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漕西支路上空无一人,也没有汽车驰过。只有凛冽的风呼啸着,把一些落叶卷起,摧残一番后又扔在某个角落。何国典仿佛听见了落叶沉重的喘息和哀鸣,他感觉自己和那些落叶一样,在这个凄凉的夜里无家可归。要不是那个好心人给他烤地瓜,让他填饱了肚子,也许他已经暴尸街头了。
他拖着沉重疼痛的伤腿来到漕西支路时,心灵中的那点亮光在燃烧,拼命地撕裂着密不透风的黑暗。他走进了那个破败的小区。那个黑脸壮汉迎面而来,借着昏暗的灯火,他看到黑脸壮汉神色严峻。他们擦身而过时,黑脸壮汉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何国典知道,黑脸壮汉总是昼伏夜出,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何国典没有心思考虑他的问题,也许也是为了谋生吧,这个世界里,谁又活得容易?何国典摸上了楼,来到了住处的门前,楼道里没有灯,一片漆黑。他敲了敲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现在是几点了,他一无所知。他又敲了敲门,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杜茉莉是不是睡得太实了,没有听见他的敲门声?或者……何国典心里骂了声:“你他妈的是个浑蛋,这个时候还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他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给他开门。杜茉莉一定还没有回来,何国典在黑暗中叹了口气,便靠着门瘫坐在地上。
杜茉莉坐在张先生的车上,有些紧张。张先生做完脚后,执意要送她回家,杜茉莉觉得意外。本来老板娘宋丽说好送她回去的,杜茉莉就对他说:“张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你还是回家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去住院呢,太晚回去不好,你爱人会担心的。老板娘会送我回去的,你放心吧。”张先生固执地说:“还是让我送你吧,无论怎么说,我都十分感激你,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宋丽在一旁笑着说:“你就不要推托了,就让张先生送你一回吧。”杜茉莉不好再拒绝了,她怕伤了他的心,就坐上了他的车。
一路上,杜茉莉很少说话,心里忐忑不安,焦虑地惦念着何国典。张先生也没有说太多的话,除了问她路该怎么走,其他时间只是沉默地开着车。车开进寂静的漕西支路,在那个破旧的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杜茉莉朝他笑了笑:“谢谢你,张先生,你赶紧回家吧,你这样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张先生也笑了笑:“你不要客气,能够送你回家,也是我的福分,你是个好女人。对了,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问你的真实姓名,冒昧地问一句,你能够告诉我吗?”
杜茉莉笑着说:“当然可以,我叫杜茉莉,木土杜,茉莉花的茉莉。”
张先生感叹道:“真好听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样美。好了,我该走了,希望真的能够再见!”
杜茉莉说:“张先生,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好好治病,我等着你来,你一定很快就会来的。你下次来,我请客,给你好好做,不收你的钱!”
张先生说:“那我走了,你也要多保重!”说完,他用不舍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就开车走了。
杜茉莉目送他的车远去,当车子消失在街道拐角时,她的眼睛一热,泪水滚落下来。她心里说:“张先生,你一定会活下来的,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个红光满面的健康人!张先生,你一定要挺住,死神不会带走你的,噩运也打不垮你的!”她心里说的这些话,好像也是对自己的丈夫何国典说的,也像是给自己鼓气。
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绝望!无论这个世界埋伏着多少凶险,我们都应该勇敢地走下去。杜茉莉这样对自己说,心里对何国典的担心却越来越深重,他会不会出什么大事?
上楼时,杜茉莉从包里掏出一把小手电,在手电光的指引下,她不会看不清脚下的楼梯。杜茉莉的心情渐渐地沉重,离开了洗脚店,离开了可怜的张先生,她又将陷入一个人的孤独。
手电光照在了何国典蜷曲的身体上,杜茉莉忍不住一声惊叫:“啊——”
她看不清何国典双手抱着的头,心想:这是谁?他为什么要躺在她的门口呼呼大睡?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另外的一个又惊又喜的念头代替了:他是国典,没错,他就是国典!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杜茉莉蹲下来,用手摇着丈夫的身体:“国典,你醒醒,醒醒!”
