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超长章】最先感受到寒风的永远是普通人
女人回过神来，她看了一眼赵政，神情有些不自然——成年人自然明白这里经营的到底是什么营生。
“……客人，不好意思，有事耽误了，您需要什么？”
女人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顺带着把那小男孩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我需要这个——”
赵政指了指大板凳上铺开的五子棋，微笑着补充道，“还需要一包烟。”
“好的。”
女人低头应和，带着孩子转身进了柜台。
赵政拿起已经拆开包装的五子棋，走到了柜台前，将东西放到上面，又指了指柜台里的mild Seven。
mild Seven，柔和七星，是典型的八十年代的日本香烟，烟盒的表面是深沉的海蓝色，而在烟盒的正中央，则用金色和红色线条勾勒出一行飘逸的英文mild Seven。
女人又道了一声好，从柜台里将柔和七星取了出来，递给了赵政。
“一共五百日元。”
赵政点了点头，从钱包里取出日元，递了过去。
女人接过钱，正要说谢谢惠顾、客人慢走时，却忽然顿住。
此时，赵政正微笑看着站在母亲旁边默默无言、低垂着小脑袋的勇辉，将柜台上的五子棋推了过去。
“勇辉，这是给你的礼物。”
“……啊？”
勇辉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赵政。
女人也愣了一下，急忙道：
“诶，客人这怎么行？”
赵政摇摇头，认真道，“没什么不行的，夫人。而且，这是给勇辉的礼物哦，决定权在勇辉手中。”
“……我……？”
勇辉眼睛瞪大，下意识地看向妈妈，勇辉妈妈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拒绝；
男孩抿了抿嘴唇，缓慢抬头，正要听妈妈的话开口拒绝赵政的好意之时，却又正对上了赵政那温和中带着鼓励的神情。
……
犹豫片刻后，勇辉忽然闭着眼睛，大声道：
“谢、谢谢哥哥的礼物！”
“我会好好珍惜的！”
“诶，这孩子！”
女人立刻蹙眉道。
但赵政只是笑了笑，宽慰道，“勇辉喜欢就好。”
见状，女人虽然仍然皱着眉，但也只能无奈妥协道：“……还不快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
勇辉眼睛晶亮，看向赵政，脸上绽放大大的笑容。
赵政同样微笑示意。
送完礼物后，赵政拿上柜台的烟，转身欲走；但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脚步微顿，转身看向女人。
赵政动作的停顿让女人心头有些犯嘀咕，神色再次紧绷起来。他望了一眼二楼的方向，以及挂着的那张海报，这一眼让女人更加不安起来。
赵政开口了：
“夫人，我想问一下，7号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啊？”
女人被问得有些懵。
一旁正宝贝似得抱着棋盘的勇辉抬起头，很是开心的样子，道：
“7号？那是学校的家长日活动哦！我们要比赛跑步、跳绳，我们还拿了第一名，回来还吃了小蛋糕！那是勇辉最开心的一天！”
……
二楼传来的暧昧喘息声、艳星作封面的海报，以及被红圈勾画的日期和相应的钱数，这一切都只说明了一件事，勇辉的妈妈在从事情色职业。
起初，看到勇辉一个人被留在下面，赵政还认为这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但现在看来，是自己想错了——
被空出来的7号原来是陪孩子的活动么……
赵政沉默了一下，嘴角扯开笑容，道：“原来是这样，勇辉的妈妈真厉害！”
“嘿嘿！”
勇辉嘿嘿笑了两声，抬头看向妈妈。
女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勇辉的脑袋，神情有些复杂。
女人看向赵政，已经确定赵政知道了一切。
相隔柜台，赵政和女人无言对视——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中，赵政看到女人眼角的细纹，看到她粗糙干燥的皮肤，看到那双疲惫中带着坚韧的眼睛，就像荒木林河流中的一块浮木，麻木、绝望，但又始终，随着水流在前进。
晚上七点。
赵政结束了训练，径直前往腕表零部件供应会社。
赵政也不算对司野撒谎，他来这里也确实是去了零部件会社，只是，这不是他来这儿的主要目的罢了。
在零部件会社取回杜丽夫人腕表的零部件后，赵政选择搭乘公共交通前往夜郎轻一的钟表店。
之所以没有选择出租，是因为日本出租的价格实在是太过昂贵，一般来说，不是为了节省时间、应对特殊情况，普通人不会选择这种交通方式。
赵政乘坐出租车来，不过是为训练尽量空出一段时间，但现在剩余的体力、法力值都不多，乘公共交通是更为合适的选择。
赵政步出会社，沿着明治通道前行。
此时的好大儿赵智则完全负起了一个“智能导航”应尽的责任，跟在赵政的旁边，时不时出声提醒道：
“左转，进入前方道路，并沿着当前道路直行200米。”
\右转，穿过匝道，到达原宿JY19站。在此站上车，搭乘JY-山手线外环，前往东京（JY01）方向，乘坐两站。\
“已为您开启下车提醒服务……”
“够了。”
赵政无情打断了好大儿兴致勃勃的扮演。
好大儿诶了一声，抬起头，围着赵政转了一圈，大眼睛滴溜溜转道：
“我学的不像吗？”
“……”
赵政以手扶额，发出了一声叹息。
