真的会吧，有这么一瞬间，庄白都有些觉得，其实他们两个挺合适的。

如果自己从来没遇到过吴桂芬，也许他和陈美念真的可以成为一对夫妻。

“陈夫人，可惜没有如果。“只是这话，庄白并没有直接说出口。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再有结果，二人的命运都已经既定。

“陈夫人，真难听呀。“听到陈夫人这三个字从庄白嘴里说出来，陈美念还从未觉得这三个字听上去像今天这般刺耳。

“庄白，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陈美念一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已经变得湿润，偷偷将脸别了过去，她不想让庄白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手里的那份产业也全都是她一个弱女子忙前忙后打理下来的，家里面那个没用的老公只知道每天出去喝酒花钱，玩女人。

在外人面前，她陈美念从来都是一副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模样，不会喊苦，不会喊累，不会流泪。虽然石榴裙下拜倒了不少追求者，但是没有一个能让她陈美念真正放下心防，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人。

只有他庄白，这个傻愣愣的穷小子。为了一个可笑的抱负，自己一个人傻傻的蹲在田野间记录数据，一坐就是一整天。别人都在搞钱，搞车，搞事业。他却在自己对面一本正经的谈着富国富民的理想，谈着乡村脱贫的抱负。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哄堂大笑，说着哪里来的土鳖，真把领导嘴上说的那一套当饭吃了，不赚钱的项目投来干什么？

陈美念永远忘不了第一天二人见面的时候，当她问庄白预算要多少的时候。这傻小子朝自己伸出五根手指头来，一脸信誓旦旦的说，只要五千，他就能带着乡亲们在这片土地上开辟出一条脱贫的路来。

本来还以为庄白就是个吹牛的骗子，拿了钱就会跑路。没想到这天真的傻子拿了钱后，居然真的一心扑在了自己的脱贫计划上，用自己家里留下来的田用做实验，短短几年真让他庄白给做出一片成色，引得不少村民纷纷效仿，加入到庄白的脱贫大军中。

可偏偏上天给自己开了个大玩笑，自己早就因为家族的安排，嫁给了一个她根本就不爱的陈建国。

又偏偏在自己最不该动心的时候，遇到上了自己这辈子最想在一起的人。

“对不起。“二人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庄白率先开了口。

“不要这么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我很庆幸我这辈子还能遇到你，庄白。“陈美念将眼角的眼泪抹去，重新露出那抹自信的微笑。

我陈美念才不需要别人对自己说什么对不起，尤其是你，庄白。最不该说这三个字的就是你。

“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不管那陈建国怎么样，那孩子都是无辜的。自己再恨也不应该把仇恨撒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这点理智他庄白还是有的。

“吴明。“

吴明，无名。真是好名字。

拥挤嘈杂的医馆里，只有一个老医生和两个护士还在忙活着。从门外传来的嘈杂声依旧络绎不绝。

一个躺在床上的浑身黝黑的庄稼汉子，与身边陪在身边肤白貌美的美艳女人显得格格不入。

彼此就像两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