何国典突然坐起来,喊叫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杜茉莉看着惊慌失措,满脸脏污,身上散发出一股臭味的丈夫,疑惑地问:“国典,你到底怎么了?”
何国典看不清她的脸,伸出手朝她抓了一下:“你是谁?”
杜茉莉把手电光照在了自己的脸上:“国典,是我,你的老婆茉莉啊!”
“茉莉,茉莉,你真的是茉莉——”何国典冰冷的手摸在了她的脸上,她的脸也一片冰凉。
杜茉莉说:“我真的是茉莉!快起来,我们进屋,进屋再说。”
她扶起了何国典,然后打开房门。他们相互搀扶着进了屋,杜茉莉按下了电灯的开关,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何国典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相框上,儿子何小雨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他,他的身体瑟瑟发抖,眼中呈现出惊恐的色泽。杜茉莉对他说:“国典,你不要怕,那是我们的儿子小雨呀,他没有死!”
“什么,什么?你说小雨没有死?”何国典喃喃地说。
杜茉莉认真地对他说:“是的,小雨没有死,他只是先去了一个地方,他在那个地方等着我们,我们迟早会和他相见的,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等待我们相见的那一天!”
何国典的脸扭曲着,突然大声喊叫道:“杜茉莉,你胡说!小雨分明死了的,你为什么要说他还活着,你疯了,杜茉莉!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小雨真的是死了的啊!”
杜茉莉呆呆地看着何国典。
他是清醒的,是的,他的头脑是清醒的,他知道儿子已经死了。他开始真实地面对自己了,这是好事啊!杜茉莉呆立了一会后说:“国典,小雨是死了,可他在我们心里永远活着,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外一条道路上相逢。”
何国典听清楚了杜茉莉的话,他稍稍平静了些,点了点头说:“小雨是死了,可他永远在我们心里活着!”
杜茉莉看他如此落魄的样子,好像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百思不得其解,她边给他脱着肮脏的衣服,边轻声问道:“国典,你这是怎么了,不在工地上好好待着,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还跑回来了。”
何国典喃喃地说:“茉莉,我不想再离开你了。”
杜茉莉想,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人能够安全回来,已经是万幸的了,她的右眼皮好像不跳了。她说:“国典,我们不会分开,我说过,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何国典沉默。
杜茉莉脱光了何国典的衣服,然后自己也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扶着一瘸一拐的他,走进了卫生间。杜茉莉边打开热水器,边说:“国典,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好不好,我是你老婆,是你最亲近的人,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我说的呢?你看你,自从地震后,你和我说过什么心里话,你把一切都闷在心里,多难受呀!那些东西埋在心里,是有毒的,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它说出来呢。也许你说出来了,积压在你心里的毒就排出来了,你就放松了。”
何国典还是沉默。
莲蓬头上喷出了热水,杜茉莉试了试水温,就往何国典的头上浇下去。何国典闭上了眼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杜茉莉不厌其烦地给他清洗脏污的头脸和身体。何国典的身体在清洗中渐渐地舒坦,头脑也渐渐地清醒,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像妻子一样对待他?何国典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大灾之后,何国典经历了人间冷暖,也只有妻子真正地对他不离不弃,而他给予妻子的又是什么?那是和灾难一样深重的负担。他没有给妻子安全感,也没有给妻子安慰,更没有给妻子爱……相反地,他总是让妻子担惊受怕,让她的精神备受折磨,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妻子比他更无助,更需要关怀……她却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何国典有愧于她啊!
杜茉莉蹲下身子,给何国典洗腿时,发现他那受过伤的膝盖肿得像发面馒头,惊叫道:“国典,你的伤又复发了呀,都怪我不好,让你去建筑工地干活,一定是重活让你的伤复发了!我真无能,怎么就不能给你找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呢。唉,你这个人也是的,膝伤复发了,应该打个电话给我,让我去接你回来的呀!你怎么就自己跑回来了,这得受多大的苦,遭多大的罪哪!”
