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裴记酒馆
正月的最后一天,京都降了一场大雪,沿街各处的伙计都缩在铺子里取暖,城西裴记酒馆的管事萦风倒像个不畏寒的,在门口兴致勃勃架了火炉煮梨汤,每个路过的行人都被塞了一碗免费的梨汤,有过意不去的就捧着碗进店消费一二,有急事无法驻足的看着手里的碗左右为难,一饮而尽烫嘴,捧走店家的碗又不像话,偏梨汤的香气丝丝缕缕朝身上飘,让人不舍得放下。
“您端着走就好,改日有空了把碗送回来,没空也不妨事的。”萦风挽着衣袖,边低头熬眼前的热汤边轻声开口,并不瞧一旁正为难的路人。
京都是大梁的皇城,来往之人非富即贵,大多不会吝啬几个酒钱,他日便是不登门还碗,也会在路过时想起这碗汤的情谊,进门饮上几杯。
这是裴记酒馆开业十三年来的冬日固定拉客活动,仗着这份冬日施汤的人情味,这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倒也积攒了不少回头客。
过去几年也有店家想要效仿裴记的做法揽客,奈何萦风熬的梨汤是被挑嘴的裴清光一点一点练出来的,如今已是京都头一份的好,别的店家见争不过,也就渐渐没了这份心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上行人更是稀少,萦风算着时间准备收摊,一个小小的人影凑到了摊位前。
萦风抬头瞧面前的小姑娘,看着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模样乖巧可人,穿着绣金线缝绒边的红袄,头发却卷曲披散,看起来像是乱糟糟的一团。
“你是裴娘子吗?”小姑娘奶声奶气开口。
萦风摇了摇头,将身上的披风裹到小姑娘身上,指了指店门的方向,小姑娘疑惑地看了萦风一眼,拖着长长的披风朝店里走去。
酒馆的小二当扈听到脚步声兴冲冲迎上前,却看到来客是个小姑娘,不由怔愣。
“裴...娘子?”小姑娘疑惑地打量着当扈。
当扈打量一眼自己身上明显的男性特征,尴尬地挠了挠头:“掌柜的还没回来,你找她有事吗?”
小姑娘郑重地点了点头,左右环顾一圈便朝着朝着角落里唯一的空位走了过去,踏出的每一步都发出沉重的闷响。
“姐姐,这小丫头是怎么回事?”满脑袋问号的当扈跑到萦风身边,“酒馆也能让小孩进吗?”
“什么小孩?”
一道轻快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裴清光背着一柄剑蹦蹦跳跳跑近二人。
“今天的梨汤好香,我在街口都闻到了,”裴清光将当扈从萦风身边推开,凑到桌前端起最后一碗梨汤一饮而尽,“温度适宜,小萦风这是算准了我回来的时间?”
当扈边手脚麻利地帮萦风收拾桌上其余客人留下的碗,边忍不住偷眼打量身旁的二人,身穿嫩绿长裙的萦风和身穿鹅黄长裙的裴清光站在一起,硬生生给这冰天雪地凑出了一抹春色。
萦风满脸无奈地推开裴清光:“店里来客,专门找你的。”
裴清光好奇:“什么东西?”
当扈也好奇地凑过脑袋,萦风看着不成器的当扈叹了口气:“狮子,石头的。”
裴清光眼睛冒光:“石狮子!它们的精血可太好用了!”
裴清光兴冲冲迈步朝屋里跑去,路过当扈时还不忘嘲讽一番:“看你这反应,准是又没认出来妖怪,扣月钱!”
伴着当扈的哀嚎,裴清光顺着妖气直冲角落里的位置,小姑娘并未察觉背后来人,裴清光弯腰摸了摸小姑娘披风下藏不住的小尾巴,顺势坐在了她身边:“你找我?”
小姑娘呲牙一乐,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抱着裴清光的腿不放手。
裴清光虽身材高挑清瘦,但常年习武,终归有些力道在身上,却还是没能招架住小姑娘的力气,被扑得跌坐在地。
小姑娘见状还想往裴清光身上扑,裴清光不顾形象,连滚带爬起身:“小狮子,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你这块大石头太沉了!”