看着小家伙那期待的眼神，赵政在叹息了一声后，几乎是不情愿地挤出了一个字：“……像。”
“嘿嘿。”
赵智开心地眯起眼睛。
“我们去代代木公园的时候，那位司机大叔的电波导航就是这样说的，当时我就觉得，我能做的更好、更准确！”
“……”
赵政心累，心说孩子喜欢就好。
赵政和赵智步入电车，电车内的人不算很多，但也没有多余的座位，赵政稍微扫视了一圈，随后靠在了车厢边。
赵政身高体长，站在车厢边，神情冷淡，黑沉眼眸低垂；无形的低压让赵政这边几乎是空出了一小片真空地带。
电车外，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放送语音提醒：
“此站为山手线外环线，通往新宿、池袋、上野方向。”
“本站口是JR线专用的站口，小田急线、京王线的车票和月票不能通过，（持有上述车票的乘客）请使用中央东出口。”
……
“请注意，站内禁止吸烟，请勿吸烟！”
“外环线即将发车，各位乘客请注意，车门即将关闭，请尽量往里走……”
……
【哧】
气囊缩张，发出哧的一声，最终，赵政略微抬头，电车发车了。
过了几秒，赵政板着脸、死鱼眼道：
“我知道你很想学电车播报音，但不行。”
“……”
赵智嘴一撇，委屈巴巴地看了赵政一眼，但还是乖乖点头。
赵政叹了口气，心头暗忖——
果然，他之前的话还是说早了——说什么孩子还是很好养云云；但现在看来，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处在人嫌狗厌的阶段，好奇心旺盛到极点，看什么都感兴趣，听到什么都想下意识模仿……
育儿不易，赵政叹气。
但幸运的是，总体上看，相比大部分的孩子，赵智要听话得多。
赵智透明的身形也和赵政一样靠在车厢边，片刻后，赵智悄悄开口道：
“父亲，这里的人们……好沉默啊？”
闻言，赵政看了一眼电车上的其他人——大部分都是穿着黑色西装，提着公文包的男人，穿着职业装、妆容已经有些黯淡的女人，还有一小部分已经头发花白，闭着眼睛形容迟钝的老人。
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们无意识地拨弄着手上的电话，有的呢，则望着扶手或者车厢的墙壁发呆。
身着职业装的女人们妆容已经黯淡，眼线晕开淡黄的痕迹，让她们的脸都变得憔悴起来。
电车上没什么人说话，只有几节车厢中偶尔传来像是高中生的讨论声。
疲惫、低沉的氛围在电车内弥漫。
赵政收回视线，想了想，淡然地说：“正常。”
赵政在意识中的声音显得低沉而磁性：
“现在已经是12月了，那场大衰退已经逐渐露出雏形，日本这辆高速运转的列车即将要脱轨了。”
“大衰退？是指经济倒退，失业率上升，人们的储蓄和消费水平都急剧下降吗？”
赵智问道，这在它的智库中有相关记载。
“是也不是——”
赵政靠在车厢上，眼睛微眯，回望自己来到这个世界遇到的人们，良久，赵政才开口道：“大衰退是——”
“像我们今天的看到的那位夫人，在丈夫去世后，她要独自赡养一个孩子和维系店面的高额租金，在此前，她的每次‘工作’收费六千日元，而到现在，她的收费降到了四千五百日元。”
“像我们今天乘坐的出租车，那位司机大叔估计是将他的半数身家投到承建产业的股票上了，在此前，这支股票能让他挣得盆满钵满，让他能定时给出租车做保养——”
赵政敏锐的观察力注意到了出租车有做保养这一点；
“但此后，承建产业的资产负债表就会因为资产价格暴跌陷入技术性破产的境地，大叔如果不能及时撤出他的投资，那么他手中的股票就会沦为废纸，他的半数身家或者更多就会折损其中，大叔不仅没办法给他的车保养，还会面临更大的问题——”
“因为这场大衰退不是仅仅波及承建产业，而是绝大部分日本企业。当日本这辆列车已经运转到最高速度时，回过头来，却发现他的人民拿出半辈子的薪水也没办法在东京买下自己的容身之地，呵，或许连自己的墓碑也买不起，自然也没办法消化那些企业家们鼓吹的资产泡沫，然后——”
“【砰】”
“泡沫破裂了，于是列车也坠毁了。”
赵政黑沉的眼眸低垂着，“当列车坠毁之后，就会出现你说的那些问题，企业裁员降薪，人们必须拿出更多的储蓄来应付他们的开支，不会再有人去乘坐昂贵的出租车了。”
“赵智你还记得，今天那顿下午的餐食多少钱吗？”赵政忽然问了一句。
赵智想了想，开口道：“一万两千日元。”
赵政嗯了一声，声音冷淡道，“是的，那样一顿餐食，是勇辉妈妈三天的‘收入’。”
赵政又问：
“那你还记得夜郎轻一送的打火机吗？”
“……记得，45万日元。”
“那是我们现在居住的租室一年半的租金。”
赵智沉默了。
赵政嘴角涌现一个弧度，但没什么笑意，“这才是大衰退啊，最先感受到寒风的永远是普通人。”
十几秒后，赵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赵政也不强求现在的赵智去明白自己所说的一切，现在的赵智的灵性只不过相当于一个小孩子罢了，即使是个有些“聪明”的小孩子，也很难明白人生中碰到的诸多事宜。
赵政靠在电车的车厢内，静静地观察和八十年代末日本东京民众的生活百态，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就像赵政不仅充当了观察者的角色，也充当了演员——
对，仅仅是个演员。
即使住在狭小的一居室，即使独自一人生活在东京，赵政也不敢言自己真正体会到了东京普通市民在时代浪潮下的真正感觉。
【哐哐哐】
电车的轮子运行在轨道之上，因为周遭环境安静，轮子与轨道的摩擦音显得更加突出，在电车行进的声音中，雾气染上了两边的透明车窗，让一切视线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