何国典突然开口了:“茉莉,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杜茉莉说:“别说傻话了,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一定很痛吧!”
何国典咬着牙说:“不痛!”
杜茉莉拿了一条毛巾,擦着他的头发和身体,边擦边说:“不要死鸭子嘴硬了,还不痛!你以为你是铁打的。”
何国典说:“现在真的不痛了。茉莉,我——”
杜茉莉给他擦干身体,扶着他走出了卫生间,让他躺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国典,你先躺着,我去洗洗就来,有什么话,一会我们床上说,好吗?”
何国典说:“好。”
杜茉莉很快洗完澡,她找了一块膏药,贴在了何国典的伤膝盖上,她说:“你浑身瘦得没二两肉,如果全身都像这个膝盖一样肿点,你就不是一只瘦猴了。对了,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不要落下病根,那就不好了。我活着还可以照顾你,我要死了,谁管你呀!”
何国典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杜茉莉钻进了被窝,被窝里冷冰冰的。她的身体往何国典身边靠了靠,她多么想让丈夫紧紧地抱着自己,何国典没有这样做,他只是说:“茉莉,我再不去工地了。”
杜茉莉说:“不去了,我不会再让你去了。我应该考虑到,那里的活重,对你受过伤的膝盖不好的。你是个实在人,什么脏活重活都会抢着干。不受伤才怪呢。唉,都怪我考虑不周全,害苦了你。”
何国典伸出手,握住了杜茉莉温暖的手:“茉莉,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回来和你没有关系,也和重活脏活没有关系。”
杜茉莉说:“那是因为什么?”
何国典就把碰到有人偷建筑材料的事情和妻子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杜茉莉侧过身,抱住了他干瘦的身体:“可怜的人哪,什么事情都被你碰上了。别害怕了,他们要是敢找上门来,我就和他们拼了!别怕,国典!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对我说,说出来,你心里会好受些。你的痛苦让我们一起承受,不要自己硬扛!”
何国典感觉到了温暖,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对妻子说,可又无从说起,而且有些话,又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特别是那些隐藏在他心中的秘密,他不知道说出来后会不会伤到她,如果不说出来,他会不安和疯狂。
杜茉莉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国典,你也累了,睡吧。什么话明天再说,明天我不去上班了,好好陪你一天。”
明天会怎么样?
何国典不知道。
有阳光的冬日,气温回升了几度。
杜茉莉取了些钱,带何国典到第六人民医院去看了膝盖。这个医院是上海最好的骨科医院,杜茉莉还挂了专家门诊,这样会更好些,她希望何国典的膝伤再不要复发。给何国典看病的是个老医生,他让何国典拍了片,看过片子后,老医生对何国典说,手术做得还是不错的,骨头长得也很好,就是有点风湿,要注意保养。老医生开了些内服外敷的药给他后,就打发他们走了。
取了药,杜茉莉扶着何国典走出医院的大门。何国典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杜茉莉笑笑:“不要叹气了,你不会变成瘸子的,话说回来,你就是变成瘸子,我也会给你买一副上好的拐杖的,实在不行,我做你的拐杖也成。”何国典也笑了笑。
杜茉莉看上去心情不错,何国典却还是心事重重。
杜茉莉轻声说:“国典,我带你去看一个人,怎么样?”
何国典有点紧张:“什么人?”
杜茉莉笑笑:“你不要那么紧张好不好,放松点,你成天如临大敌,多累呀!国典,你真的要学会放松,你想想,从前你是个多么放松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慢悠悠的,一点不着急的样子,我真希望你像从前那样。那时的你是个胸有成竹、遇事不慌的男人。”
何国典很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
杜茉莉说:“走吧!”