先前还活泼的小姑娘突然就扭捏起来,左顾右盼了半晌才扯着衣角细声开口:“我听妖怪姐姐们说,裴记酒馆的裴娘子人美心善,愿意帮妖怪们处理各种难事,所以才来找你。”
“她们说的倒没错,”裴清光摸了摸小姑娘的卷毛,“所以你闯什么祸了?”
“我把爹爹的球弄丢了。”小姑娘委屈巴巴地看着裴清光。
“啊?”裴清光脑子一懵。
小姑娘委屈更甚:“今天娘亲放我出来玩,我和小树妖约好了一起玩,就把爹爹平时踩的球带出来玩,结果被小树妖踢进护城河了。”
裴清光试探开口:“球也...成精了?”
小姑娘摇了摇头,裴清光长出一口气,拉着小姑娘坐在桌旁,挥手招了当扈过来。
当扈正惆怅扣月钱的糟心事,慢吞吞移到裴清光身边,低头玩着手里的抹布。
裴清光挑眉:“还想不想把月钱挣回来了?”
当扈闻言,一扫先前沮丧,谄媚地看着裴清光。
裴清光看向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小狮子?丢的是多大的球?”
小姑娘指着桌上的干果盘开口:“也就这么大吧。”
“当当,”裴清光习惯如此称呼当扈,“去刻个这么大的球回来。”
“那用料去哪找?我把后院的井拆了?”当扈问。
裴清光笑眯眯站起身,当扈心下一慌,转身就要跑,却被裴清光扯着腰带拽了回来,对着他的脑壳就是一顿暴扣:“那我把你胡子拔光得了!”
当扈抱着脑袋连连讨饶,作为民间有名有姓的异兽,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也只有会飞这一个本事了,而当扈一族向来凭借胡须飞行,若是没了胡子,和后厨养的鸡还有什么区别?
萦风收了门外的摊进屋,招呼了一圈周围的客人后便听到了这边的热闹,大概是出于妖类的惺惺相惜,萦风给当扈出了主意:“你去城郊山上找块石头都比拆了后院的井来得快。”
“对啊!”当扈恍然大悟,转身跑进后院。
裴清光和萦风不约而同叹了口气,随后便听到后院隐隐传来吠声与兽类扑腾起飞的声音,不久又归于平静。
店里客人推杯换盏,无人留意这角落发生的事情,更无人留意到门外有一道身影注视良久。
萦风顺手变了一把木梳子,站在小姑娘身后为她梳头。
小姑娘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好奇地打量裴清光。
“人类开的酒馆,店员却是一只当扈鸟和一个柳树精,看来那些妖怪姐姐没骗我,裴娘子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
裴清光闻言失笑,伸出手轻点小姑娘的额头,郑重道:“我可没什么手段,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朋友?人类也可以和妖做朋友吗?”小姑娘眨眨眼,像是没听明白,“可是娘亲说人们认为妖都是蛊惑人心作恶多端的,恨不得把我们赶尽杀绝。”
裴清光抬眸看了萦风一眼,萦风像是没听到似的,只垂着眼轻轻梳开小姑娘的头发,又在手心化出一支木簪,细细为她挽起发髻。
不远处有客人招呼伙计上酒,萦风温温柔柔应了声,动身去柜台后打酒,小姑娘看着萦风的背影,自言自语般开口:“可明明我们都是好妖。”
裴清光默默地坐着,心底翻腾万语千言,却也只能和着委屈咽下去。
可这委屈从何而来?
为朋友承受无端骂名喊冤?还是为世人的偏见惋惜?
裴清光也不知道。
只是在如今这个人与妖共生的时代里,世人确是对妖存有偏见,或者说是恐惧。
人们总爱说着文绉绉的话,把自己吹嘘成世上的主宰,还以为天地之大无所不能。
所以他们无法接受世上竟有自己无法企及的力量,无法承认自己也有无能的时刻,于是恼羞成怒,将一切恶行都怪罪于所谓的“异类”。
但妖与人又有多大的不同?有好有坏,有善有恶,归根结底都是骨骼撑体,血肉塑形。
真要说起异类,裴清光这个凡人才是真正的异类。
或者说,整个裴家都是世人眼中的异类。
他们有杀妖的能力,却愿意用生命帮助妖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