她要带何国典去见吴老太太。杜茉莉在此之前,对何国典说过吴老太太,也许他没有记住。她带他去见吴老太太,是有目的的,想让他从吴老太太身上感受到活着的力量。如果没有吴老太太,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在和未来的生活,特别是在何国典不正常的时候,何国典无论是悲恸还是疯狂,都不可能不影响她的情绪,她同样也会陷入绝望的黑暗深渊,像个溺水的人,无法呼吸。快乐和悲伤或者其他所有的情绪,都像传染病,从最亲近的人开始传染,然后传染给接触过你的人。杜茉莉一直在抵抗着何国典不同情绪对自己的侵蚀,长时间以来,她的心就像被一张粗糙的砂纸摩擦着,摩擦出血,磨得疼痛,她忍受着,她想某一天,痛苦的心被磨得光滑了,就不会疼痛了。
吴老太太家的保姆薛大姐打开门,看见手捧着一束百合花的杜茉莉和局促不安的何国典,就朝里面笑着说:“老人家,你猜得真对,果然是茉莉。”
吴老太太爽朗地说:“呵呵,我是谁呀!你就是不和我打赌,我还想赌你半个月的工资呢,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用你半个月的工资买不少好吃的东西了。我不啰唆了,快让茉莉进来吧。”
杜茉莉走进去,笑着说:“老人家,我今天还带了个人来,欢迎吗?”
吴老太太说:“我猜猜看,呵呵,是你丈夫小何吧?”
杜茉莉说:“老人家,你是神仙啊!是他——”
吴老太太的好奇心很强烈:“快,快领过来让我瞧瞧,我一直想看看小何是什么样的男人呢。”
何国典还站在门口,像个腼腆的孩子。薛大姐笑容满面地对他说:“何先生,进来吧——”
杜茉莉回头看了他一眼:“国典,快进来呀,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
何国典看了看杜茉莉的脚,她已经把鞋脱在外面,换上了拖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脚,迟疑着,不知自己的鞋该不该脱,他有点脚臭,脱了的话怕被别人闻到后厌烦,不脱的话,就这样走进去,怕踩脏了人家比自己的脸还干净的地板。薛大姐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何先生,你进来吧,不用脱鞋了,没有关系的。”
何国典这才走了进去,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杜茉莉拉着他走进了吴老太太的房间。
吴老太太的房间里弥漫着百合花的芳香。她一看到杜茉莉就高兴地说:“闺女,你又给我买花了呀,你看看,你上次给我买的百合还在那里呢。你真会讨我这个老太婆的欢心,呵呵。不过,下次来可千万不要买了。”
杜茉莉走到花瓶旁边说:“是该换花了。”
吴老太太说:“闺女,让小薛去换吧,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薛大姐走过去,接过杜茉莉手中的花,抱着花瓶出去了。杜茉莉端了一个椅子放在床边,对何国典说:“国典,坐吧。”何国典的眼神不安而慌乱,不敢用正眼注视吴老太太。吴老太太想,他的自卑感还很严重的,于是笑着说:“小何,坐吧,到我家里就像是到自己家里一样,不要有什么顾虑,我把茉莉当成我的亲闺女呢,那你就是我女婿,女婿到丈母娘家里,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呵呵,我闺女的眼光不错呀,一看你就是实在人,不要有什么自卑感,走到哪里,你都是个堂堂正正的人!”
吴老太太的一席话,使何国典的内心平静了些,他坐了下来。何国典记起来了,在很多不眠之夜,杜茉莉对他讲过这个老人,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老人,面对那么大的灾祸能够坦然面对,他还以为是杜茉莉编出这么一个人来安慰自己的。现在他见到了吴老太太,第一感觉就是老人家身上有一种他身上缺少的豁达和对待人生的积极态度。
杜茉莉也坐在了吴老太太的旁边,她拉过杜茉莉的手,这里捏捏那里捏捏,亲热无间的样子。杜茉莉的脸像一朵重新开放的花朵,何国典的心一阵颤抖,他不明白为什么妻子面对这个老太太时,会如此地放松和快乐,仿佛那些悲恸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吴老太太问杜茉莉:“闺女,小何最喜欢吃什么呀?”
杜茉莉瞟了他一眼说:“他呀,最喜欢吃的就是回锅肉。”
吴老太太说:“还有别的吗?”
杜茉莉想了想说:“还有麻婆豆腐。”
吴老太太又问:“还有别的吗?”
杜茉莉又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了。”
吴老太太乐了:“就这些东西呀,好说好说,不过,今天中午你要自己下厨哟,小薛她做不来这些菜的。我也正好尝尝你做的菜,你不是说你烧得一手好四川菜吗。”
杜茉莉有点害羞:“我做的都是家常菜,不一定合老人家的胃口。”
吴老太太说:“不管,只要是你烧的菜,我都是要好好品尝的。”
接着,吴老太太就吩咐薛大姐去买菜了。
薛大姐走后,吴老太太就说:“闺女呀,今天的阳光不错,你们推我下楼走走吧!我也想出去散散心,这样美好的阳光可不能浪费了哟!”
杜茉莉痛快地说:“没有问题,我也有这个意思呢!”
吴老太太摸了摸杜茉莉俊俏的脸:“还是我闺女了解我,和我一条心。”
她们亲昵的样子感染着何国典,他心中的那块冰开始融化。如此温馨的情景,他许久没有看到过了,他都好像忘记了还有如此美好的亲情,在他眼里,吴老太太真的变成了杜茉莉的亲娘。
吴老太太坐在轮椅上,杜茉莉给她的下身盖了一条毯子。夫妻俩推着吴老太太走在小区的路上,阳光照耀着他们,也照耀着他们的心灵。小区的景致优美,有各种各样的树木,有假山,也有水流,水中还有清晰可见的游鱼,他们仿佛置身于江南园林之中。
杜茉莉和吴老太太有说有笑的,何国典的脸上也挂着笑意,她们的话语感染着他,他的情绪也渐渐地爽朗起来,尽管还有阴霾笼罩在他黑暗的心底。阳光在他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吴老太太回过头来对他说:“小何,看得出来,你还是心事重重,想开点,凡事都要往好的方面想,我的情况想必你也知道,刚开始时,我不敢出门的,我躲在房间里,灯也不开,希望自己在黑暗中死掉。我怕光,怕见到人,怕听到响动,因为这一切都会勾起我对他们的回忆,会让我痛苦不堪。我厌世,觉得活着很没意思,一切都是灰暗的,恐惧时时刻刻袭击着破碎的心……那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于是我试探着出来,看看天空,看看绿树,看看花儿,感受阳光的温暖,感受人们亲切的目光,感受自己的呼吸……我重新获得了力量,生活的力量。小何,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和我当初的情绪是一样的,你知道吗?你最起码还有茉莉,茉莉是一个多好的女人,你有她这样的妻子是你的福气,你并没有失去一切,你还有完好的身体,如果你像我这样变成了个残废人,你又会怎么样?上天给你留下的东西还很多,你没有权利放弃,小何,你应该珍惜,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是什么也没有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何国典的心在颤抖。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黑夜,那是刚刚来上海不久的那个黑夜。他从噩梦中醒来,汗水湿透了他的内衣内裤。他惊惶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活着有什么意思?他不想活在噩梦之中,他的生活除了噩梦还有什么?可如果自己死了,杜茉莉怎么办,把她一个人扔在人间?不,不!他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把她也一起带走,让她和自己一起死!茉莉要是死了,他也就不会有任何牵挂了,他不会再担心她的痛苦和她的未来,他们一家就可以在阴间团聚了,就再也不会有噩梦缠绕,再不会担惊受怕了……何国典变得疯狂,被自己的这个恶毒念头感动,他认为这是最好的解脱方法。他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摸索着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没有他需要的东西,他又摸进了厨房,他的手摸到了那把菜刀,抓起菜刀。他的眼前浮现出杜茉莉血肉模糊的身体,不,这样太残忍,他不想让杜茉莉这样体无完肤地死去!他放下了手中的菜刀,走出了厨房,重新回到了房间里,他听到了杜茉莉轻微的鼾声,那是活着的人才有的鼾声,人要是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何国典在桌子上摸到了一根尼龙绳子,对,用尼龙绳子勒死她,然后再勒死自己!他仿佛听到了死神的召唤,那是动人的召唤,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他们很快就要从这个悲伤的尘世解脱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应该没有痛苦,没有灾难……何国典拿着尼龙绳,走到了床头,伸出一只手,摸到了妻子柔嫩的脖子。杜茉莉柔嫩的脖子热乎乎的,很快地,她浑身会变得冰冷。何国典双手颤抖着,准备着把手中的尼龙绳勒在妻子的脖子上。他的心里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何国典,你这个杀人犯,你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害死了李幺妹,你现在要杀自己的妻子,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你下得了手吗?你自己想死,为什么要拉上她呢?”何国典浑身哆嗦,口干舌燥,心底的喊声一遍一遍地变得强烈。何国典挣扎着,该不该下手?杜茉莉突然说声:“国典,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要挺直了腰活呀,你是个男人!”杜茉莉说完这句话后又恢复了平静,何国典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受不了了,扔掉尼龙绳,抱头痛哭!杜茉莉根本就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被他的痛哭惊醒后,安慰着他:“国典,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知道你心里痛苦,你哭吧,痛快地哭!把你心中的痛苦都哭出来,哭完了就好了,痛到了最后,也许痛苦就消失了——”
杜茉莉挽着何国典的手走在柳州公园的小径上,很久以前,他们经常这样走在黄连村的小溪边,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在吴老太太家吃完午饭后,杜茉莉就带何国典来到了柳州公园,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况且何国典的心情看上去也不错,她就决定带他来这里,让他和自己的心情彻底放松一下。何国典没有把那个黑夜里想杀死杜茉莉的事情告诉她,却想对她说出那些从来没有说过的事情。杜茉莉明白他的意思后,鼓励他说:“国典,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你说什么我都好好听着,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她此时的神态就像午饭时那样,何国典内心充满了感动。午饭时,她把她亲手烧的回锅肉夹在他的碗里,微笑地说:“国典,多吃点,你不是喜欢吃我烧的回锅肉吗,我以后会经常烧给你吃的,只要你快乐,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那时,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活着真好,还有妻子的笑脸,还有香喷喷的回锅肉!
何国典心里滚过汹涌的潮水,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勇气把那些事情讲完,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被妻子温暖着,他不能不把那些事情说出来。何国典想起那些事情,眼睛里出现了恐惧的色泽。杜茉莉说:“国典,不要怕,说出来就好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和你一起顶着。”
何国典点了点头。
沉默了一会,何国典开了口:“茉莉,如果没有李幺妹,我不知道会怎么样,是她救了我……”
回忆是疼痛的,那些情景就是过去那么久了,还历历在目,遗忘是不可能的,或者一生也无法遗忘,就像他脸上的伤疤一样,永远留在他的身体上。
何国典被埋在废墟之中,身上堆满了瓦砾和坚硬的泥块,还有木头……他觉得自己没有死,右脸被什么东西划出了一条口子,热乎乎的鲜血淌出来。他挣扎着,双手还能动,可是腿却被紧紧地压住了,他怀疑是落下的房梁压住了双腿。何国典想,自己还活着,一定要爬出去!那时,他没有想太多的问题,只是想着要爬出去,想着老娘和儿子的安危!可无论他怎么挣扎,就是无法动弹。他的双手不停地扒着前面的杂物,给自己多留一些空间,以免自己被全部埋住,连呼吸都困难,那样就没有救了。他大喊着:“娘——”他希望听见老娘的声音,如果老娘没有事情,一定会答应他的,或者还会找人来救他。他喊了不知多久,就是听不到老娘的回应,也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他心里十分绝望,但还是这样对自己说:“娘,你会没事的,小雨,你也会没事的,我出去后就去救你们!”最初的惊骇过去后,他忘记了身上伤口的疼痛,想的就是要活着出去,因为他心里装的是老娘和儿子!他的双手还是不停地扒着,在频繁的余震的轰响中挣扎。天渐渐地黑了,何国典又被恐惧的潮水淹没,他搞不清楚外面的状况,根本就不知道他赖以生存的这片山地已经支离破碎,完全变了模样。他在黑暗中大声喊叫着,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那样就会有人来救他。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要是出不去,老娘和儿子获救的希望也会越来越小,焦虑、恐惧以及莫名其妙的愤怒折磨着他的心灵。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国典,国典——”是李幺妹的喊声,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喊她的名字呢?听到李幺妹的声音后,何国典来了精神,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幺妹,我在这里——”李幺妹哭出了声,过了一会,她哭喊道:“何国典,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还活着啊,你心里装的都是你的猪,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何国典大声说:“幺妹,你去看看我娘,看她怎么样了?”李幺妹哭喊道:“村里的房子都垮了,没剩几个活着的人了。你娘也——”何国典吼道:“李幺妹,你胡说,我娘不会死的,不会死的!”李幺妹说:“都死了,都死了!就你还活着,想想怎么出来吧——”何国典继续吼道:“我怎么出来,怎么出来——”李幺妹说:“没良心的东西,我来救你,我就是死,也要把你刨出来!”何国典根本就不知道,李幺妹是因为去帮他挖黄连,才躲过了一劫,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让她目瞪口呆,她死死地抱着一棵树……她清醒地回到残酷的现实中,就疯狂地朝村里扑去。她的公公婆婆还有小儿子,都埋在了废墟之中。李幺妹确认自己的亲人全部遇难后,才想起何国典。她发现何国典还活着,就不顾一切地对他进行施救。好在何国典是埋在老屋里,要是埋在钢筋水泥的新楼房里,就是活着,凭她一个人的力量也不可能把何国典救出来。就是这样,李幺妹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何国典从废墟里拖出来,那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天上落着大雨,面对李幺妹,何国典来不及说一声谢谢,李幺妹就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赶快到镇上去吧,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何国典知道她说的他们就是她的大儿子和自己的儿子何小雨,这也是何国典焦虑的问题。于是,他们就朝米镇方向狂奔而去,他们的前面还跑着李幺妹家的那条狗。
说到这里,何国典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
杜茉莉轻轻地对他说:“幺妹是你的救命恩人呀,我们都应该记着她!”
他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们的双手紧紧地相握。
何国典悲伤地说:“可是幺妹死了,我看着她死,却无能为力!她跑得飞快,我因为膝盖有伤,远远地落在了她的后面,一路上,她总是停下来,回过头来招呼我,让我走快一点。我拼命追赶着她。她又一次停下来,站在山脚下,回过头来招呼我。我记得她当时的样子,她浑身湿漉漉的,一绺头发粘在额头上,她的脸色苍白。她喊了我一声,我正要赶上去,突然又一阵山摇地动,我看着山上滚下来许多石头……我来不及喊她,让她快走,石头就把她砸倒了,不一会,她的身体就被滚落下来的石头埋起来了,她家那条狗好像要去救她,结果也被石头砸死了……如果她不回头来招呼我,也许她不会死,是我害死了她呀——”
何国典流下了滚烫的热泪。
杜茉莉用纸巾擦着他脸上的泪水说:“国典,不是你害死了她,是地震,是地震夺去了她的生命,夺去了那么多人的生命!”
何国典泪眼蒙眬地望着妻子,无语。
杜茉莉说:“我们会记住幺妹的!”
何国典喃喃地说:“记住有什么用?”
杜茉莉说:“有用的,国典,记住她,你才知道感恩,才知道生命的珍贵!”
何国典还想说什么,他思想斗争了好大一会,还是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口,他想,如果哪天,坦然地把心中那个一直折磨着他的秘密说出来,也许能够真正地从黑暗的梦魇中解放出来。